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日,喬若婉都是從夢魘中驚醒,喬老太太得知後,接連嘆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都是報應啊!」
老太太手中的老檀木佛珠不斷的攆動,他跪在繡著菱紋攢金絲的蒲團上,面前的長案上常年供奉著一尊觀音像,香火從未斷過一日。
越是虔誠的人,往往內心都比旁人存著更多的罪念。
「老祖宗,都過去那麼多年,您莫要再自責了,好歹遠哥兒如今倒是長大成人了。」容嬤嬤嘆道。
柳姨娘是回事處柳管事的養女,四歲從人牙子手上買來之後,便在老太太跟前學規矩,她相貌的秀麗,品性也是極佳的,容嬤嬤和喬老太太是看著柳姨娘長大的。
當初也是喬二爺看上她的美-色,硬從老太太院里要了過去。
跟了喬二爺後,柳姨娘也是不爭不搶,就算為二房生了一對兒女,也未曾恃寵而驕過。
怎麼越是良善之人,越是不得善終呢!
「容華,是我錯了,我不該姑息養奸啊。」榮華便是容嬤嬤,喬老太太望著佛像深深吐了口氣,一股子血腥味從肺里涌了上來︰「咳咳」
容嬤嬤看見喬老太太手中的錦帕上沾著的血跡,驚呼道︰「老老祖宗!」這都是第幾次咳血了!
「油盡燈枯,早晚的事,榮華咳咳,你說我是不是真的錯了?」她再度問道,喬老太太對陶氏和喬若婉的行徑了如指掌,母女二人是如何害了柳姨娘,又是如何讓羅姨娘背的黑鍋,還有王鳳不能生育之事。
可她顧及宅院安寧,一次又一次視若無睹,正室總歸是正室,哪有為了幾房妾室,讓主母下台的道理?
這一刻,喬老太太對自己大半輩子堅信不疑的觀念動搖了。
「您也是無奈之舉啊!」容嬤嬤寬慰道,扶起喬老太太往躺椅邊走去——
七月的雨傾盆而下,伴著雷鳴聲,暫時掩蓋了一時的燥熱。
魏茗香不知出于何緣由,已經幾日未踏足西廂院半步,再者對近日府上的事也是有所耳聞,她還是耐不住,暴雨過後,趁著東風清涼,來到了若素的院里。
內室臨窗大炕的案幾上擺著幾盆福祿考,玫紅的花瓣外緣帶著淺淺的白,這個時節倒是開的正艷。
「素妹妹這是作何?」魏茗香看見若素正瞄著‘狀元及第’的花樣,隨口問道。
巧燕給她搬了杌子,魏茗香與若素一道進學,可學問上是斷斷比不得若素的。
眼下,若素玉蔥一樣的手,寥寥幾筆,便見戴冠童子手持如意騎在龍背上,這樣的顏骨柳筋竟是出自這樣一雙小巧的手。
魏茗香心中頓生壓抑,當有人比你優秀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樣的人比你還要努力。
那你還有什麼資本能趕上她?
心思多的女子,攀比心總會比旁人重。
若素緩緩收了筆,生怕墨汁沾染了上去。
天上麒麟子,人間狀元郎!
喬魏遠這次雖不是會試,若素也盼著他能一舉奪魁,她將毛筆置于筆山上,才抬眸對魏茗香道︰「閑來無事,隨意畫了幾筆,姐姐來的正巧,外祖母賞了一打彩線,秦香姐姐今個兒打了好些個絡子,可好看了,姐姐不嫌棄也拿幾只回去吧,系在帷幔上最適合不過了。」
若素長著一清媚中偏狡黠的臉蛋,關鍵是配上一雙秋水波一樣的眼,說話時總給人漫漫天真之感。
魏茗香笑了笑,就在竹簍里挑了幾只,心道︰喬老太太真是什麼都舍得給白若素,平時賞賜的綾羅就算了,連最貼身的丫頭也給了她。
她突然覺得這幾日的冷漠有些失了理智,在喬府上下,她要想得了老太太的關照,還是要和白若素交好才行的,說不定老太太愛屋及烏,就給她尋門好的親事呢!
魏茗香伸手,有意搭在了若素的手上,關切道︰「素妹妹,我听聞大小姐幾日前來找茬了?你也別往心里去,任誰也听不得旁的女子愛慕自己的夫君。」話至此,她忽的轉變了話鋒︰「我可都听說了,大小姐這幾日連連噩夢呢,也不知道她在你屋里到底瞧見了什麼,莫不是做賊心虛了?」
說話是門技藝,魏茗香從不會在嘴上得罪任何人。
若素心中了然,面上卻眨巴著大眼無辜道︰「大表姐說是看見柳姨娘了,你說奇不奇怪,外祖母說柳姨娘已經去了好些年頭了,她怎麼會瞧見她呢?還嚇成這樣?」
魏茗香疑神疑鬼的探頭往隔扇外看了看,才道︰「我那院里有個老婆子,我听她說柳姨娘死的蹊蹺」喬家的事,魏茗香斷然不敢隨口胡謅,有些話就算她真的听說了,也不會說出來。
就比如此刻,魏茗香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意思是不能再說下去了。
若素很佩服魏茗香這種誰也不得罪的處世之道,當同時也不喜她,這樣的人是沒發當知己的。
「呵呵姐姐用過晚膳了沒?今個兒就留下吃飯吧。」若素邀請道。
魏茗香想趁熱打鐵,將這幾日的生疏給補回來,遂一口應下︰「好的呢,我也正想著在你院里蹭吃。」
人一旦放松了警惕,很多話就容易套出口了!
若素讓巧雲上了菜,都是寶月樓的招牌菜色,手藝和配方都是不外傳的,恐怕除了寶月樓的廚房師傅外,就只有巧雲會做了。
若素突然覺得有了褚辰這樣表里不一的人存在,也並非一無是處!
那人千方百計想著法子給她補身子,甚至半年前就暗中安排巧雲去學了手藝,也不知道是存了什麼心思?
「姐姐,你可嘗出什麼不同了?」若素看著魏茗香吃了一口醋魚,輕笑著問道,那狡黠的眸子簡直快亮出晶瑩了。
不得不說,西廂院的菜色確實是頂好的,就連老太太的小廚房也比不得。
「嗯,入口順滑,肉質鮮女敕,倒也很有勁頭。」魏茗香如實道。
「那姐姐可知這道菜是怎麼做出來的?」若素再度問道,說話間,粉唇似笑非笑,滿眼的靈動,女子見了她這幅模樣都舍不得移開眼。
魏茗香不解,遂道︰「我哪里會知道,在淮安府那會子,還沒吃過這種口味的魚膳。」
若素饒有興致的挑了塊魚肚上的肉,小口吃了下去,她一手拿著筷子,另一只手握著長柄瓷勺,攪拌著一碗芙蓉乳鴿湯,表情似乎變得沒那麼天真燦爛了,她聲調平靜無波,淡淡道︰「要做出好的魚膳,自然要挑最新鮮的魚,而那些個活躍于水里,越是不安分的就越會成為目標,它以為游來游去就能免于被抓的命運,實則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被抓,被宰,姐姐你說,好不好笑?」
若素若無其事的瞄了一眼怔住的魏茗香,繼而笑道︰「下鍋的時候,這魚還沒死透呢!」
魏茗香不受控制的咽了咽喉,總覺得這話中哪里不對勁。
用過晚膳,巧雲又端上了水果什錦,魏茗香的話越說越多,想起若素不久前勾畫的‘狀元及第’的圖文,就問道︰「素妹妹,你該不會是想為三少爺刺一副‘好寓意’吧?」
談及喬魏遠,魏茗香眼里泛著別樣的光芒,她與喬魏遠相差無幾,又是遠房表親,雖談不上對喬魏遠有多大的好感,但這樣的夫君對魏家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若素對喬魏遠今後的婚事尤為在意,雖說自古男子為天,可後宅的安寧從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家族的前景,她斷然不會讓居心叵測的女子和弟弟扯上任何關系。
而魏茗香很明顯不是喬魏遠的良配!
還是斷了她的念頭吧,省的擾了弟弟,也誤了她!
「表哥驚才絕艷,喜歡他的女兒家實在多很,就連隔壁胡同里的王家嫡小姐也看上他了呢,我這‘狀元及第’不過是為了圖個吉利繡著玩罷了。」王家老太爺可是殿閣大學士,家底殷實,堪稱世家貴冑中的翹楚。王家就這麼一個千金,可想而知是何等的嬌寵。
魏茗香聞言,臉上略顯尷尬。
夜幕臨近,魏茗香方才離開了西廂院,走在回廊里,她總會想起若素說的有關魚膳的話,雖不能斷定若素是提醒自己,她還是留了幾分心眼。
魏茗香一走,若素便讓巧燕拿出小繃,也不知能不能敢在遠哥兒秋闈之前,把東西繡好,就算不能親手送給他,掛在自己屋里,留個好寓意也是行的——
褚辰走出東宮時,白玉石階上已經落下了月光。
可極目望去,黃琉璃瓦頂,青白石底座,金碧輝煌的彩畫,還是依稀可見。
這個地方千百年來一直集聚了權利和,似乎從未灰暗過。
他的軟轎剛路過中軸線兩旁的殿閣廊廡,便有一人赫然出現,氣場雄厚,與他不相上下。
文天佑像是靜候多時,又像是恰好遇見,抱拳對褚辰道︰「太傅大人,那日之事還未來得及致謝,我已向皇上稟明,殲滅歹徒的功勞也有大人一份。」他說話時,鷹眸陰沉。
褚辰慵懶的靠在軟轎上,星目微眯之余,蕩出了一抹晦暗不明的笑意︰「我褚某人想救的只有一人,旁的一概不問,功勞還是文大人領了吧。」
「不過」褚辰繼而又道,卻頓了頓,右手摩挲著幾日未曾刮過的暗青色胡渣,神態魅惑至極︰「文大人何必與她置氣,不過是玩笑話罷了,你也用不著不管她的死活,再怎麼說她也是白大人之女,是皇上要保的人。」
文天佑本還是帶著幾絲疑惑,褚辰的話八成是有意為之,他也不饒圈子,直言道︰「太傅大人倒是管的寬啊,不知是以什麼名義?」
于情于理,褚辰實在管不著若素。
「恩師離京前有過交代,我褚某人一心護著恩師之女,又有何不妥?」褚辰也是直言,雖然這個理由難免牽強。
誰都知白啟山原先確實是褚辰的殿師,後來皇上卻突然下旨,替褚辰另尋了老師。
東風破,九重宮殿,巍峨有致。
文天佑突然笑了,再度抱拳道︰「然,白若素這次玩大了,我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的名譽也不是輕易可損之,踏之!」語罷,他轉身朝著西華門的方向走去,步履生風,連背影也是帶著寒意的。
王璞靜候了片刻,問道︰「世子爺,文大人該不會猜到那批歹人是您放進去的吧?」
褚辰冷冷道︰「不至于!」
王璞又道︰「這次是屬下辦事不利,未能提前護著白姑娘安危,世子爺且放心,那幾人已經服毒自盡了,饒是文大人再怎麼有通天之能,也查不到您的頭上。」
褚辰心中微顫,這一切的謀劃都是為了她,可偏生還差點害了她,看來今後更要縝密才是。
也不知她大半夜在喬府亂逛什麼!
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卻還無法掌控的挫敗感讓褚辰心中十分不快,那個昔日為他是從的女孩兒到底還是沒把他放心上。
被無視的感覺當真不好受,她上輩子也是如此吧!
褚辰真想告訴她,他沒有無視她,只是偽裝的太久了,忍的太久了,難免成了習慣。
他知道錯了,早就追悔莫及了。
有些情緒埋的越深,越是能傷人與無形——
西廂院,內室點了驅蚊香。
巧燕和秦香都被支了出去,只有巧雲跪在地上,低頭道︰「小姐,奴婢句句屬實,再不敢欺瞞小姐半句。」
巧雲將褚辰如何利用她家人之事,威脅她,又讓她辦了那些事一一稟明。
若素聞言,粉白的小臉唰的緋紅一片︰「他他來過了幾次?」
巧雲忙是額頭踫地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小姐且放心,褚世子什麼也沒做,就是坐在床頭看著您,每次待一個時辰也就走了,他他從未輕薄過您。」
到底有沒有被輕薄,若素自是知道的,她一手捂著-胸,心中十分氣憤,只覺心跳都紊亂了︰「你起來吧,記住,不要讓他知道我已知曉,下次若是再來,你定要告訴我。」
若素只覺一股子她無法捉模的詭異在腦中回蕩,那股子淡淡的龍延香,還有他的磁性的嗓音,越是去細想,越是熟悉,她甚至做過很多陌生卻又熟悉的夢,可那些夢中的幻境分明不是她真實所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