水仙玉瓣金蕊,任一縷綠帶點著水波,一圈圈輕漾。
風不冷,冬陽捎著暖,積雪似遠,這日幾聞春近。
節南在一座小小曲橋上立定,望著園中幽景。
不知劉夫人是疏忽了,還是高興忘了,居然沒遣個婆子丫頭送送客,讓她如入無人之境,剛剛察覺自己走岔了路。
可她不慌不忙,心想橫豎就是最後一趟來,當作游園亦不錯。因此,不但不返回去找路,干脆反客為主,到亭下抄出一包魚食,背靠一塊大岸石,安然喂起魚來。
一邊喂,一邊還說話,「你們究竟是什麼魚,每瞧你們一回,都能比上回胖一圈。我身邊倒有個跟你們挺像的,不過她是人,你們是魚,養她胖一圈,累瘦我兩圈。」
魚兒越聚越多,沸騰了她腳下的水。
「不用搶,今日我也不做小氣之人,盡喂了你們就是。」她說得大方,投食姿態卻半點不大方,捉一把魚食,要倒回袋子好幾回,掂量來去的。
「你們覺得我好,是麼?真是呢,我自覺還能討人喜歡,只要我花些心思。打從出了鳳來,不說人見人愛,那也是被喻過仙女的。唯有這里,待得郁悶極了,霸王烏龜惡之女,砸得我滿頭包。」一聲長又長的嘆息,忽聞動靜,見不過是一只麻雀跳梅枝,便安心繼續,「你們說,這能怨我麼?娘胎不能選,出生就有說一不二,還自以為諸葛亮的爹,兩個唯老子命是從的笨蛋兄長,還有兩個不愛往腦袋里裝稻草以外東西的騷包姐姐,是我的錯麼?」
「對嘛,不是嘛。」她將魚兒的歡騰當作鼓舞,「所以,這麼個地方,我能常回來麼?不能回來,在外漂零,父母兄姐全不可靠,自己想要混些舒服日子過,又談何容易?一不小心,長成了如今這副口是心非的樣貌,改不了,去不掉,我又能跟誰哭一哭,訴一訴?」
麻雀撲楞撲楞,飛走了。
她只望腳下忠心的魚,兩耳不聞麻雀,「你們可知,今日最讓我心悶的,是何事?不,自然不是被退了親,而是當初那份訂親的禮啊——恨不能將我爹從墳里拽出來,再大吵一架,方能解氣。」
說著,把魚食袋子往石頭邊放,從袖子里掏出一樣東西來,「他喜歡拿銀子砸人,怎不拿銀子砸劉家人?我當什麼值錢東西,厚著臉皮討回來,卻不過一塊木頭疙瘩。」
拋上拋下,並不在意那件東西可能會讓她失手掉進水里,「我爹居然還騙,說是我親手做給你們大公子的。可能麼?他擅作主張訂這門親時,我不過六歲,鎮日為了洗刷出生就帶的惡名,心力交瘁,自覺必然短命。等到好不容易騙,呃,不,贏得了眾人一丁點好感,卻叫我爹硬生生搞砸,讓師父揀現成便宜,被哄離了家,一走兩年,何來閑情做定親信物與人?」
她是真心郁悶,但她爹狡猾,一死百了。
重新拿起食袋,「吃吧,吃完算數,我這回走了,就再不回來了,從此你們要同我一般,自生自滅,自取自足……」
「儷娘莫急。」
季兒姑娘的聲音。
節南閉聲,喂魚的動作沒斷,耳朵悄豎起來。
「怎能不急?我娘心腸可軟了,又事事听從我爹,而我爹最講家聲。想桑家遭天火已五年,而桑六娘回縣亦近一年,你道我家為何還不退婚?」儷娘的聲音嘰喳如雀。
「姨母雖然心慈,卻並非沒有主見,你想想看,她若要姨父改的主意,何曾改不成過?不過凡事講究時機,時機準了,便無往而不利。」
節南眉一挑,這位姑娘倒更像劉夫人的親女兒,知心知面的。听說劉夫人也出身書香,果然讀書多了就是不一般哪。
「我還擔心那份訂親禮。」只是儷娘不像讀了很多書的,擔心得沒完沒了,「我爹是庶出,成婚後就被本家分了出來,因分到鳳來的田地才遷到這兒,不過略有薄產。而我爹又不善理財,家里曾有拮據的時候,連兩位兄長的束修都湊不出。但我大哥同桑六娘訂親後,家中境況一下好轉,我思來想去,多半桑家與我們家很多好處,不然哪能突然衣食無憂,至今也不愁自家田薄。」
岸岩那邊靜了半晌,季兒姑娘的聲音才幽幽來,「我的好妹妹欸,這話在自家說說也還罷了,等咱們到了安平,切記慎言,免得惹他人閑話,說姨父姨母欺人孤女,忘恩負義,諸如此類的。」
「明明是桑家逞惡強逼,害我大哥不得不與惡女訂親,多年來郁郁寡歡,成了如今的沉悶性子……」
節南有點按捺不住了。
如此胡說八道,過份了啊。那個劉睿,是以悶葫蘆之形態,降生到世上的,還要產婆拍哭,好麼?
她有他親弟弟的親口證言,還有她的親身經歷。每回與他待不過一刻時,她就開始覺得郁郁寡歡了。
誰知道,季兒姑娘先打斷,不過,不是不幫表妹,而是一致對外,「給公子見禮了。」
然後儷娘驚出結巴,「姓王的……你……你……別嚇人啊,這般憑空冒出來……」
一道沙笑,一個男聲,「今日暖陽,想是看書的好天氣,一不小心卻睡了過去,若非听見二位姑娘的聲音,一時半會兒肯定醒不了。在下雖知這麼繞出來,興許會嚇到姑娘們,不過總比悄匿某處,听了不該听的,這般沒風度得好。」
住在劉家,又是姓王的?
王楚風?!
節南眯起眼,手中不再投食喂魚。
儷娘聲調陡高,「你听到什麼不該听的了?」
「劉小姐似乎不明白,在下卻看薛姑娘已經明白了,不如你們姐妹回後宅去慢慢說?這里離客居太近,時有管事小廝們出入,徒惹了不中听的閑言碎語。」
慵懶,溫吞,不覺犀利,卻似蔑冷,較之那日馬車前的對話,更涼薄一層。
腳步聲悉悉索索,漸遠漸悄,然,節南眼眸冷斂,目光若雙柄寒劍出芒。
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嗯?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