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暖風和煦,圓盤似的的荷葉之上,水珠折射出七彩流光。荷花池塘里,清朗俊秀的少年,眉目如畫,數支荷花捧在胸前,他的褲角高高卷起,額角有點點汗珠。女孩穿著淺綠色短衫站在池塘邊上招手︰「哥哥——」聲音清脆如銀鈴,不斷回響,漂浮在花葉間。
荷葉遮住了少年的身影,只隱約得見他淡青色的衣衫,在簇擁的花葉間忽隱忽現,不知何時便已然上了岸,轉身把手中的一束夏荷遞給她,一池的水波倒映出柔和的笑。他低低的喚她一聲「可宣」,聲音比普通的孩子要斯文許多。
那個年齡的小孩,講話多是大吼大叫,喳喳呼呼,岑子非卻是不一樣的。當別人家的小孩還流著鼻涕,互相推搡著打架斗毆時,他已經跟著師傅練習各種劍法,一臉大胡子的李師傅對岑子非的劍法很是滿意,每每夸贊岑子非時,還總不忘自夸一番,但——有一件事情卻是師傅不曾知曉的。
其實當年岑子非使得最厲害的,不是劍,而是針。
洛陽當年最為富庶的三個家族,分為岑,張,林三姓,而岑家同林家,更是世交。林家在東城之外有一處宅院,院子後面是一片果園,每逢果熟的季節,岑家的兩兄妹免不了會想法子跑到園子里偷果吃,無論是梨是桃,用岑可宣的話來說,林家果園的水果,永遠是洛陽城中最甜的。
岑子非對她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毫無異義,無論有理無理,是對是錯,從不猶豫。于是偷果的任務,便落在了他這個哥哥的肩上。果園平日里只有一人看守,午後天熱時,那人就會時不時的打盹兒,岑家兩兄妹躲在圍牆後,隔著牆上的雕花孔往里面看,逮住他打盹兒的時間,很輕松的就繞過他的視線,貓著腰溜進了園子里。
岑可宣站在樹下,岑子非就攀上樹枝,坐在樹上,手上一板細細的針,她看中了哪一顆,就朝那兒一指,他也便朝那兒打,一開始還有些打不準,可是一個秋季下來,竟已練至百發百中。各類果子連連掉到地上,岑可宣很快就跑去過,將銀針取下,然後把它們全部裝進裙子里,直到裙子裝不下為止。
兩人每次都要在小樹林里偷偷的吃完了才敢回去,有時候吃不完,就用岑子非隨身帶的那柄匕首切成小塊,丟到池塘里喂魚,結果不知為何,第二天池塘里浮起了好幾只死魚,翻著發白的肚子,淒涼的浮在水面上。岑可宣難過的站在池塘邊掉眼淚,岑子非就跟她說,魚的身子雖然死了,但是會漸漸沉入水底,化成池底的泥土,到花開的季節,魚兒的靈魂就會附在那些泥土里長出的荷花上。
她這才總算止住,牽著岑子非的手回了家,至于怎麼撒謊騙過爹娘解釋今日的去向,也自有哥哥想法子交代。這種事,無需她擔心,她也擔不起這個心。傻傻的小丫頭,說也說不清,還怎麼唬人呢。
哪知到了第二年花開的季節,她又突然想起了這回事,拉著岑子非死活都要來看看荷花。其實岑家後院就有個荷花池,一到夏季,碧盤托嬌花,嬌花托蓮蓬,綠白相間,淡粉如霞,在粼粼水波上臨風起舞,千姿百態。但岑可宣偏偏記得哥哥的話,說唯有東城外的荷花,才是被魚兒賦予靈魂的。
到了曾去過的池塘邊,見花開的嬌艷,她又把之前小魚兒死時掉眼淚的事情拋之腦後了,當初的憐憫同情之心更是不翼而飛,硬是要岑子非替她把荷花摘下來,放她屋里的小瓷瓶上供著去,岑子非自然照辦,嬌花離了根,不過多日,便奄奄一息了。
這下,岑子非又得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那破敗的花葉扔掉,再編個像模像樣的理由哄著她,解釋荷花的去向,令小丫頭不至于又哭又鬧,委實傷透了腦筋。
現在想來,她小時候還真是個辣手摧花任意妄為的姑娘,只顧自己高興,從未考慮過他人。然而岑子非也是個昏了頭的主,竟然還是照做,妹妹這心血來潮前後不一的壞毛病,他也從不認為有何不對。只要妹妹高興,他向來是無所不為,細細想來,年幼時幾乎沒有听他說過一個不字。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生哥哥啊,若是現在,還有誰會不論對錯的遷就她呢?她微微閉上眼楮,心中輕輕嘆息。
豆嵐端著早點進來時,便瞧見岑可宣發呆嘆息的樣子,歡快的臉上立馬露出有些擔憂的神情︰「小姐,你怎麼了?」岑可宣降低聲音道︰「你去叫那店小二給我找個大夫來,我身子不舒服,胸口悶,難受。」她一邊說著,還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惜她平日里精神慣了,此刻學來,卻極是怪異。
好在豆嵐一時驚慌,只顧著擔心,並未來得及去在意她那極不自然的表情和姿態,即刻放下手中的早點,匆匆地跑出屋子,大概是喚店小二招大夫去了。
岑可宣在心里大呼一聲,探出頭來便瞧見那青花瓷盤里精致的桂花糕和一碗青菜肉粥,只覺得口水一個勁兒往下流,肚子也開始咕咕作響。她立馬掀開被子,打算爬下床先吃點東西,等下也好繼續演戲。昨晚今早亂七八糟的事情折騰了她許久,早已經餓得兩眼發昏了,此刻不吃點東西充饑,恐怕待會兒裝病倒成了真病。
哪知才剛將雙腳觸到地面,就听見門外忽然多出來幾個人的腳步聲及說話聲,而且越來越近,她面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二公子,我家小姐身子不舒服,我已經去喚了大夫了,可還是有些不放心。」話音未落,門便應聲而開。
二公子?白莫寅?岑可宣趕忙收回雙腳鑽進被子里,整理好臉上的表情,盡量做出一個病人的哀戚慘樣。心里卻在暗罵︰這個死丫頭,叫她去叫大夫,她怎麼把御景山莊的人給叫來了。當推門而入的人落入岑可宣眼中時,她更是面色僵硬了。不僅白莫寅,連白景楓也跟著來了,後面還跟了個明宵。
岑可宣心中連連叫苦︰大清早的,這些人閑得慌麼,怎都蹭她這兒來了,她那店小二找的大夫呢?她使勁兒朝豆嵐眨眼楮,哪知道豆嵐那丫頭壓根兒沒理會她,整個視線全放白莫寅身上了,嘰嘰歪歪說個不停︰「小姐早上起來便說胸口悶,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著了涼了。小姐從未出過紫雲宮,昨日趕了一天的路,身子說不定有些吃不消……」豆嵐說著,就差沒抹眼淚了。
岑可宣一愣,頗有些欲哭無淚,眼楮眨得快麻木了,只盼著豆嵐看她一眼,心里又暗罵︰那殺千刀的大夫跑哪兒去了?結果她朝豆嵐放的訊號,沒被豆嵐瞧見,倒是引來了白景楓的冷嘲熱諷,他撇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岑姑娘,你的眼楮怎麼了?莫不是著了涼,連眼皮都不听使喚了?」
岑可宣干咳兩聲,道︰「沒……沒有,方才眼楮進沙子了。」白景楓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這樣,看來在這邊,就連風也知道往岑姑娘身上吹啊。」語氣陰陽怪氣,不乏嘲諷。
昨日听聞客棧的諸多傳說,白景楓雖未多問,但畢竟年少,心里自然很是好奇,今日起床後,閑來沒事,跑到白莫寅房內晃來晃去,終于忍不住向他問及井中的蹊蹺。那人波瀾不驚地喝著茶,緩緩道︰「這紫雲山一脈,原本喚為青鸞山,傳聞幾百年前此處有神鳥青鸞出沒,山腳的百姓每年向神鳥祈福,方圓百里內土地肥沃,風調雨順,我們左權白氏一族的師祖玉瑾,便出生于此。」
白景楓順口接道︰「那麼,紫雲山的名字便是師祖去南海攜紫竹回來後才有的?」白莫寅點點頭︰「可惜在後來正道與魔教的爭斗中,玉瑾卻封印了神鳥青鸞。」白景楓皺了皺眉,不解道︰「玉瑾師祖本是巫女,除妖降魔理應得神鳥相助,卻又為何要封印它?」
「這世上本沒有絕對的正邪。」白莫寅放下手中的茶杯,嘆了一口氣道︰「景楓,對于白家先祖的事,你知道得太少了。」白景楓有些難以置信,那些故事對他而言,從來只是傳說而已︰「二哥,這些都是傳說吧,這世上難不成真有神鳥青鸞?況且,傳聞玉瑾此人也是世人杜撰而來,整個御景山莊,我也只見過白家先人白玄的墓碑——」
「若是其他人不相信還情有可原,可是景楓,咱們御景山莊,本就是真正繼承了玉瑾遺物的後人,又怎能說出這種話?」白莫寅打斷他,眼中露出些微不贊同的神色。這讓白景楓很是難受,他面色微紅,怔了許久才後知後覺的喃喃道︰「二哥是指邪焱劍?」
「邪焱劍?」白莫寅有些輕嘲的笑著搖搖頭,糾正道︰「不是,是御景山莊。」
「御景山莊?」白景楓月兌口重復道,眼中露出驚詫。
白莫寅點點頭︰「御景山莊本是由玉瑾創立于南境,當時名喚弒月教,分設八方騎令——」見白景楓面露困惑,白莫寅隨即解釋道︰「當年靈剎出生于東海平戎島,獨霸一方以月神自居,所謂弒月,即弒殺月神之意。」說到這里,他突然垂眸沒有說話,仿佛一瞬間想起了什麼,獨自靜默了一會兒。
白景楓也不敢打擾他,半晌,方才見他笑了笑,輕聲嘆道︰「這個故事一言難盡,還是說說青鸞山吧。玉瑾當年曾因為一些原因受過族人的譴責,相傳她與魔教妖人同流合污,有辱正道之名,然而在當年,統領正道的重任,卻只有她能夠擔當,這也是為什麼聲名遠播的她會在後來背負上正教叛徒的罪名,成為正義與邪惡之稱並存的女子。」
白莫寅稍微停頓了一下,眸光漸漸放遠︰「正是在那場空前絕後的正邪之戰中,玉瑾突然倒戈封印了神鳥,讓原本處于優勢的正教眾人受到重創,死傷無數,直到她的一名弟子施計殺死了魔教首領靈剎,魔教眾人才在後來的爭戰中被屠殺殆盡。即便僥幸存活的少數,因自此沒了倚靠,也在後來的百年內逐漸消亡。」
至于玉瑾為何倒戈,以及這位弟子是誰,那又是另一個長長的故事了。
「這麼說那井中真的關了只青鸞神鳥,而不是他們說的金麟?」白景楓露出疑惑之色,井中如何封印神鳥?
「這就不得而知了,或許你可以去看看?」白莫寅不置可否的樣子,輕松的神色仿佛方才的一方言論僅僅是個玩笑。
白景楓只覺天方夜譚,听得困惑,正想再問,卻听見了岑可宣的丫頭豆嵐在外面喚小二尋個大夫,他本是不想理會的,然而二哥卻不知為何突然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外面走去,他也只好暫時放下心中的疑問,一路跟了出來。直到現在,他心里還有些氣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