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還是要試試她到底是否真的不會說話。
听見慎余這句心里話,內心駭了一跳的盧燕兒粉臂一晃,差點灑了手上的湯。
他單手托腮,直勾勾盯著她,像是想望穿她的靈魂,知道她是否真的無法開口說話,那樣的視線太過強烈,讓人無法假裝無知忽略,盧燕兒忍著不將頭撇開,忍得萬分辛苦。
將餐盒中的早膳一一放上桌,明明是習以為常的日常工作,她卻覺得彷佛用掉了一身力氣,整個人都要虛月兌了。
他的疑心病為什麼這麼重啊?
她不是真的啞巴,尤其剛開始假裝不會說話時,好幾次差點沖口而出,經過長久的訓練與習慣,偶爾還是會因突如其來的狀況發生,而失口叫出聲來,但鮮少有人因此懷疑她是否真的啞,畢竟不是每個啞巴都是無法發出聲音來的,不過就是一聲尖叫之類的,不會讓人這樣就與假啞聯想在一塊兒。
但慎余卻是一起了疑心之後,就特別執著。
而且他是行動派的,心里才這樣想著,沒一會兒,他就趁她走過他身邊之際,故意抬起腳尖,踩上她的裙擺。
還好,她提前一步听到他心中的計劃,故意走開了些,避開他腳尖的襲擊。計劃失敗,她听到他毫無掩飾的「嘖」了一聲,舉箸用膳。
她在一旁服侍著倒茶布菜,平日不算多言的他,突然開口聊起天來了。
「上次那個來鬧事的,不是引來了官差嗎?官差不知怎地找來了府里,這事鬧到我爹那里,我爹勃然大怒,以為我先挑事的,你去作個證,說是他們先挑釁的。」
盧燕兒轉頭看著他,驚訝的小嘴微張。
「怎麼,難不成你不想去作證?」
她搖了下頭。
「晚點我帶你去跟我爹說說。」
說?
盧燕兒啼笑皆非。
他是故意的吧?
明知她根本不會「說」啊。「這道菜不錯,叫啥?」他又問。
盧燕兒干笑回應。
同樣的伎倆一次又一次,幸虧盧燕兒早听見了他的計謀,所以都能從容應付。
嘖,一點都不中計。
慎余心想莫非她是真的啞?可他很確定他跟吳有朱打架時,聲音的確是從盧燕兒那的方向傳過來的呀。
他模了模後頸,倏忽想起件事。
「听說六姨娘下半夜開始陣痛了,」他夾了塊香煎肉片入口,「再過沒多久,就知道我爹是否能美夢成真了。」
盧燕兒緊抿著嘴,想知道他內心話,但卻是一片靜寂。
他沒有在這方面有任何想法跟意見,只是平鋪直述一件事,是因為他真的打算要離開慎家嗎?
離開慎家之後,他有什麼計劃?
十九歲的他,能做什麼?
或是想做什麼?
明知不該,但她還是想藉由窺探去了解他的想法,但他在她面前從不曾想到那方面去,讓她不禁有些懷疑,那日听到的,是他一時的意氣用事。
「告訴你一件事,」他忽然轉頭對她道,「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她詫異張嘴,沒料到他竟然跟她坦承。
「想知道我離開這個家要干啥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點頭。
「你開口說話我就告訴你。」
開口說話就告訴她?
快講話啊!
他在心里催促。
末了,盧燕兒還是搖頭。
真的是不會說話,真的是我听錯了嗎?
慎余在心里嘆息。
盧燕兒用力閉緊嘴巴忍著。
她很想知道他的打算,但他應該只是拿這件事出來誘她開口,心頭思維並未在此事上打轉,讓她有機會听見。
如果她開口,他也許真的會告訴她,但她又怎麼解釋她為何要裝啞巴一事呢?
「你希望六姨娘生兒子還女兒?」話題突然又回到待產中的六姨娘的慎余抬頭,目光灼灼。
每個人都希望六姨娘生的是兒子,她會例外嗎?
一听到他的心音,盧燕兒下意識用力點頭。
「點頭是什麼意思?」他蹙眉不解。
怎麼好像在回應我心里的問題似的?
盧燕兒聞言駭了一跳,迅速低下頭去,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竟然差點露餡,她的警覺心也太低了吧!
「你……」
遠方傳來吵雜聲,引走了慎余的注意。
「那方向……」慎余用心辨識了一會兒,「是六姨娘廂房的方向。」
莫非生了?
盧燕兒抬頭往六姨娘的廂房方向望去。
「你去打听,生兒子還女兒。」
說完,他便低頭吃著菜,而且是十分專注的,除了用膳沒有其他想法。
盧燕兒心底不太想執行這個任務,可是身為丫鬟,又不得不去。
來到六姨娘的寢居附近,不用探問,就已經從其他奴僕口中知道答案了。
六姨娘生了個兒子。
盧燕兒心口驀地一沉。
即便慎余已有計劃,但他從小就為了繼承家業而努力,十三歲開始幫忙打理,每天早出晚歸,就這樣將所有的一切從他手中奪走,也太殘忍!
回到香榭居,慎余見她面色沉重,嘴角輕挑上揚。
「女兒?」
她面容出現惱色。
「兒子?」
盧燕兒長吸了口氣,方能點頭。
慎余卻是突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終于……我爹盼望了多年,總算生出個兒子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縱聲大笑,听在盧燕兒耳中卻是十分不忍。
她走上前去,發現他眼角隱約有淚光閃爍。
他並不是真的不在乎。
相反的,他十分在乎。
這一個被父親不管不顧十九年的孩子啊……
盧燕兒情緒一個激動,張開雙臂,將那笑中帶淚的大男孩攬進了胸懷,素手輕拍著他的背脊。
那讓人听了難受的笑聲歇停了。
「你這是做什麼?」
盧燕兒一驚,慌忙退開,小臉兒乍紅。
「你這是在同情我嗎?」慎余抓住她的雙腕,緊扣在胸前,「我一夕之間變成一無所有了,所以你在同情我?」
盧燕兒拼命搖頭。
「是,我本來就是多余的人,現在正式繼承人出現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嘴角譏誚一彎,「說不定明兒個你就轉去服侍那剛出生的少爺了。」
你又會花多少心思在那個少爺身上,拼了命的討好對方呢?
听到他貶抑的自以為是,盧燕兒眼眶不覺紅了。
這人總是這樣的,防衛心重又多疑,好不容易將他從負面思維里拉上來,但發生像六姨娘生兒子這樣的事情就又會落回去,認定這個世界不會有人肯真心待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了。
她覺得難過卻又無能為力。
清澈的淚水自盧燕兒眼尾滑落,慎余不由得一怔。
「你……哭啥?」他用力咬了咬牙。
你……會想留下來吧?
她听到他心底顫抖的恐懼,知道他其實渴望著一個人的真心陪伴,下意識點了頭。
「你點什麼頭?」自她望著他的清澈水眸,那堅定不移的眼神,慎余覺得他被看穿了。
看穿他的孤單、他的寂寞,看穿他渴望被擁抱的愛。
他想他不能讓她走,她只是個丫鬟,誰都可以從他身邊把她帶走,除非她是他的……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屬于他,他大大的掌心上頭空空如也,可現在,他就握著她的手腕,她就在他的身前
他可以擁有她!
他猛然將她抱起來扛在肩頭,她不明白他的意圖,只一直听到他反復說著要擁有她。
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明白。
可是當他將她放到床上,手指拉扯她的腰帶時,她瞬間懂了。
他想……把她變成他的通房丫鬟嗎?
素手立刻扯住他扯腰帶的手,慎余抬起頭來,盯著她的黑眸微微眯起。
她不想留在我身邊嗎?
盧燕兒粉唇微張,猶豫不決。
她在意他,但從沒想過成為他的人,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怕她會讀心這件事,會再次為身邊的人帶來厄運,故她連成親這事都沒想過,但如果可以安慰他的寂寞……
水陣望著他,粉唇報緊,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有這樣的勇氣,就只為了安慰一個人而存在,不僅心,連身體都奉獻出去。
他可以硬來,反正她不過是個卑賤的奴婢,家里不知有多少奴婢都被父親用過了,就算沒給個名分也不敢有二話,可他從來就不想留個心不甘倩不願的丫鬟在身邊,所以他才趕走了那麼多人,為什麼獨獨對她起了這樣的沖動?
慎余不解,但他可以確定的是——
就算你不想留,我也要你留!
當這句話沖進盧燕兒的腦海時,她不覺松開了手,放軟了身子。
……
他傷害了她。
他總是在傷害她。
現在為了讓她無法走開,強行將她的身子奪取了。
可他不後悔!
他覺得歉疚,但不後悔。
「你現在是我的了,」這是第一個屬于他的人,「你哪兒都不能去!」
她吃力地將側臉轉正,望著那滿臉復雜情緒的男人。
慎余見她小嘴微張,似乎想要指責他卻又無法開口,迅速別過臉去,來個視而不見,抓過被褥蓋在她身上,起身下床。
當赤|luo的雙腳踏在冰冷的地板時,他倏忽想起件事,豁然轉頭。
「你會說話。」
盧燕兒聞言一愣。
他沖了回來,抓住細瘦的縴臂。
「我听到了,你喊疼!你剛有喊疼!」
他因為太專注在得到她這件事上,那當下未放進心上。
芙顏煞白,沒料到竟會在這個時候「破功」,而且就當著他的面,這下想要否認也遲了!
實在是太疼了,她沒有辦法忍住,便沖口而出了。
「你明明會說話,為什麼要假裝啞巴?」他質問。
盧燕兒咬住唇,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秘密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萬一被知曉,這個男人別說強烈的留住她,反而會避之唯恐不及。
誰想過著每一句心底話都被听去,毫無自己的隱私可言的人生。
就算是她也不願。
而且擁有這樣的能力,絕對沒有人敢靠近她身邊。
她年紀已夠長,生活的歷練讓她變得夠聰明了,所以這個秘密她絕對會帶進棺材里去,不吐實給任何一個人知情。
尤其是他。
她倏忽發現,慎余強烈的想要留住她,而她亦同樣想抓緊他。
所以她不能坦白!
見她一直不回應,慎余當她是不肯跟他坦承。
之前她一直不斷地否認,害他以為是自己听錯,沒想到是她說謊。
慎余很想逼問出實情來,但她**還流著血,身軀的顫抖沒停止過,這可憐的女孩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折磨,現在連身子都被他強取豪奪了,即使不願意也得跟著他,比較之下,為何裝啞巴這事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反正我知道你會說話了,你以後就不能在我面前裝啞巴!」他松開她下了床,躊躇了一會兒,松開銀鉤上的床帳,「你……不會有人過來,你在這休息吧。」
不擅溫柔待人的他只能如此笨拙的表示。
但盧燕兒知道,他其實心疼自己傷害了她,但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想將她拴在他身邊。
他不用這麼做,她也願意留在他身邊的,但她不能說,因為她是「啞巴」,哪里知道,就在床上,她的秘密被揭開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盧燕兒撐著身子,吃力起身,自床帳的縫隙中,看到他離開了,過沒多久,回來的他看得出淋浴餅的痕跡。
見他走向床鋪,盧燕兒連忙躺了回去。
他並未揭開床帳,而是隔著床帳與她說話。
「我會差遣廚房的人燒熱水過來,你再到浴房沐浴吧。」
說完,他換了衣服便出門了。
到浴房……沐浴?
過了約莫兩刻鐘的時間,浴房那兒果然有動靜。
她確定里頭的人都走了,方才將衣服穿好下床。
雙腿之間疼痛依然,讓她行走吃力。
推開浴房的門扇,里頭已是熱氣蒸騰。
身為丫鬟,別說沐浴了,淨身也不過是以布巾擦了擦,這珍貴的水可不是拿來浪費在她們這種賤婢身上的。
蹲在浴桶旁邊,小手緩緩浸到水中,溫度適當的浴水溫暖的包裹柔荑,她輕輕撥弄,情不自禁揚起唇角。
他不知道,她跟他一樣的孤獨,心底深處同樣渴望能有個人陪伴。
她吃得了苦,不管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情境、過什麼樣的生活,她都能承受的。
緩緩站起身,她先把腳洗干淨後,方才踏入浴桶內。
雙腿之間剛入水時有些疼痛,還好很快就適應了。
從不知道浸泡在溫熱的水里,是這麼舒服的一件事。
她閉上眼靠著桶壁,感受到了他不易被察覺的溫柔。
慎余這一整個上午都顯得心不在焉,有時商行的僕工喚他好幾次,也不見他回神。
「听說了嗎?老爺的六姨娘生了個兒子。」
「那少爺不就等著被拔除繼承人的位置?」
「鮮見的庶子奪嫡子位的大戲即將開演了!」一名奴工夸張地做著敲鑼打鼓的動作。
「你小聲一點,當心被少爺听去,惹一頓打。」
有人警告,那不知死活的奴工才趕忙噤聲。
「難怪今天少爺看起來心神不寧的。」
「一定也是在擔憂這件事吧?」
「我如果是少爺,應該會偷偷把那個小少爺弄掉。」
「你想死啊?竟說得出這樣傷天害理的話!」
「今天我不弄掉他,明日換他弄掉我啊!」
「依少爺的凶暴性子,說不定真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噓噓,少爺過來了!」
商行僕工迅速轉過身去,各自裝忙。
平常慎余眼兒尖,就算大家裝忙,慎余也看得出來,故大家都提心吊膽著,更怕他听到他們在背後說閑話,沒想到慎余卻是直接走了過去,看都未看他們一眼。
慎余一**坐入前方櫃台,旁邊負責帳務的帳房正撥著算盤,計算今日的進貨量。
慎余手托著腮,眼神沒有什麼焦距的看著帳房。
帳房不知道他視線雖放在他身上,但其實心神早就神游他方,故越算心越慌,算珠子撥錯了好幾個,冷汗都要滴下來了。
別看慎余年紀輕,腦子卻是精得很,他甚至不需要借助算盤,只要眼楮瞟過,就可以計算出正確數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馬上就能抓出來,所以帳房不敢大意,總是反復再三確定無誤,才敢將帳簿呈給慎余閱覽。
也因此,無人敢私下玩把戲,偷斤減兩或是作假,除非是想在老虎頭上拔毛,等著被啃得尸骨無存。
畢竟,慎余拳腳功夫也是厲害得很,上次來鬧事的吳家少爺,听說已經在床上躺好幾天了,還在哼哼唧唧。
這事鬧得不小,不過因為有人作證是吳家少爺先動手的,還差點打死了少爺的隨身丫鬟,所以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雖然听說六姨娘今日生了個兒子,但若要換人繼承,這也要他長到夠大歲數才行,目前商行仍是靠少爺在主持,他們當人奴才的,是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今日當家的還是慎余,那主子就是慎余,明日若換了人……那就再說吧,希望小少爺是個好欺負……好相處的才好。
總算算好帳,帳房來回確認沒有出錯,才轉頭對一旁狀似發呆很久的慎余道︰「少爺,這是今日的進貨量。」他恭謹的將帳簿呈上。
「嗯。」慎余拿過了帳簿,卻是隨意放在桌上。「我出去一下。」
「呃?」少爺拿了帳簿卻未審閱,這可是有史以來第一遭啊!
該不會,這繼承人真要換了,所以少爺無心在帳務上了?
「請問少爺要去哪?」
慎余起身走向大門口,頭也不回的,對帳房的問題置若罔聞。
慎余走向附近的市集,經過了賣糖畫的灘子,想起他那日送她糖畫,那女人竟然一口就咬了,他不由得悶氣哼了聲。
這次,他要買個她沒法破壞的東西!
視線飄向不遠處的小攤,他面露得意的彎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