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火在村子里鬧的沸沸揚揚,自昨夜火光隆起,先是街鄰被火勢給嚇到,紛紛攘攘響至一條街。
且村落四通八達,哪家有了喜,哪家有了災都清清楚楚。
南方本就氣候濕潤,昨夜又無雷無雨,怎麼好端端的,起了那般大的火勢?
一時之間,倒是眾說紛紜。
這農婦和男人本不是村子的,是前兩年家鄉突發洪水,逃難逃到此地之後才定居在此的,且兩人甚是神秘,跟街坊近鄰生疏的很,平日里不見做農活,也不知哪里來的錢養活這一家子的。
尤其是他們的大兒子,是個敗家的,四書五經是樣樣不沾邊,吃喝嫖賭是樣樣不離身,長樂府百花樓的當紅小娘子,都豪擲幾十貫銅板,日日卿卿我我,整日不學無術,若不是父母背著,哪來的閑錢?
蘇拂自離開那農婦的家中,因夜不識路,便躲在不知名的小巷角落里蹲了一宿,不過黎明,街坊四鄰便都不安靜了。
這農婦的事情,蘇拂還是听兩名農婦閑聊時說出來的。
她既然已經逃出來,自然不會再回去,那兩人見她燒了他們的屋子,若是惱羞成怒,她如今這副小身板可是抵擋不了。
想著,蘇拂便打算離開這個村子了。
如今沒了牛車,她腳程便有些慢,自然,是很慢。
不過走了一刻鐘,身後便響起一股嘈雜的聲響,是幾個吵鬧的孩童笑著,鬧著,口中還道,「傻子,快,打這個傻子。」
「就是,連土都能吃的人,也不怕生病。」
「傻子當然不怕生病了,你可真是笨。」
「他不躲也不還手,還挺好玩。」
蘇拂微怔,連忙轉身,幾個孩童圍成一個圈,不住的拳打腳踢,顯然是在圍毆一個人。
她連忙跑過去,厲聲道,「打死人是要坐牢挨板子的。」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鋒利,又或者是她的恐嚇見了效,幾個人嬉笑的停了手腳,朝蘇拂吐了吐舌頭,便跑似的離去了。
方才被他們圍在里面的人,此刻正蹲在地上,雙臂抱住腦袋,護住要害的姿勢。
也許是沒了拳腳,沒了吵鬧,他悄然抬起手臂,小心翼翼的看著周邊,見果真沒了人,便拍拍身上的土,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站起身。
他瞧見蘇拂站在不遠處,忽而咧嘴一笑,歡快的跑了過來,到了身邊時,又安安靜靜站好,「高興。」
蘇拂本因著方才的狀況枕著臉,見他沒來由的來這麼一句,不由笑出了聲,道,「為何要高興?」
他伸手指了指蘇拂,又認真道,「見到你,高興。」
蘇拂沒有開口,只是看向面前的他,雖然沒有鼻青臉腫,但看他方才跑過來的姿勢,身上被打的地方一定很痛。
她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土,嘆氣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卻見他搖頭,「不知道。」
蘇拂微頓,他看起來心智不全,好似是將自己家住何處給忘記了吧。
「他們,不好。」他又突然來了這一句。
蘇拂怔然,不解道,「他們是誰?」
「母親不見了,他們打我,罵我,不給我東西吃,他們是壞人。」他認真看她,努力將事情給說清楚。
蘇拂無奈的拍了拍他的腦袋,卻又不知能奈他何,良久才開口道,「不想回去麼?」
他用力的點點頭,繼而道,「你,對我好,給我東西吃。」
蘇拂啞然,這個孩子,給一個饅頭就被收買了麼?可真是……
她記憶中閃過一個孩子,也是這番乖巧,不過與之不同,那個孩子乖巧伶俐,比之他來,要更討人歡喜,可唯有臨終一句話,深深的刻在腦子里,「阿姐,沒了我,你會過的更好,所以,不要救我。」
這不是她的記憶,是蘇拂的記憶,記憶里的那個孩子,是蘇拂七歲的弟弟,蘇青。
那日蘇青被村長的兒子誤推入江中,蘇拂本不會水,但也想拼死救回蘇青,可是蘇青,那個僅有七歲的孩子,放棄了掙扎,拼著力氣說了這最後一句話,便沉入了江底。
任蘇拂哭的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可是她那個乖巧懂得心疼她的弟弟,卻永遠的消失了。
這是蘇拂的記憶中,她最深刻的一段記憶。
想到此處,她緩了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他低頭垂下眉目,細細想了想,忽而抬起頭,為自己想起來沾沾自喜的道,「他們叫我天殺的。」
蘇拂只覺心酸,捏了捏他的臉,「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他一听,便咧開嘴巴,雙手拍掌,「好啊好啊!」
她微微揚頭,記憶中的畫面已十分模糊,只記得月色灼灼,眼前的面孔十分柔和。
此心昭昭,日月可鑒。
蘇拂低頭看他,「蘇昭,好不好?」
他雖不懂其中意思,但比起方才,更為喜歡現在這個名字,「我喜歡。」
他並不是那群孩子口中的傻子,只是心智低,說話不利索,並不意味什麼都不懂。
這樣的孩子,無非只有兩種結局,一種是被人收留,另一種便是死,想起方才他口中的他們,她在牢中孤苦三年冷硬的心腸,卻因他這般不涉人世的模樣,決定要帶上他趕路。
這無疑是給自己找麻煩,可惜她說不清道不明,不忍放下。
「走吧!」蘇拂帶著蘇昭,卻是往回走去。
往後並非她孤苦一人,她怎麼也不能得過且過。
火勢燒了一夜,因發現時已經極大,來不及撲滅,挨著西屋的堂屋也被燒壞了一半,另一半自然也坍塌下來。
驚嚇暈倒的農婦醒來,見到自家男人站在院里,面目可憎,便走上前去,「怎麼辦?」
男人轉過頭,「那人八成是被燒死了,有人借住的事情千萬不能透露給別人知道。」
農婦也知輕重緩急,雖說這人不是他們燒死的,但卻是死在他們家里,不到萬不得已,定然不能承認。
住在他們西面的鄰居走到隔著廢墟走到院里來,因他們的西屋燒毀,鄰居的院牆也難逃其難。
農婦見西面的女主人走了過來,面色不由黑了一黑,這個女主人是出名的嘴碎,又同她不對付,此刻不定要說些什麼。
來人夫家姓田,人稱田嫂子,面色不善的看著院中的男人和農婦,站在農夫面前,不滿道,「你們昨夜西屋走水,動靜大,我也不怪你們,偏偏連累了我們家院牆,我家可沒你家富裕,你們說怎麼辦吧!」
說到動靜,雖知說的是失火,農婦還是有些羞憤,想著昨日的事不尋常,她便陪著笑臉看向那田嫂子道,「嫂子說的哪里話,不小心走水是我們的錯,連累了嫂子家的院牆,我們自當替嫂子修補,嫂子也莫要氣了。」
田嫂子見她爽快的答應了,倒不說什麼,正欲轉頭之時,見他們院子的東南腳停著一輛牛車,不由有些奇怪,「怎麼沒見過你們的這輛牛車?」
農婦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面色一白,昨日事情緊急,倒忘了處理這牛車了。
他們帶著女子到長樂府,一向是租借馬車的,一來走的快,二來倒也隱秘。
農婦陪著笑,「這是為了方便出行,昨日剛買的。」
田嫂子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蘇拂所乘的牛車是從河田鎮當地買來的,這幾日又一直不停歇,這牛車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怎麼都不像是剛買來的。
不過田嫂子的目的已經達到,說這些對她也沒什麼好處,方才要走,就見從大門口跑進來一個孩子,慌忙抱住農婦的大腿,「兄長呢?」
農婦一頓,心中一慌,急忙扯開那孩子。
倒是農婦的男人鎮靜,走過來喊了一嗓子,「這誰家孩子,怎麼亂說話,我們又不認得你兄長,怎麼倒是找我討要過來了?」
那孩子被男人一凶,就開始用袖子擦眼淚,「我昨夜听,听你們說,要將兄長賣了。」
昨日農婦和男人都沒看到這孩子,可誰知今日卻來了這麼一出,心中也懷疑怎麼回事,可還未說話,又看他指了男人,「是他,他夸兄長好看,賣了就會有好多錢。」
話音方落,又繼續哭起來。
此時院門大開,街坊鄰居都聚在一起,本就對農婦和男人懷疑,此時听到這孩子開口,心中便豁然開朗,潛意識便信了這孩子的話。
圍觀的鄰居之中,恰巧有一位,前幾日遺失了女兒,正值茶飯不思之時,听到這種消息,忙走到院中拽住農婦的衣袖,發狠道,「是你賣了我的女兒,快把女兒還給我。」
農婦被這等局面嚇住,她不是沒有想過若是被人得知會如何,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載著眾人的憤怒同鄙夷,卻令她難以鎮定。
男人見此狀,連忙到這人身旁,「這小子是外來人,弟媳怎能听他瞎說?」
被稱之為弟媳的人哪里還能听進去勸,一心以為是他們將自己的女兒拐跑,對他們生拉硬拽,片刻之後,這人的丈夫及時趕來,兩家人僵持不斷。
此時圍在大門前的鄰居卻都靜了下來,自發的讓出一條道,走進來一個身著官服的人,跟在他身後的是幾名衙差。
「你們二人拐賣幼女,來人,將他們押到縣衙去。」這人是本地的孟縣丞,听有人報案,便帶著衙差要將這兩人捉拿歸案。
男人和農婦見此事鬧大了,連忙到縣丞面前,「縣丞,草民冤枉啊!」
縣丞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夫妻,眉眼里卻沒一絲被說動,若是他們兩人無罪,那也得判了罪再說,,「帶走。」
農婦和男人被抓走,圍觀的群眾心有戚戚,紛紛躲至家中,反倒那告狀的,由一個孩子,變作了本地的一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