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院子里便有了動靜。
荷香急匆匆地出門查看。
被驚醒的周佩華披衣起身,隱隱有股不祥的預感。
果然,不一會兒,一行人便進了她的閨房,當先一人錦衣華服,頭上一片金珠銀飾,華貴艷麗,正是她的繼母,後頭還跟著幾名丫鬟。
周佩華扶著床欄顫巍巍地站起身,勉強一福身,十分虛弱地道︰「給母親請安。」
周李氏皺了皺眉,從袖中抽出帕子掩在鼻前,道︰「不用多禮,妳身子不舒服,還是坐下吧。」
「謝母親。」周佩華從善如流地坐在床邊,病弱地將頭靠著床欄,「不知母親來此有何吩咐?」
周李氏神色略顯煩躁,但仍耐著性子假裝和善地道︰「妳如今病勢如此沉重,我想了想,妳先前說的很對,還是送妳到庵門去靜養,說不得菩薩慈悲,讓妳少受些苦痛。」
「謝母親體諒。」
周李氏壓根不想在這間彌漫著濃濃藥味的屋內久待,說完了該說的話,便起身道︰「那妳和荷香收拾一下,一會兒就走吧。」
周佩華低垂著頭,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是。」
周李氏如來時一般快速離開。
直到周李氏一行人的身影全部消失在院門外,荷香這才提著裙角快步回屋,一進內室,便看到小姐扶著床欄,神色莫名。
荷香輕輕咬了咬下唇,表情氣憤又難掩悲戚,「小姐,他們……他們欺人太甚!」
周佩華擺了擺手,吐了口氣,道︰「不用理他們,幫我梳妝,收拾收拾,咱們等會兒就出門。」
荷香紅著眼眶幫她洗漱穿衣。
半個時辰後,周佩華主僕倆已經坐在前往城外清心庵的馬車上,車內鋪了一床厚褥,還有四、五個主僕倆的隨身包裹,這就是她們所有的家當了。
她們心里都清楚,這一次離開周府,是不會再回去)了。
荷香掀起車簾往後看了看,然後才悻悻地放下簾子。
周佩華歪在靠枕上,嘴角帶了一絲淡笑,「不是早知道了,還氣個什麼勁兒?」
荷香嘟嘴憋著一口氣,沒回話。
周佩華也不再說話。
可過了沒多久,荷香就忍不住低聲罵道︰「老天要有眼,就該讓那些狼心狗肺的都不落好!」
周佩華沒說什麼,只是笑睨她一眼,听著馬蹄噠噠,她倒有了幾分愜意悠然,閉目養神。
只要到了清心庵就好了,很快她就可以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而被馬車遠遠甩在後頭的周府大宅內卻是另一幅情景。
周李氏的親生女兒周佩錦倚在母親跟前,嬌滴滴地道︰「娘,這下可好了,總算把那個掃把星弄出去了。」
周李氏笑著拍拍女兒的手,道︰「以後可就好了。」
周佩錦笑得燦爛,道︰「可不是,她那副嫁妝可真厚實,等她一咽氣,就都屬于我的了。」
周李氏點點頭道︰「是呀,要不是鎮國公實在煞氣太重、八字太硬,由妳替嫁也是很好,可惜了。」
周佩錦不以為然地道︰「娘,妳可別把我跟那個煞星扯在一塊兒,妳看,自從那個掃把星跟那人定下親事,咱們家里就喪事不斷,這幾年我身上的喪服就沒斷過,連她自己都被那人克得快死了。」
「妳這麼說倒也是。」周李氏不由得擰眉,「好在那呂家也算門當戶對,妳嫁過去也能享福。」
周佩錦被母親說得粉面緋紅,扯著母親的袖子嬌喊不依。
周李氏滿面帶笑。
母女倆倒是一副母慈女孝的光景,襯得乘坐一輛青布馬車離府的周家大小姐更顯淒然。
十日後的傍晚時分,一行百余人風塵僕僕地來到周府,渾身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猶似帶著戰場的鐵馬金戈之氣。
門房被這股氣勢嚇得腿肚子直發軟,面色慘白,嘴張不開,聲兒發不出,直愣愣地看著那個頷下三絡青須的中年文士踏上了台階,走到自己面前。
「敢問這里可是周文瑞周大人府上?」
門房呆呆地點頭。
文思遠微微一笑,從袖中模出一張名帖遞過去,道︰「在下不才,忝在雷將軍帳下效命,此來乃是替我家將軍迎娶夫人,今日天色已晚,名帖投上,明日再過府相議。」
門房就那麼看著文思遠又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登鞍上馬,接著手一揮,領著百騎殺神縱馬離去。
過了好半晌,門房才如夢初醒,拿著名帖急著往里跑,往日走慣的路,今日卻接連摔了幾個大跟頭,滾得一身灰塵滿身狼狽。
天吶!這可真是不得了,大將軍來迎娶大小姐了!
听完門房來報的周李氏也是臉色大變,雷家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就來迎娶了?
明天再過府相議?
周李氏心浮氣躁地在廳內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什麼,高聲道︰「來人,趕緊派人去清心庵接大小姐回府,再讓人趕緊去把大小姐的院子好好收拾一下!」
府里的僕役立時一陣兵荒馬亂。
前天庵里還送來消息說大小姐病得只剩下一口氣,怕是撐不過去了,興許也就這兩天的功夫,這樣要怎麼把人給接回來,要是半路就咽過氣去……
還是夫人打的就是這麼個主意?
這麼一想,許多人心中倏然一驚。
眾人都沒有注意到,在周府派出馬車之後,半路就有兩道身影遠遠跟上。
清心庵離城甚遠,地處偏僻,倒是極為清靜之所在,山腳遍植青竹,山路蜿蜒從林間一路向上到達坐落在半山腰的清心庵。
庵堂周圍翠竹叢叢,山風拂過,一片綠濤洶涌,此時山門緊閉,在太陽最後余暉的映射下顯得清冷極了。
周府管家上前叩門。
不一會兒,一名模樣清秀的小尼姑打開了庵門,問道︰「不知施主何事?」
周府管家一邊抬袖擦汗,一邊道︰「我是周府的管家,奉我們夫人之命前來接大小姐回府。」
聞言,小尼姑皺起眉頭,不太友善地道︰「周施主病情嚴重,已是臥床起不得身,如何還能這般折騰?」周家的夫人實在不善。
管家的額頭上冒出更多汗了,只能重復道︰「我家夫人有命,我們做下人的也是無法,小師父就讓我們進去吧。」佛門清淨之地到底不是任人擅闖的。
「既然周大小姐病重,留在庵中靜養就行了。」
突如其來的冷冽男聲讓庵門內外的人齊齊吃了一驚,眾人循聲望去,就見兩名褐衣大漢站在不遠處,左手齊齊按在腰懸長劍的劍柄上,雙目如冰朝著管家一行人直射而去,大有一言不和就拔劍之意。
管家身子一僵,彷佛被冰水浸了一般,上下牙齒直打顫,思緒快速轉了轉,隱隱猜到了來人身分,心下更是惶然。
毫無征兆地前來迎娶,現在又突然出現在大小姐靜養的庵堂之外,越想越讓人心驚。
世襲鎮國公,又是欽命鎮守北疆的大將軍,周家就算有個在朝為官的老爺,也不過堪堪五品,如何能與之相抗?更何況這事要是讓老爺知道了,只怕夫人也落不了好。
管家馬上判斷了利害關系,向小尼姑說道︰「既然小師父這樣說,那我們就先離開了,還請小師父轉告我家大小姐,請她安心靜養,早日康復為要。」
小尼姑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點頭答應,接著便慢慢關上了庵門。
管家看都不敢再看兩名大漢一眼,領著僕役匆匆離去。
那兩名大漢則留了下來,猶如門神般守在清心庵外。
小尼姑回到禪房,將外頭發生的事稟告了師父。
庵主清心師太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等小弟子離開,模樣秀美的清心師太輕笑著搖了搖頭,要是再晚個兩日,周佩華也就能成功死遁,偏偏不巧雷家在這個時候上門,看來也許周佩華命中注定要嫁入雷家。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清心師太想了一會兒,起身去見周佩華,此事該讓她知道。
當周佩華听說了雷家之事,頓感晴天霹靂。
清心師太拍了拍她干瘦的手背,溫聲道︰「盡人事,听天命,凡事看開些。」
周佩華扯了扯嘴角,到底沒能扯出一抹笑來,她低落地道︰「我知道了,可惜白白受這一番苦楚。」
為了把自己弄到這副瘦骨嶙峋、面無人色的虛弱樣,她吃了多少苦頭啊!
如今倒好,一切盡岸諸流水。
周佩華氣惱地用力磨牙,她明明都算好日子了,北邊來人時,她的「頭七」應該已經過了,可是怎麼她人都還沒「死」,他們就到了?
難不成他們是日夜兼程,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趕過來的?
周佩華不自覺抬手揪住衣襟,頓時覺得無比憋悶。
訂親六年,這位雷大將軍第一次主動關心她,卻讓她恨不得當面捶死他,他這根本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害她啊!
清心師太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一切都是命,妳也別想太多了,好好把身子養好才是。」
周佩華悶悶地應了聲,「嗯。」
「時候不早了,早些歇著,我先走了。」
「荷香,替我送送師太。」
荷香應聲,「是,小姐。」
不一會兒,荷香回到了屋內。
見自家小姐一臉不豫,她開口勸道︰「小姐,妳別想那麼多了,雷家既然來人了,嫁過去至少也比繼續留在周家要強得多,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周佩華就是覺得一口氣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太難受了。
見小姐還是不吭聲,荷香繼續道︰「從明天開始小姐可要好好用飯,咱們還是得先把身體將養好,這些日子小姐把自個兒的身子都糟蹋成什麼樣了,奴婢看著都心疼。」
周佩華吐出口濁氣,道︰「我曉得,這些日子我是把自己餓得狠了些,不過只要好好調理一番就沒事了。」
為了能成功瞞過繼母的耳目,她最近這段時日每頓飯都只吃個三、四分飽,就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病得快死了一樣,但現在她不用再這樣折騰自己了,唉,這也不知道到底是好還是壞。
荷香點點頭,接著又問︰「那咱們還回府里嗎?」
周佩華微微皺了皺眉,道︰「看情況再說。」
荷香想到周家來人要把小姐接回去,又忍不住來氣,咬牙切齒地道︰「那些人明知道小姐病重,竟然還想著要把小姐接回去,簡直不是人!」
周佩華沒說話,只是輕哼一聲,雷家來人這樣迅速,不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恐怕也讓繼母無法招架,繼母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不知道要心疼懊惱成什麼樣了。
想到這里,她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荷香上前服侍自家小姐安歇,主僕倆听著竹濤之聲,沉入夢鄉。
與此同時,城中的周府內,主母周李氏卻是滿懷心事,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被一夢驚醒,冷汗浸背,惶惶然睜大雙眼坐在帳中,直到天明。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可若是心內有鬼,風吹草動便要疑心生暗鬼,自己就能把自己嚇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