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在城外十多里處,林邊有一條河蜿蜒而過,連接著穿進城內的水域。他們打馬而下,將兩匹疲倦的馬兒拴在了林邊的一顆樹干上。春季將過,初夏未至,岑可宣隨著小武朝林中走去,踏著柔軟的泥土和些微的雜草樹葉,大概行了幾十步,離林邊並不遠的地方,他便停了下來。
「就在這里。」他指了指地下,懶懶地靠著一顆並不粗壯的樹坐下,「就是在這個位置,兩個月前,我還以為我會死在這兒。」他一邊說著,一邊仰著頭靠著樹干輕笑,也不知是因活下來而感到幸運還是對命運弄人的嘲諷。
岑可宣有些怔忪地立在原地。兩個月過去了,這里當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知道,但她還是忍不住要過來,是為那萬分之一的機會。或許,或許他會留下什麼也說不定。但天下間哪有那麼多萬一?密林中樹木遮住了悶熱的天,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清涼,樹葉晃著微微的光。
她走了幾步,和小武背靠在同一棵樹干上。兩個月前,這棵樹上的一根枝椏斷裂,小武經歷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恐懼。兩個月前,那個人身受重傷,獨自暈倒在夜間的野外密林。她學著小武那樣仰起頭,靜靜地望著頭頂上斑駁參差,相互遮掩的樹葉,以及透過樹葉的縫隙,那仿佛泛著彩色的太陽光暈,一層一層,以及那碧藍如洗的天。
這是他曾經來過的地方,他的手觸踫過這棵樹,他的腳曾踩在這片土壤上,他的呼吸曾停留在這里。
會是你嗎?哥哥……
兩人一坐一站,各自陷入沉思,誰都沒有說話。小武禁不住稍微側過臉來,瞧見那個平日里對他嬉笑怒罵,從無憂愁的少女,此刻安靜地望著天,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任何人都會有那麼一次,在不經意間,看見別人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忽然不忍心打擾她,難得的沒有說話。一路急急趕來,他早已有些疲憊,此刻正好躺在這里,樹蔭微涼,耳邊只有輕微的風聲。他懶懶地閉上眼,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從藥鋪買藥出來的男子,轉進小巷子後,一路沿著這巷子走了一段距離,再越過一家茶館,連拐幾個彎,邁著步子進了一間十分隱蔽簡單的屋子。那是再平凡不過的茅草屋,里面除了桌椅和一張床榻,已經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旁邊的木桌上放著煎藥用的一些器具。自從受傷後,他就一直呆在這里養傷。這個人,便是寒越。
他進屋的那一刻,一眼就瞧見床榻上懶懶躺著一個人。那是一名少年,大約十七八歲,他的容貌極為精致,仿佛經過了刻意雕琢,找不出一點瑕疵。他穿著月白色的衣裳,卻仿佛他周圍的一切,也染上了這淡淡光華。
寒越推門之時,這少年便懶散地睜開了眼楮,他用手肘撐起身子斜靠在床榻上,然後便開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寒越,那眼神極為放肆,毫無顧忌。直到確認了什麼後,他才收回視線,打著呵欠道︰「來看看你死了沒。既然沒死,那我就走了。」說著便站起身來。
寒越從見到他那一刻,一直沉默地停在了門口。此刻听少年說了這番話,他才微不可聞地蹙了蹙眉。數日前的那個夜晚,他本打算完成一樁任務,住在碧柳園的岑可宣,據說是紫雲宮宮主的義妹,將要嫁給白玉楓的女子。為保任務萬無一失,他潛伏在碧柳園外,竟很快等到了下手的機會。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任務的失敗。
身體上的舊傷著實拖累他,令他差點命喪當場,殊不知,在明宵欲了結他性命之時,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救了他。這個人,便是眼前的少年。雖然他當時幾乎昏迷,卻依然隱約知道,那少年以怎樣驚人的速度將他帶離碧柳園。向來以劍術出神入化而聞名江湖的明宵,竟然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
這個看起來小小年紀的少年,何以有如此令人無法想象的能力?他到底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救他?寒越低頭思索間,那少年正與他擦肩而過,不過半步,卻又不知為何將身子往後移了回來,若有所思地道︰「你有話想對我說?」光影下塵埃浮動,他渾身上下都帶著慵懶氣質,此刻稍稍偏頭看過來,卻令寒越意外發現,這少年的瞳孔,竟然也是紫色的。
這人從頭到尾都太不尋常。寒越靜默片刻,道︰「你為什麼要救我?」那人稍稍抬起頭,眼里露出些微笑意,毫不避諱地回應道︰「我與你出生的家族,頗有些淵源。」寒越眉峰一蹙,待要說話,那少年卻打斷他︰「不過除此之外,我對你無可奉告。」他依然維持著微微側身的姿勢,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給人一種懶懶散散,極不可靠的感覺,但說出口的話,卻恰好回答了寒越心中所想。
寒越自來算是孤僻難近之人,卻未知遇上這少年,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低著頭不語,許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救我一命,我便欠了你一個人情。」這點為人的準則,他還是有的。
「哦?」那少年揚起眉毛,有些意味不明地道,「這麼說來,你還想還我這人情了?」寒越沒有說話,卻算是默認了。「既然如此。」那少年忽然說道,「碧柳園的那筆生意,你就此放棄怎樣?」這倒令寒越頗感意外︰「你要我放過岑可宣?」
那少年隨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已經不想再多說,便抬起腳繼續朝門外走去。寒越緊緊盯著他的背影,他的身影在日光下,仿佛即將化開,與碧朗晴空連為一體,那晃動的衣擺,泛紫的發絲,也仿佛並不屬于這人世。寒越一時間有些恍惚,終于還是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少年忽的停住,片刻後,轉過身來,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
「我是誰?」他眸光微微收斂,然後漫聲道,「你可以叫我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