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帶著洞察一切的眼神,普音空若無物的眼眸仿佛要將謝白給看穿。
謝白冷笑︰「你拿什麼來保證?」
空話,他始終都想用他的那套空無一物的空話,來將他多年來所努力構造的一個夢給打破,撕裂!
普音搖了搖頭︰「信與不信,只在你。」
「三年前我說的是什麼,今日亦不會變。」
三年的時間,瞬息萬變,但,他所堅持的,永遠不會變。一切的一切不是源于責任,卻是要止于責任。
自信的眼眸,比之三年前的青澀,尤勝!
普音仿佛有那麼一瞬間被年輕所本來帶著的光輝給閃到了眼眸,直擊到了內心,讓他在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切實存在的心跳。盡管,它帶來的只是無限的痛楚。
他繼續說道︰「你想護她周全,只要你放手,便可以做到。」
謝白依舊冷笑︰「三年前,她還未出現。」
普音依舊搖頭︰「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這麼些年,他似乎喜歡上了這個動作,喜歡上了這種自我否認與否認他人的感覺。
因為,唯有在一遍遍地踐踏自己的時候,他才能切實感覺到他在世間存活著。這麼如僵尸一般活著,他,當真是有些厭倦了。
謝白笑得愈加痴狂︰「我想要的,從來就沒得不到過。」
笑得全然不像他,便像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可以讓所有人都萬劫不復的人。
「但只要一次,便可讓你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從來便是這般,沒有喜怒哀樂,便想著支配著別人的喜怒哀樂來成全他那顆空虛的心!
謝白頓時有些怒了︰「你說服不了我,如三年前一般,同樣,你永遠都干涉不了我,正如你永遠都掌控不了你自己般。在你將自己認識清楚前,你用什麼來說服我?」
若說三年前,他對他的話尚存一些懷疑的話,那麼現在,他只想將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踩至腳底。
一切都歸咎于他的自以為是,他自以為能將他給拉回所謂的正途,秉著濟世救人的信念將他從死亡邊緣給拉回來了。可是,一切都如他的自以為是般微不足道。
也許,在之後無數日夜中,他都懊悔自己當日的舉動,但一定,他在之後的每一個日夜中,都恨透了眼前這個多管閑事之人。
未帶著責任離去,比著現在糾纏著病魔,與這世間的骯髒做著斗爭,恐怕是來的好的多吧?
目光逐漸顯現出焦距,定格在謝白的面上,深邃得不可捉模,普音緩緩道︰「你比我想得更加危險。」
謝白笑道︰「你則比我想的更無能!」
笑仿佛會傳染,普音再度被他給帶笑,笑中似乎帶著嘲諷,他道︰「你得不到她的,便如你無法掌握自己生命的長度般,你從來都算計不到她。」
「她,從來都不需算計。」這話幾乎完全未經腦袋而出,比他之前所說的所有話都顯堅定。
若是她能算計,許多事便不會發生了,他也不必在辛苦地活著背後再擔負更加沉重的情感,只是很可惜,感情,從來不是「算計」二字可以解決的。
普音一頓,似乎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卻又旋即眸色一轉,再度笑道︰「你相信天嗎?」。
「你從來就不信神佛。」
普音微點了點頭,滿意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道︰「對,神佛也是從人走來的,從本質上來說,他們也是人。既是人,同我們又有何差別?但,天不一樣,也許它是萬物所化,也許,它以萬物為養分所汲取。」
普音頓了頓,微微一笑道︰「人定勝天,只是走投無路下,尋找精神寄托的人所編織下的一個謊言罷了。天,強大到可以將塵世間的種種包納,如何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笑中早已沒有了年輕似的灑月兌不甘,有的不過是垂暮之年孤身一人的淒苦罷了。
許久未曾听到謝白的回復,他又繼續說道︰「如果被注定是個孤星的話,就算再強大,即使用盡一生的時間去將它破滅,想要將它從你的身上摒棄,最後也不過是落得個孤身一人的結局,繼續如一粒塵埃懸浮于這世間罷了。」
當將現實凝縮為零丁數語,便會將這一切的苦痛點綴上無數淒美的裝飾,淒美地讓無數人所動容。
只可惜,話語如它,現實依舊。
謝白笑道︰「你所說的卻又如何不是你為自己編造的謊言?」
普音點了點頭,似乎絲毫沒有為他的話感到驚訝,幾乎是一瞬間,眼角眉梢皆是帶上了笑意,看著他說道︰「你總是毫不留情地將我弱點撕出。」
「你也總是毫不留情地將我打入低暗的谷底。」
目光交匯,兩人猶如不像敵人的兩敵人,笑中仿若帶著癲狂。明明是冰釋前嫌的笑意,卻從來便未將之前的厭惡與敵意給摒棄,確實,如果沒有這相看兩厭的情感在,他們也不會如此平靜地站在這里。
普音捋了捋胡須,再度笑道︰「哈哈,說的不錯,我們如此算扯平了。」
他們的話不大不小,恰兩人所聞,恰淹沒在四周無盡的誦經聲中,讓這佇立著佛像,回蕩著此起彼伏經文聲的大廳中難得顯出一份輕松。
不知何時,外間天色已全然黑透,只一盤圓月明亮地掛在天空之上,比往日都明亮,泛著森白的透亮,照著大地都仿佛被披上一件薄薄的紗衣。
十五,再過幾日便是要到了。
廳中經聲依舊,圍坐在四周的和尚便像是一座座永不會動搖的雕塑般,敲著木魚,念著經文,仿佛听不見他們二人所講,仿佛,只是想在這繁雜紛擾的塵世中,享受一番這難得的安詳。
此次,是謝白先打破這份沉寂,道︰「你今日尋我來,不止想同我講這麼無關痛癢的幾句話吧?」
目光逐漸匯聚,匯聚到他身上時才逐漸又顯現出了活著的氣息,眼角的哀思逐漸斂去,普音笑道︰「幾年不見了,甚是想念老朋友罷了。」
這笑,便如發自肺腑般,響亮地從口中飛出,像再沒了牽掛,隨著那份哀思,永遠地掩藏,不再為世人所知曉。
仿佛被面前人的笑意給閃了雙眼,眼前逐漸被一片花白給替代,那份笑意再眼前逐漸便得模糊,卻像是烙鐵般清晰地從心底深處一點點地涌起。
謝白一頓,隨即淡淡道︰「你放下了。」
連他都放下了,可他依舊如三年前那般,在是與否間猶豫著徘徊。
普音笑著搖了搖頭,似是自嘲︰「沒有,你都未曾放下,我卻又怎麼舍得放下?」
所謂放下,向來只屬于那些有勇氣拋卻的人,而他,從來便不是。
放不下的話,便也僅剩下放手這一條道了。想想距當年也有幾十年了,也該是要放手了,他累了,當真是累了。
「你變了。」
「你也變了。」
忽然間,嘶拉一聲清響,帶著燭芯炸裂斷裂的聲音,燭光在急劇黯淡後,噌得一下晃動了一個大幅度,瞬間再度將大廳給照亮,比剛才更加明亮,照在每一個人的發上,渡染上一片銀白。
謝白道︰「下一次見你會是什麼時候?」
普音搖了搖頭,笑道︰「不會有下一次了,這次,便當做是永別吧。」
笑中帶著從未有過的灑月兌,便是在當初相勸他時,都不曾有過。
謝白仿佛不信,挑眉道︰「你不再擔心我了?」
普音笑著反問︰「你會因我的擔心而改變主意?」
謝白沒有回答他,只目光繞過他停留在打坐念經的眾人身上,隨即目光銳利地回到普音面上,緩緩道︰「你在懺悔。」
普音沒有否認︰「對,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後悔當初的決定,若是時間能夠重來,我一定會選另一條路。」
這幾十年,每時每刻,他無不在懊悔。
因為他那個愚蠢到不可挽回的決定,他將他所擁有的盡數失了,他背棄了他的國家,他的信念,與他,所愛之人。
「可惜,這一切都早就塵埃落定。」
「是很可惜。」
笑容逐漸僵硬,可他依舊在笑著,仿佛要將這幾十年來所欠缺的笑意盡數補完。細細品味著這並不陌生的兩字,卻是在那麼一瞬間,不認識地幾乎心慌。
暴雨後的烏雲來的快,散得更快。
順著大門處朝外看去,普音若有所思地逐漸將目光上移,停留在上空泛著無盡的光輝的圓月之上,目光中閃過一抹哀愁,卻是轉瞬即逝,隨即說道︰「那小女娃怕是要尋來了,你卻還打算留在這同我這老頭子談天?」
像是自言自語般,普音再未將目光移回他的身上,眼中波光流轉,閃著這幾十年從未有過的灼灼光輝。往年的歲月仿佛在盡數在眼前飄過,美麗繁雜得幾乎讓她窒息。
「瞬息苦痛,唯有自己方能解味。你,好自為之!」
在謝白單腳跨出大廳之際,他留給了他這麼一句話。
一句他更是想說給幾十年前的自己的而一句話。
謝白卻是連身子都未曾頓一下,依舊如剛才般,帶著縷縷清涼的晚風,朝外間走去。
火,可以拯救一個人,自也可以毀滅一個人。
在白日,它只能壓抑在火辣的驕陽之下,為溫暖的空氣添加上一分焦躁,而夜間,則是它發揮最好作用的時刻。因為,往往到那時,熊熊燃起的它才會成為夜間最亮麗的一片火海,吸引著每個人的目光,讓忙碌了一天得以休息的人都有時間來替它惋惜。
火海,便悄無聲息地從大廳中燃起,帶著火光沖天的決然,瞬間將天空中銀盤所投射下的耀眼月華給盡數淹沒。 里啪啦聲中帶著晚露刺激下潮濕木頭的 啪斷裂聲,驚起了周遭無數鳥獸的奔走嘶鳴,與提著水桶源源不斷向這邊趕來的和尚的驚呼相告聲,吵雜了整個夜。
本平靜到安詳的夜,再不會寧靜。
「走水啦,走水啦!」
無數提著木桶朝大廳趕的和尚邊跑邊驚呼著,幾乎要堵滿不算寬闊的長廊。正跟在忘塵身後快步朝大廳趕著的付葭月也被他們擠得走路都不得安穩,東倒西歪地仿佛下一秒便要被撞倒。
心中磕蹬一聲響,付葭月的右眼皮猛然一跳,忙抓住一人問道︰「這是這麼了?」
「大廳處走水啦!」和尚焦急地解釋著,甩了甩被揪住的衣袖,見她呆愣在原地,完全沒有要放手的意思,想要怒喝,卻待看清了她姣好的面容之後,到嘴邊的話便是立刻咽下了,卻又著急著要離去,滿臉便是瞬間漲得通紅,忙急切地喚道,「哎呀,施主,你快放開我吧,我趕著去救火呢!」
見她仍沒有放手的自覺,和尚一氣之下使勁將衣袖抽出,她卻是恰好于此刻松了手,和尚右手提著滿滿的一大桶水,一時間被這力道帶著沒了重心,一頭便朝旁邊栽去,幸而平常所練武功讓他定力還算不錯,歪道了幾子後,便是穩住了身子。只可惜的是,這滿滿的一大桶水已是因為這一變故而灑了大半,如何再解得了燃眉之急?
「真是有病!」恨恨地嘀咕咒罵了一聲,和尚便是極不甘心地提著水桶快步往回跑去。
付葭月卻像是並未注意到這期間的事般,口中喃喃道︰「走水了?」
卻是在听見前方一和尚摔倒,木桶咚的一聲劇烈砸向地板時,猛得回過神來。待得抬眼去尋忘塵時,已是再見不到他的身影。
謝白,謝白,你不能有事啊!
你若是有事,我便是不會在遵守我們之間的狗屁約定了!
你看著辦!
……
她快速地擠著人群朝前邊跑著,沖破重重阻礙,盡自己所能快步跑著,提著水桶的和尚被她擠得東倒西歪的,咒罵聲頓時響徹了整個走廊。
求求你,快點!
再快點可以嗎?
心里一遍遍地祈求著,可老天就像是特意與她作對般,道路越到前邊就越加擁擠,她一遍遍地撞到前邊的人,一遍遍地在摔倒後再爬起,渾身都幾乎被灑出來的水給浸濕。
可明明近在咫尺的距離卻怎麼都走不到。
砰地一聲再度摔落在地,她的手肘狠狠地撞擊到地上手掌大的石塊,牽動住之前的傷口,疼得她額角瞬間都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咧著嘴痛苦地緊閉上了眼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