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官允知雙眼緊閉地躺在病床上。
她的臉色蒼白,臉龐憔悴消瘦,病懨懨的嬌弱模樣與平時的精明干練相差很多,看得允知媽媽直掉淚。
這個女兒一直是官媽媽的驕傲。
從小到大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但聰明伶俐、個性獨立,而且能干又會賺錢,從不曾讓官媽媽擔心過。
官媽媽唯一擔心的就是怕女兒眼光太高,找不到合適的對象。
允知只在大學時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她的學長,官媽媽也見過那個男生幾次,印象還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兩人就分手了,只听允知說她遇到了更喜歡的人,覺得這樣對學長不公平,所以選擇分手。
允知一直沒有說出那個更喜歡的人是誰,後來也沒听說她和誰在談戀愛,直到幾個月前接到允知的電話,說她向喜歡的人告白了。
她第一次听到女兒像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一樣,嬌羞、緊張、興奮地對她說她喜歡的人有多麼出色。
因為允知自身的條件不錯,所以她知道女兒的眼光與要求有多高。一個能讓女兒心心念念又夸贊不已的男人,她也很好奇。
允知給她看過對方的照片,那是在一個聚餐場合拍的照片。照片里有六個男人,她卻一眼就看出女兒會喜歡哪一個,畢竟那一個的容貌出色、氣質出眾,而且目光坦蕩,給人很正派的感覺。
她一直要允知安排飯局,好讓雙方家長彼此見見面認識一下,既然連戒指都送了,喜事應該也近了,她也好提早作準備。
但沒想到會是在醫院見到他的面。
說實話,他本人比照片上更出色,就算只是靜靜站著不動,就已經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一看見他,原本因為女兒受委屈而積了一肚子的埋怨與惱怒竟然就消失了大半。
她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卻說不上來為什麼不安,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太過平靜,也許是因為他看允知的眼神,完全沒有男女朋友間該有的情意與擔憂,只有淡淡的關懷。
「你就是允知的男朋友吧?」官媽媽先開口,向木言謹走去,「我是允知的媽媽。」
聞言,木言謹蹙起了眉。
「我說,年輕人談戀愛爭吵難免,但你對我女兒不聞不問,任她消瘦僬悴成這樣,甚至害她差點想不開,男朋友是像你這樣當的嗎?」一見到木言謹,允知爸爸可沒有老婆的好脾氣,忍不住先開罵了。
他的寶貝女兒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雖然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條件很不錯,但他的女兒可是一點都不差啊,怎麼可以這樣讓人欺負!
「官伯伯、官阿姨好。」木言謹點頭致意,語氣客氣卻疏離︰「我跟宇商一樣,是允知的朋友。」
「啊?」官氏夫妻都愣住了,他的意思他們應該沒有听錯。
「你不是允知的男朋友?」允知爸爸不相信。
「不是。」
「……」夫妻兩人對看了一眼,臉色凝重。
允知媽媽看了眼注射鎮定劑後熟睡的女兒,又沉默了一會才開口。
「木先生,允知的個性我知道,好強又愛面子,但其實她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如果你們吵架了、鬧分手了,能不能看在官媽媽面子上,多讓讓她,好嗎?」
「官阿姨,」木言謹神色平靜無波,「我沒有和允知交往,沒有吵架,也沒有分手的問題。」
「官阿姨,言謹真的沒有和允知交往,我可以作證。」秦宇商幫忙澄清。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意外。
「可是……可是允知給我看過你的照片,還說你送了她戒指,那戒指她現在都還戴在手上,不曾取下過。」允知媽媽指著官允知手上的戒指。「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允知跟您說了什麼,也許其中有什麼誤會。」他說話的語氣一直都是平穩低沉的,但秦宇商知道,他其實已動怒。
「允知跟我說過她很喜歡你,也跟你告白了。」
「允知是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的人,」木言謹眸色淡淡,「我希望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允知爸媽听懂了,他確實是允知喜歡與告白的人,但一切說白了都只是女兒的一廂情願,人家根本只把她當成好朋友而已。
「木先生,感情這種事是需要經營培養的,沒有交往過是不會知道合不合適的,你是否能試著——」
「官阿姨,」木言謹打斷她的話。「我有女朋友。」
「啊……」允知媽媽臉色更難看了,她突然察覺到,女兒似乎有可能扮演著想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
「木先生,」允知爸爸的神情從剛剛的激憤、驚愕到現在漸漸轉為沉重。
「我想拜托你在允知住院期間多來陪陪她、開導她。」
「身為朋友,能幫得上忙的事,我很樂意去做。」意思是,就僅止于「朋友」的關懷而已。
允知媽媽心疼地看著女兒蒼白的臉;同樣身為女人,愛而不能得的苦楚,她可以體會。「允知一直把你當成她的男朋友,能不能請你在這段期間假裝是她的……」
「官阿姨,請不要再說下去。」木言謹的語氣已帶上冷意。「我不可能這麼做。」
「是怕你女朋友不高興吧!沒關系,我和你一起去拜托她,請她幫這個忙,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只要讓允知想開、想通,走出來即可。這是做好事,她一定會答應的。」允知媽媽急切地說著。
「呵。」意外地,木言謹竟然輕笑出聲。
秦宇商听得心急死了。別人看不出來,他卻很清楚,木言謹愈是惱火就會笑得愈開心。「官——」
「宇商。」木言謹低緩的阻止聲讓秦宇商心頭一震。
秦宇商無奈地乖乖閉嘴,話都已經說這麼明了,以木言謹的個性,先別說他已經不願私下見她,日後就算是共同的聚會恐怕也不會參加了。
「官阿姨,有些明知不該說出口的要求,就應該好好收在心底別吐露出來。」他看了病房門口一眼。「我知道您心疼女兒,但我心疼我的女人。」
「這……」允知媽媽被堵得啞口,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只是被一個晚輩當面說出來確實有些難堪。「我……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若您願意听我的意見,我建議您讓允知去看心理醫師。」
「你這話什麼意思?!」允知爸爸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說允知精神有問題嗎?」
「我不是醫生,有沒有問題需要由醫生評估。」木言謹微斂著眸,臉上似乎罩著一層寒冰。「我只是認為允知可能有將幻想跟現實搞混的狀況,這點若透過專業醫師的幫助應該很快就能康復。」
允知爸爸張了張口,無法反駁。
從剛才的對話听下來,他知道木言謹說得沒錯,允知在精神上可能真的出了狀況了,但是……他實在是難以接受啊……
「木先生,你就是允知的心理醫生啊,只要你願意,允知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允知媽媽仍不死心地請求著。
凝滯的氣氛讓秦宇商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抿了抿唇後,木言謹再開口時嘴角竟意外地揚起一抹笑。「官伯伯與官阿姨想見我的原因與目的都已經有答案了,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等等!」允知媽媽喊了聲。「允知還沒醒,等允知醒了再走好嗎?」 她承認她很自私,但是為了女兒,她不得不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然允知醒來後沒見到期盼的人,會有多難過呀。
木言謹唇上的笑意更明顯了,笑得秦宇商都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不好意思,我已經讓女朋友在外面等太久了,告辭。」語畢,他微微躬身致意,轉身離開。
一離開病房,木言謹那雙深沉的黑眸已自動尋找著那抹想念的身影。
她,靠在窗戶邊。
面容白皙、唇色粉紅、眸光淡然。她的視線像是投向前方的病房,又像在發呆;倘若氛圍能用肉眼看得見的話,自她四周散出的是一種哀傷的感覺。見到她這個模樣,他剛剛在病房里所積壓的怒火已經無關緊要了。
靜靜走到她身邊挨著她的肩站著,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彷佛尚未從思緒中回神。
「發生什麼事了?」他的語氣又輕又柔,俊逸臉龐上攏著憂心。
定神看了看他後,她才揚起唇︰「木言。」
「嗯。」他靜靜等著,只是讓她知道有他陪著。
「那間病房里的爺爺剛剛走了。」單純的聲音緩緩響起。「肝癌末期。走時月復水嚴重、右腎腫大,無法代謝點滴的鹽水與葡萄糖水,也無法攝取斑蛋白食物補充營養。就這樣慢慢步向死亡。」
木言謹伸手將她的頭壓靠在自己肩上。
「爺爺才剛閉眼,那一家人就開始為了財產爭吵,沒有人傷心難過,滿心滿眼只有錢財。」單純將視線投向另一間病房。「那間病房里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乳癌末期,已經陷入肝昏迷,十分鐘前出現了死亡哮喘,想來時間不多了,而他的丈夫卻坐在一旁和小三熱線了一個晚上。」
木言謹抬眸看向單純所說的病房。當然,房門關著,他什麼也看不到,但是他相信她所說的。
人命短暫、人性本惡、人生無常。這些在醫院里似乎特別容易感受到。
「不該讓你來醫院的。」異于常人的她,感受會更深。
「你知道人的五感中最後喪失的是听覺嗎?」她側過身半摟著他。「他們都听見了。」听見了子孫的不孝,听見了丈夫的不忠。
情何以堪!
「抱歉,請回避一下。」病房里,護理師正幫忙將蓋上白布的爺爺推出來,身後跟著的子孫還在互相拉扯。
木言謹的手捂在單純眼上並攬著她半轉過身去。「我們走吧。」
「我想跟你說個故事。」她的手抓著他的外套口袋。
他垂眸看她。「在這里?現在?」
「嗯。」世事難料,有些事、有些話既然遲早都要說,最好趁早,以免……遺憾。
他看了下四周,找了個角落坐下,並讓她坐在他腿上,輕輕擁著。
她將臉頰貼靠著他的胸□,听著他沉穩安定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有一個小女孩出生時就能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因為從小看到大,所以她並不會感到害怕;一直到她懂事後才知道,原來只有她看到的世界和別人不一樣。
七歲時,她遇到了她的師父。師父說她資質好,好好修行可以做很多事,也打算將一身本事傳授給她。
不過,有得必有失。師父說學會他的本領後,她會被上天收走一樣珍貴之物,至于會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只能事後自己慢慢找出答案,要她想清楚。
她的父母親贊成她學習。神鬼之事太過神秘,希望她能至少習得保護自己的本事。
她學得很快,就像師父說的資質好,所以事半功倍,十歲時她就已經能替人消災解厄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被上天奪走的是什麼,放學後天天跟師父到處忙得不可開交,讓她沒時間去在意那件事。
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都相繼意外過世時,她心里隱約有所覺卻仍不願相信,直到木大叔去世時,她終于確定自己被奪走的是什麼。」
听到此,木言謹的身軀一震,心跳也突然跳快了許多,手心發熱。
「當時,我將大叔當成自己的爸爸一樣看待。」她的手緊抓著他的衣襟,「我是真的愛他,真的。」她的聲音哽咽,眼眶泛起濕意。
「我知道。」他用手指抹過她眼下,輕聲安撫著。
隱約知道她將對他說什麼,他雖然緊張,但對她的心疼卻更多。
只見她突然雙手捧著他的臉,神情肅穆、眼神專注,一字一句說得認真︰「木言,我不會愛你,絕對不會。」
他凝視她的眸逐漸睜大,難隱的疼惜在眼瞳浮現,環在她肩上的手有些用力過度。
「我不能愛上任何人!」
她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還認真研究過這句話的意思,只是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是由這麼多傷痛集結而成。
說這句話的她,心里會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