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其輕柔的,仿佛被風一吹就散的告白,白莫寅拿著酒杯的手瞬間頓住,眸光落在了她的臉上,那雙靜默的眼瞳里,透著難以辨別的情緒,明明滅滅,似將熄未熄的燈火,實難揣測。片刻後,她看見他笑了起來,笑容擴散至眼角,帶著點點無奈︰「岑姑娘,你又喝醉了。」
就像在襄陽的那一夜,她迷迷糊糊拉著他的手,不願松開,也必定是在有些醉意之後。平日里清醒時,她總是小心翼翼,不敢這般大膽的。可是,他忽視了一個少女懵懂而莽撞的心,它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堅定,可以很羞怯,也可以變得十分勇敢。對一個姑娘而言,有時,心中那深深淺淺不可測量的情感,便是她的一切。
一旦確定,便如同飛蛾撲火,毫無猶豫。
「我沒有……」岑可宣搖頭否認,睫毛微顫似蟬翼,「我記得,你當日答應,喚我可.+du.宣的。」她深深望著他的眼楮,原本明亮的眸子帶著濕濕潤潤的迷蒙水意,「我記得很清楚,可是你又記得嗎?」。
他忽然就沒有說話了。
「你不記得了。」岑可宣雙手撐在桌沿起身,「你早已經不記得了。」她搖著頭,自顧自說著,又自顧自回答,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失落。店面的小二探出頭偷偷瞄著他們,卻不敢吭聲,只看見那小姑娘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試圖表達些什麼,然而站不穩的身子,模糊的意識,又將她即將說出口的話掩在了月色中。
那白衣公子只好起身,繞過桌子扶住她,試探著喚了一聲「可宣」,然而岑可宣渾身的酒味和有些糟糕的身體狀況,卻令他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怎麼傷得這麼重?」他低語了一聲,隨即一點點握住她的手腕,稍稍搭在她脈搏上,「我們先回一趟半江樓,槿月那里有不少傷藥……」他的臉色並不好看,語氣卻盡量溫和。
岑可宣搖頭,拖住他要離開的身子,「我不去。」語氣里帶上些許執拗。
「可宣……」
「我不想去那里。」她喃喃低語,又說了一遍,「我不想去那里。」白莫寅也不與她爭執,只依著她說道︰「那我們回碧柳園,好不好?」她仍舊固執地搖頭,不願挪動腳步半分,又抓著他的衣袖,不讓他離開。「我哪里都不想去,你也不要走……」她拉著他,視線變得很迷糊,身體叫囂著疼痛,但大腦又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留在這里,讓他陪著自己。
白莫寅靜默片刻,偏頭朝櫃面看去,那店小二一驚,連忙縮回頭,用雞毛撢子掃著櫃子,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他輕嘆一聲,覺得她現在的狀況,還是盡快回去比較好,畢竟外面連像樣點的傷藥都尋不到。此刻岑可宣已經有些站不穩,他側身稍稍攬住她,低聲道︰「夜間風涼,對你身子不好。」說話間伸手稍稍觸踫她的額頭,才發覺她額頭滾燙,又沁出點點細汗。
「怎麼這麼燙……」他低低說了一聲。
岑可宣原本靠在他身上,聞言抬起頭,覺得搭在她額頭上的手一開始涼涼的,下一刻又帶上點溫熱。她呆呆望著他,隱約瞧見他帶些擔憂地凝視著自己,只一瞬間,胸口便強烈地叫囂鼓噪著,無處宣泄。「你什麼都不知道。」她突然無限委屈,「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她分明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對方卻從來只當她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無論她做甚麼,他都帶著縱容且清淺的笑,然而正是這樣的溫柔,令她越陷越深。
白莫寅只好一點點抹去她額頭的細汗,「我不明白,那我們回去後,你再慢慢說給我听。」他的聲音也似夜風一樣帶著幽幽涼意,她渾身的狼狽模樣,令他實在露不出什麼笑意。然而岑可宣迷迷蒙蒙看著他,只瞧見漫天星辰落入他的眼中,竟然驅散了平日里那股空寂和清冷,生出些璀璨奪目的光彩。
他一向清冷,眼中是不可能有這等光彩的,她知道,不過是星光倒映下的錯覺而已。可是這仍舊令她怦然心動。昔日似寒潭的雙眸,冷寂的面容,如今蒙上一層淡淡的月色,變得皎潔,明亮,令她想到了懸掛于九天之上的朗月。然而無論璀璨星空,朗月高掛,桂花低垂,柳絮輕揚,這一切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都不如他。
這些都不如他,她的心顫抖不止。
「為什麼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她忽然輕聲低語,慢慢拉下他附在自己額頭上的手,下一刻,竟然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唇。夜色妖嬈,嫵媚撩人,燈火晃晃蕩蕩,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小酒館,店小二,輕柔柳絮,滿樹桂花,一切都在她眼中淡去。只有唇上冰涼中透著點點溫潤的觸感,令她意亂情迷,身上的每一分觸覺都霎時間變得極為敏感。
意料之外,又仿佛意料之中,沒有被推開。白莫寅似乎因驚訝而身子稍微僵硬了片刻,最後卻反而很是輕柔的,伸手摟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的手便漸漸滑落,繞過他的肩膀,摟在他脖頸上。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和眼楮,只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親吻他,生澀又緊張,害怕又期待,睫毛顫抖得似風中的落葉。
稍微睜開眼,迷迷茫茫看見他的幾縷發絲,因靠得太近而垂落到自己的肩頭,眼角不自覺就溢出了些許淚水。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她害怕,也忐忑,痴迷,也瘋狂,她焦躁著不知該如何將這份心情傳達給他,又恐懼著被他知曉後所面臨的改變。
愛上一個人的心,竟是如此脆弱又柔軟易傷。白莫寅突然就不忍心推開這樣的她,只在一個短暫的吻後,稍稍退開些許,便瞧見她緋紅臉頰上的點點淚水。
「怎麼哭了?」他用指尖觸模著她眼角的淚,輕撫上她紅潤的臉。
岑可宣搖搖頭,避開他的視線,將嘴唇輕輕湊在他的耳邊,模糊不清地說︰「疼……」他摟住她搖搖欲墜的腰身,稍稍側過臉問道︰「哪里疼?」落在他眼中的,是她光潔柔和的側顏,微微顫抖的睫毛。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感覺她抓著自己衣襟的手越收越緊,如自語般的低聲喃喃在夜色中一遍遍回蕩︰「疼……好疼……」
他又問了一遍她是哪里難受,仍舊得不到她的回應,只听她一遍一遍說著疼,聲音透著壓抑的痛苦,漸漸覺得肩上有點點濕意,似是她的淚水。他握住她的肩膀欲拉開看看她,岑可宣卻緊緊掛在他身上不願松開,只是靠在他耳邊反反復復喃喃低語,說出的話卻是模糊不清。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身子一歪,軟軟倒在了他的懷里,暈了過去。
皓月當空,靜謐如蘭,白莫寅覆過她的手,感覺到她微微發熱的體溫,眼神漸漸變得幽深晦暗,夜風拂過他漆黑的長發,同懷中女子的青絲相互纏繞在一起,曖昧而冰涼。
是夜,殘月如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