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回了洛陽了。她記得那個時候,岑家空曠的院落里,幾株桃樹傲然挺立。一日,雕花木門被緩緩推開,捧著荷花的她探出頭,眼珠在安靜的大廳內轉了一圈兒,終于定格在角落里的一個小瓷瓶上。展顏一笑,蹭蹭跑過去,將手中嬌艷的荷花插進瓷瓶里,舉起來看了又看,直到滿意了,這才轉身出去,琢磨著返回荷塘邊裝點水。
剛走出門,卻忽然瞧見另一個扎著小辮子的女孩,年齡長她兩歲左右,穿著漂亮的繡花衣裳,正站在院子里東張西望,眼瞳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繁星。
「你來干什麼?」岑可宣捧著瓷瓶頓住腳步,沒好氣地出聲。小辮子姑娘回過身,眨了眨眼楮,聲音清越極了︰「我來找子非哥哥,他去哪兒了?」岑可宣瞪著她,語氣很不客氣︰「哥哥不在。」嘴巴也撅了老高,露出極不歡迎的神色。
那小辮子姑*娘愣了一會兒,突然笑道︰「可宣你老是說謊,羞不羞?」一邊說著,一邊還用手指著自己的臉,眼中笑盈盈的,「四哥昨日可都跟我說了,子非哥哥今日是不許外出的,他被罰在家抄書呢。」
是了。她偷吃了家里給祖宗的貢品,被李師傅發現,哥哥只顧著替她擔罪,被罰抄書。她常常犯錯,哥哥替她認罪受罰確是常有的事。岑可宣被她嗆得無言以對了,找不到話反駁,只好硬著頭皮道︰「這又不是你家,干嘛天天朝這里跑。」
「我娘昨夜里跟爹說了,等我長大後要把我嫁給子非哥哥,這可是我偷偷听來的。」她歪著頭想了想,眼楮笑成了彎月,「這樣的話,以後這里就是我家了。」她說著,臉上露出些喜悅,仿佛已經成了岑家大宅的小主人。
「才不是!」岑可宣的聲音徒然拔高,氣得漲紅了臉,全身都瑟瑟發抖,「這是我家!哥哥才不會娶你!才不會讓你住我家!」小姑娘的領地突然被外人入侵,如同遭到了極大的威脅,一下子暴怒起來。
「怎麼不會?」小辮子姑娘也不高興了,下巴翹老高,「娘親他們都是這麼說的,難不成他們亂說麼?」
岑可宣無話可說,癟著嘴,眼珠在眼眶里打轉,她硬是強忍住眼淚,沖她哼了一聲,便匆匆跑開了。回到屋里,一個人重重趴在小床上,眼淚早已經刷刷流了下來。雖然還不太明白成親是怎麼回事,但她隱隱知道,以後屬于自己的家會被人奪走,哥哥也會把對自己的好都給別人,一想到這里,心里難受得緊,哭著就止不下來。
未過多時,不知何時出現的岑子非便到了門外,她耳朵敏銳得很,更認得他的腳步聲,嚶嚶的哭聲立馬放大,頗有地動山搖之勢。岑子非自小心疼妹妹,嚇得不輕,連忙敲門喊道︰「可宣,怎麼哭了——」岑可宣哭得更大聲了。
「可宣,哥哥有禮物要給你,你出來看看好不好?」
「走開!別管我!」岑可宣不理他,發起脾氣來,順手抓起身邊的花瓶就朝門口扔去。哪知房門本就未曾關好,岑子非正巧推開門,這一砸,花瓶直接擦過他的額角。岑子非悶哼一聲,幾乎沒站穩,後退半步後,只覺額角處一股尖銳的疼痛,立馬用手緊緊捂住。
紅色的鮮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到地上,觸目驚心。岑可宣嚇懵了,還未來得及反應,家中的僕人便已瞧見,音調尖銳近乎變聲︰「哎,少爺!」「少爺您這是怎麼回事啊!」緊接著一堆僕人紛紛聞聲趕來,慌慌亂亂把岑子非圍在中間。
岑可宣站在一邊抽抽搭搭哭著鼻子,終究是沒有上前,嘴巴張了張,卻是發不出聲音來。她隱約透著僕人的身影,瞧見岑子非的另一只手上,一個小木人偶緊緊握于手心,像是為了不讓它沾上自己的血跡,他盡量把小人偶藏到身後,如護著珍寶。
那是他花了整整一個月雕的人偶,一刀一劃,將妹妹抱著荷花微笑的樣子雕刻得淋灕盡致。是為未曾替她畫出一幅滿意畫像的補償,而那個人偶,卻在後來的混亂中被她遺失在不知何處的角落。
之後的一個月里,岑子非的額頭上都蒙著一條白色的紗布,每次她小心翼翼地問他疼不疼,他都只是笑著說不疼。可小小年紀的岑可宣,卻突然覺得心疼了。在那懵懂無知的歲月,她隱隱明白,終有一天,那個對自己千依百順的少年將會被另一個姑娘帶走,遠離她的世界,她毫無辦法,只能哭泣著亂發脾氣。
可是,世事變遷,命運難料,隨著家族的滅亡,父母的離去,他們成為這世間唯一能夠依靠的彼此。那個說著要嫁給他的小女孩已經無法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然而,此時的哥哥又身在何處呢?她的臉上漸漸蓄滿了懷念。
「可宣?」白莫寅一聲輕喚,她驀然回神,驚覺自己的失態,有些不好意思抓抓頭,朝他晃了晃手中的人偶︰「這個真可愛。」隨後咧開嘴沖他干笑了兩聲。他的視線落在人偶上,岑可宣便眼疾手快地將人偶移到自己臉邊,眨著眼楮笑︰「怎麼樣,像不像?像不像?」一邊說著,一邊做出一個相似的表情。
白莫寅看著她這副樣子,卻不知為何有些發怔,一時沒有回應她,岑可宣難得遇見這麼不捧場的人,片刻後頗為尷尬地放下手,小心問道︰「怎麼了?」她哪里不對了麼?白莫寅卻很快接上她方才的話,微微笑道︰「很像,不如買一個回去好了。」說著,便朝那老大爺看去,極不自然地轉換了話題,好似他方才的失神只是岑可宣的錯覺。
岑可宣心頭莫名其妙,也不太自在地轉過頭,問那大爺︰「這人偶是您自己雕的麼?」大爺點點頭︰「老頭子我做了這麼些年,手藝可是這條街上數一數二的。」岑可宣認認真真地再看了一會兒人偶,忽然笑了笑,將人偶重新放回了攤面上。老大爺一愣︰「姑娘不要啦?可以給你算便宜點。」
她走出兩步,听見老爺子的話,轉過身來,笑道︰」謝謝,我不要了。」說著便要走。白莫寅突然道︰「為什麼不要?」他難得對旁人的事生出好奇,今晚已是第二次,且偏又是極為不重要的小事,這對他而言是極為罕見的。
岑可宣一時未曾多想,听他一問便笑著說道︰「我哥哥也會做,他做得特別好看。」說完後,才驚覺自己不該過多透露,敷衍地沖他一笑,也未作太多解釋,拉著他朝前方而去。
事實上,她亦無需向白莫寅解釋,畢竟她名義上的義兄,仍是慕容齊。而岑子非的存在,只能深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