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南對儷娘和季姑娘震驚的目光全不在意,微微福身,對長輩作禮,「經年未見,夫人可安好?」
劉夫人無意識點著頭,「好……安好。」
「你!你怎生變成了這副模樣?」儷娘是見過節南的,最後一回要往前數五年,雖然很久不見,但可以肯定那位桑六娘絕不是這副病怏怏的瘦丑樣子。
節南無意與不識人間煙火的小嬌娘多說,仍只同劉夫人說話,「夫人若對這幅觀音雕版滿意,就請結了賬。我家掌櫃還讓我轉告,鋪子和作坊這幾日內就要收了,謝您這幾年的照拂。」
劉夫人這時哪里還顧得上誰家鋪子開關的閑事,只是愕然盯瞧了節南半晌,在榻上伸展雙臂,「可憐的兒,怎病得如此削瘦,竟也不來找我們?」
節南一步不前,輕飄飄回道,「謝夫人掛懷,日子其實過得還能將就,就沒來=.==勞煩。」
慈母心,就是好人心了麼?她不信這位夫人不知道她回鄉,但這會兒瞧見了自己,這麼熱忱卻又是為了哪般?
她不言人性本惡,只是不輕信所謂的良善,別人待她客氣,她不可仗著不客氣,如此而已。
劉夫人的笑容有些發干,訕訕收起雙臂,「適才我們說起你家……」
節南反笑得輕松,「夫人並非不知,我與父親向來說不了幾句平順話,更對家中事無半點關心,稍稍懂事的年紀就自拜了師父離開鳳來。桑家惡名在外,乃是人盡皆知之事,我不以此喜怒于人。」
「話雖如此……」劉夫人不知雙手該怎麼放,忽然看到身旁的倆姑娘,「儷娘,季兒,你二人下去吧,讓我同六娘好好說會兒話。」
儷娘卻想,這不正好?干脆直接把話說開,幫大哥解決這門羞辱的女圭女圭親,同時又能安穩表姐的心,促成一樁美滿姻緣。
「桑六娘,既然你在,又深明大義,就請恕我無禮,為我長兄退了這門不妥當的親事。」
劉夫人神色大驚,「荒唐!此事怎能由你一個小輩多言,還不快快與六娘賠罪?」
節南不看別人,但看那位季兒姑娘垂了頭,乖巧無比得坐著不動,心里樂哼,真是個聰明的,坐山觀虎斗。
她的目光睨過儷娘,就對劉夫人道,「夫人,無妨。儷娘今日不提,我過兩日也打算再登門拜訪的。既然這會兒就說起了此事,那就擇日不如撞日。這門親雖訂得早,當年也是正正經經換了禮的,全縣人皆知。如今父親亡故,桑家沒剩一個能作主之人,好在我是女兒,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
她真不能講太多的話,一口抑氣直往喉頭沖,想要咳出來。
但她強忍住,「劉府書香卻盛如既往,還請劉老爺劉夫人為大公子選個吉日,盡早幫他完婚吧。」眼角瞥見季兒姑娘猛抬起來的面容,可憐哦,嚇得煞白煞白。
而儷娘瞠目,「桑六娘,你知不知廉恥,哪有自己為自己催婚的?」
節南隨眼望著大丫環手中的茶壺,蓮步輕挪,不請自坐,翻開幾上茶杯,縴白素指撥轉了那抹玉色,「夫人且容我討杯茶。」
劉夫人眼若沉水,面貌卻未驚變,對身側丫環頷首示意倒茶,再命,「儷娘,季兒,你倆下去。」
女兒總要恃寵些,「娘,你便要心軟,也得為大哥多多著想,他若與惡人之女成了親,非但有損仕途,又讓他那般潔身自好的君子如何自處。」
「夠了!」劉夫人拍響了桌,「給我回屋自省去,想想平日里你讀得那些聖賢書,誰教得你如此盛氣凌人,不通道理!」
儷娘驚失顏色,眼底浮起兩泓屈水盈盈,沖出屋去的樣子,全無讀過聖賢書的氣質。
倒是季兒姑娘,臉色差歸差,禮數不失,輕搖嬌美的細身段而退走,好不柔弱,但叫人瞧著即生堪憐。
劉夫人就那般望著自家佷女,若有所思。
節南低頭啜茶,及時掩住嘴角冷笑。
「六娘,這麼些年你雖難得回來,但我劉家可曾虧待過你一回?」
「眾所周知,這門親事是桑家強加于劉家,而我當時雖然年幼,卻記得夫人待我甚好。」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想跟她算桑家留下的舊賬,不知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虛與委蛇已成本能,表里不一亦成本色。
「不,你不記得了。你若記得,又怎會將我們劉家玩弄于股掌?」心善的劉夫人沒有笑。
節南慢慢放下茶杯,一雙眼一對眸,黑白清澈分明,「夫人言重了,我天性便是如此頑劣,別人越想讓我不要做的事,我偏要死撐著去做,即便心里是極不情願做的。」
劉夫人肅色,「因儷娘說了退婚,所以你反而催婚,是這道理麼?」
「這會兒只有夫人與我,我自不敢狡辯。」節南不否認。
「你這般的頑皮性子,我還以為只是對你爹一人而已。」剎那,劉夫人心中大石落下,神情舒緩不少,「我听雲謙說了,你要我們退還訂親信物。」她差點以為,是桑六娘後了悔,想要劉家履行婚約。
說到這份上,節南也無意再耍壞心眼,「正是。」
她爹到底拿什麼給劉家當訂親信物,她太好奇了。若是值錢,又馬上能夠換成現錢的物什,那她回去就給爹上足一支香,也可對全家留給她的臭攤子少憤恨一些。
劉夫人走進里屋,不一會兒就捧了一只小小的寶藍錦盒出來,送到節南手邊,「六娘,今日你若收回這盒子,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今後反悔亦不能了。」
節南微蹙葉眉,心里猜著盒里能裝得下什麼值錢物什,應得便有些漫不經心,「夫人果真慈心大善,莫非我不收回這件東西,我與大公子的婚約還能作數不成?」
劉夫人淡言,「那是自然。當年這樁婚約情不情願且不說,我家老爺一言九鼎,重諾甚于重命,你回來之時,他又堅持道絕無可能由劉家退婚。」
原來,就苦苦候著她呢。
節南指尖一挑,盒蓋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