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可宣听見他那夸張的語氣,立馬尷尬起來,正在不知如何回應之際,那姍姍來遲的大夫總算是現身了。岑可宣謝天謝地謝神佛地松了一口氣,她今早天沒亮就爬起來,就是為了趁所有人還沒有起床安排好這出戲,也就是花錢叫那店小二竹馬給她找個大夫,讓那大夫幫她做個假就行了。
這事其實很簡單,做成了店小二假大夫都有錢賺,之所以離開前要獨自揣些銀子,便是想到自己或許會私下有些動作,不便讓人知曉,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她為自己的未雨綢繆頗感沾沾自喜。
只見竹馬依舊一臉討好地進了屋,背後跟著一名長須青袍的老者,眉眼低垂,面目沉靜,肩上背一個黑木藥箱,乍一看,還真像那麼回事。岑可宣心中滿意得緊,竹馬也趁其他人不注意時,遞給岑可宣一個沒問題請放心的眼神,然後輕咳一聲,道︰「兩位公子,先讓大夫瞧瞧這位姑娘吧。」
白莫寅側過身,淡淡道︰「有勞了。」于是那老者便躬身上前,坐于床側,將藥箱放置一邊,沉聲道︰「請姑娘伸出手來,老夫好替你把脈。」
沉穩大氣,不卑不亢,果然有行醫者的風範。岑可宣越看越滿意,心里忍不住贊揚這店小二倒是挺會辦事兒的。她裝模作樣地又咳嗽了兩聲,才緩緩將右手伸出被子。
一時間整個房內的所有人都盯著他們倆,噤若寒蟬,岑可宣莫名緊張起來,畢竟,任何人做虧心事時都會忍不住心虛的,她道行太淺,沉不住氣,不過一會兒就偷偷抬起眼皮,瞧見那大夫依舊一臉鎮定,不禁自慚形穢,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果然姜還是老的辣麼?
「這位姑娘昨夜受了些風寒,加上行車勞累,所以身子有些不適。老夫幫她開點藥方,不過三日便能痊愈。只不過——」那大夫頓了頓,道出了重點︰「姑娘這三日內,切莫再趕路了。」
「是嗎?」。白景楓狐疑道︰「我怎麼覺得岑姑娘精神好得很啊。」豆嵐氣呼呼地道︰「你又不是我家小姐,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姐精神好不好?」白景楓冷哼一聲,眼神忽然變得犀利了許多,岑可宣心頭一慌,實在怕豆嵐哪句話當真惹火了他,也不知這丫頭為何敢如此放肆,只覺得自己頭都大了,正要說話阻止,一直靜默的白莫寅卻突然道︰「你們先隨大夫出去抓藥吧。」
不得不說白莫寅講話真是極為有權威,不管是那個囂張跋扈的白景楓,還是那向來沒大沒小的丫頭豆嵐,都對他言听計從。這不,話剛說完,兩人立馬禁了聲,領著大夫乖乖退出了屋去,那店小二竹馬也緊隨其後,明宵走在最後,還非常細心地替他們關好了房門。于是,不過片刻,整個屋子里,便只剩下白莫寅和岑可宣兩人。
屋里霎時變得異常安靜,窗外的蟲鳴聲因此而格外突兀,還未入夏,將熱未熱,夏蟲卻不知為何已經開始嘶鳴。岑可宣此時心虛得不得了,依舊是方才的姿勢躺在床上,眼楮直直盯著頭頂,又骨碌碌轉來轉去,始終不敢看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人的身影逐漸向她走過來,只覺得身體不自覺的僵硬,連呼吸聲都變得沉重。
然後,她听見那人的輕笑聲,在寂靜的小屋里如清水漣漪劃過心頭,一抬眼,才驚覺他已經坐到了床邊,似雪白衣落在她的碎花被褥上,格外曖昧,長發傾垂而下,漆黑如墨染,有幾縷落到她的手腕上,她便覺得那手腕上的肌膚也開始發燙。她想,有些人,或許天生就是如此,讓人痴痴向往,也讓人心生畏怯。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輕聲道︰「真的不舒服麼?」那手冰涼冰涼的,觸上岑可宣的額頭,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動,反應也驀然遲鈍,竟然沒經過大腦就吶吶道︰「頭有些疼。」
「頭疼?」白莫寅似是無意識地重復了一句,旋即搭上了她尚未收回的右手腕上,凝神斂眸,指尖的溫度如人一樣薄涼。直到這個時候,岑可宣才真正開始有些頭疼了。
原來,白莫寅懂醫術!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身體更加的不自在起來,好似千萬只小蟲爬在後背,卻又必須忍著強裝淡定,猶豫片刻,還是厚起臉皮試探著提醒道︰「方才那大夫已經給我看過了。」白莫寅只是稍微看了她一眼,並未說話。岑可宣面上一紅,立馬干笑道︰「啊,我的意思是說——這偏僻小鎮的大夫,大概也靠不住。」話說完,她又後悔了。
白莫寅卻不禁失笑︰「你也知道,這大夫靠不住。」
岑可宣全身一凜,差點跌下床。是她太敏感了嗎?這話沒什麼別的意思吧?她幾乎是惶恐不安得望向白莫寅,只覺得全身都像爬了螞蟻似的不自在起來。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她今天算是體會得淋灕盡致了。她心里忐忑地琢磨著,若是他知曉自己如此欺騙他,會怎麼看自己?會不會生自己的氣?可是,白莫寅看起來,實在不像容易生氣的人,她怎樣也無法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個人生氣時的畫面來。是一聲不響地拂袖走人?還是義正言辭地譴責她?無論哪種,都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不過,到底是自己有錯在先,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他面色稍有不對,自己便立馬道歉,盡可能做得誠懇一點,悔意明顯一點,如果實在不行,再努力擠出兩滴眼淚,這樣總該錯不了吧。如此計較一番,她心里稍微松懈了下來。
誰知白莫寅替她把完脈後,緩緩收回手,居然愣愣地望著她的手腕出神,面上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岑可宣一時模不準他的情緒,有些不安的小聲道︰「白公子?」這麼一喊,他的目光才稍微有了些焦距,然而也只是敷衍般淡淡說道︰「既然頭疼,那你就好好休息,三日後我們再啟程離開。」他說著,替岑可宣捻好被子,靜默了片刻,便起身朝屋外走去,也沒說診出了什麼。
他這算是生氣了嗎?岑可宣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復雜極了,忍不住喊道︰「白公子。」
白莫寅回過頭來,陽光透過半敞的窗戶打到他的身上,白衣上光影跳動,如同雪山之巔逐漸融化的冰雪,他的面容沉浸在斑駁的光影中,遮蓋住眸間流動的點點柔光,帶上些許莫測之意。
「怎麼了?」他輕聲問道。
岑可宣張了張嘴,卻最終默然。其實,她只是在方才的一瞬間想要叫住他而已,沒有任何理由的,一種毫無意識卻來自本能的挽留。然後,然後……她思索片刻,忽然發現自己根本無話可說,沉默許久,才搖搖頭︰「沒事。」
白莫寅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確定她真的沒事,這才推開門,緩緩出了屋。
屋內再次陷入沉寂,白莫寅腳步聲極輕,在岑可宣的位置幾乎听不到,于是只能用時間推測,他或許已經離開了。愣愣地望著他離去的地方,半天也沒有明白過來,她自小尚可算是善于察言觀色,偏偏到了白莫寅面前,她整個人都近乎傻了懵了,常常東西南北都擰不清,更遑論其他。
他方才那反應,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的事情穿幫了嗎?白莫寅他,算是生氣了嗎?可看他的反應,也不像那麼回事啊。真是鬧心!
過了沒多久,豆嵐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將其端至岑可宣面前,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道︰「小姐,這是大夫開的藥,你先喝了吧。」
藥?她伸頭看了看那碗藥,黑糊糊的,還沒湊近就聞到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苦味,心里禁不住狠狠抖了幾下——那大夫說不定比豆嵐還半吊子,開的藥也能吃?岑可宣在心里鄙視地搖搖頭,清了清嗓子,道︰「這個,太燙了。你先放在一邊,我等會兒就喝。」豆嵐伸出手背在瓷碗邊上試了試,確定那藥確實有點燙後,也沒再多言,站起身將藥碗輕輕地放在了桌面上,這才折回床邊,尤有些擔憂地道︰「小姐,你現在可好些了?」
「好了,好了——」岑可宣話未說完,又改口道︰「想必休息三日,真的就能痊愈了,哈哈。」口不擇言,差點露餡兒。
豆嵐听她如此一說,總算放心了許多,起身就要離開。岑可宣卻忽然想起一件事,立馬捉住她的手,質問道︰「我叫你去喚店小二給我請大夫,你怎的把白莫寅他們給請來了?」差點就把這事兒忘了,趁現在沒人,得好好教訓這丫頭一番。豆嵐道︰「我出了屋子去喚小二,正巧二公子他們就推門出來了,那白景楓見我形色匆忙,問我怎麼回事,我便如實說了。」
岑可宣瞠目結舌地瞪著豆嵐︰一口一個白景楓,看來積怨很深啊,以前至少還喚人家一聲三公子,由此見得,那白景楓果然人品有問題,豆嵐這丫頭自然也是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兩個欠教的家伙,真麻煩。
豆嵐卻並未注意岑可宣的詫異之色,繼續自顧自說道︰「誰知道二公子他听說小姐身子不舒服,立馬就趕過來了。」說完,她見岑可宣目光呆滯,又補充道︰「我覺得啊,二公子好像對小姐挺在意的。」神色間還帶著艷羨。岑可宣全身一凜,道︰「為什麼這麼說?」豆嵐全然不受影響,繼續道︰「反正我就這麼覺得,小姐你自己沒感覺到嗎?」。岑可宣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天到晚盡瞎想些亂七八糟的。」「小姐不信就算了。」豆嵐輕哼一聲,出了屋。
岑可宣來不及多想,立馬跳下床,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藥就往窗邊的盆栽里倒,這藥還未冷卻,倒進土壤里冒出汩汩熱氣,一縷一縷,青煙似的,瓷盆里那倔強又堅強的小羅漢松正在瑟瑟發抖,看起來可憐極了。岑可宣一時罪惡感連連上涌,心想︰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吧。那些文人墨客們不是常寫詩贊揚松樹生命頑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