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縣衙的中庭,四周有衙役走動,偏右側有座涼亭,涼亭內有石頭、石椅,石桌正中央擺了一壺茶,正用文火溫著,淡淡的茶香往四面八方飄送。
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知縣大人瘋了,這病,得治。
誰會莫名其妙收個人在身邊,她一不是賣身的丫頭,二非世代的家主子,這人腦子進水了嗎?為了喝牛女乃就養了頭乳牛,可他也要問問她點不點頭,哪有人像他這樣一錘子敲定,完全不給人拒絕的余地,就算他是縣太爺,這里他最大,也不能這般霸道。
「十兩銀子。」解冰雲又道。
「十兩?」周靜秋雙眼閃過一抹精光。
「一個月。」
一個月十兩?會不會有詐?「大人出手真闊綽。」
「那可不,誰教我出身好,堆滿庫房的金山、銀山任我取用。」他的小廝高山一個月的月銀是七兩,但他另外的賞銀比月俸還多,在銀子方面他從不虧待自己人。
身為麼兒的解冰雲的確是得天獨厚,逢年過節,他收到的銀子是最多的,四位兄長,一嫡二庶的姊姊,早年還有祖父母,再加上爹娘給的,他的小金庫塞得滿出去。
後來實在太多了,他托人去買鋪子,置地蓋莊子,然後全部租出去,他只等著坐收租金就好,不用親自經營。
當初他只想著銀子太多想丟出去一些,反正他不愁吃、不愁穿,用不了太多銀子,哪曉得鋪子越買越多,田地、莊子也多到令他傻眼,反而引起嫂嫂們的嫉妒和惴測,懷疑母親把私房全給了他。
這事還鬧過一陣子,被他爹強力壓下來,同時為了公平起見,父親允許其它四房置私產,但買地置宅的銀兩不走公中,誰有本事誰的私產就多,沒能耐的人就只能眼紅。
父親沒拿出一兩銀子資助,要四位兄長學他用自己的銀子置產,由少而多的累積。
不過運氣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可遇不可求,解冰雲本想當個散財童子,對銀子看得不重,有也好,沒有也罷,他四肢健全,養活自己總不是問題,不靠人也能搏出一片天。
可是福運一來誰也擋不住,不刻意為之反而賺更多,年年提高租金的鋪子一堆人搶著租,田里的出息也季季豐收,雖然他自個兒用的不多,但莊子管事轉手賣出去,他又有筆大進帳。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才教人忿恨。
反觀解冰鋒等四房也用了自己的銀子買地、置莊子,高價買下熱鬧地段的鋪子,不相信別人的他們決定攬起來自己經營,信心十足的裝點門面、訂貨,用自己的人當掌櫃,伙計從莊子里桃,四房人都相信會大發利市,不可能不賺錢。
可惜熱熱鬧鬧的開始,卻湊湊慘慘的結束,血本無歸的賠掉大半積蓄,幾個嫂子的嫁妝也折騰得差不多。
原因無他,只因他們都不曉得怎麼做生意,整天趾高氣揚的巡視鋪子,不懂又裝懂,在鋪子里和客人吵起來,又胡亂進貨亂改價,壓低成本以次充好,想著別人日進斗金,他們也成。
可是貨越進越多,價格也被打亂了,客人被趕走了一個、兩個,漸漸的其他客人也不再上門了,京城的水很深,這一戶和那一戶交情很深,這家和那家是姻親,誰跟誰又是連襟……一番攀扯下來,幾乎大半個京城的高門大戶都連著親。
一個客人的背後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再擴散出去是親連著親呢!開間鋪子了不起嗎?
讓你說倒就倒。
四房人都損失一大筆銀子,再看到解冰雲若無其事的讓人去收租,沒比較不知道,一比較立見高低,他太招人恨了,明明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可手邊的銀子卻是最多的。
不招人恨是庸才,為了不傷及兄弟間的情分,解冰雲毫不猶豫的自請外放,遠離這些紛紛擾擾。
「大人,我只會驗尸,你要我跟著你干什麼?」她不是丫頭,服侍人的活兒她干不來。
看她一臉掙扎,又舍不下十兩月銀的神情,解冰雲忍俊不禁。「你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吧?」
周靜秋很想頭,回他一句「我是穿越人,來自千年以後」,不過她還是忍住了,規規矩矩地道︰「我是,在萊陽是出生,在萊陽是長大,萊陽是大大小小的名勝古跡、老寺廟宇我全去過,我是萊陽人。」
既然回不去現代,她只能適應古代的生活,都來到這里十四年了,她走得再遠還是在萊陽地頭,說是地道的萊陽人不為過。
「那好,過兩天我要輕裝便服出巡,你就帶我四處逛逛,視察民情,我好看看治下的是城是何等風貌。」
其實初來乍到的解冰雲也略做了一番打探,他遣小廝高山、護衛左隨風先行到縣衙等候,用意是讓他們模模底,了解衙門的官吏是否清正,有無收賄,官聲如何,可堪任用?
雖然人尚未入城,但上至書丞,下到書吏、主簿、典史、師爺、捕頭、衙役等若干人,每個人的品性、誰能重用、誰該輕放,他全都了然在心,也早有安排。
但是對于本縣,或者說本朝唯一的女仵作,大家倒是贊譽居多,說她人好、機敏靈慧,有乃父之風,不畏辛勞肯吃苦,小小年紀便有不下其父的驗尸本事,跋山涉水不落人後,腳底磨破了皮起水泡,照樣面不改色的跟上大人,直到滲出血來大伙兒才知道她受傷了。
听著眾人的講述,他不免興起一絲好奇,什麼樣的小泵娘心性如此堅定,面對死狀各異的尸體居然毫無畏色,抬手、翻身、撩發、撬開牙關、翻看已呈灰白的眼楮……
男人都不敢做的事,她做來得心應手,彷佛在她面前躺平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只待宰的雞鴨。
「錯了,大人,帶著我反而會暴露你的身分,到時被百姓團團圍住,想走也走不了。」這人生得太耀眼了,龍章鳳姿,肩挺若松,眉目如畫,風流自來,一睞目,萬千螢火點點閃爍,綴著深墨的潭眸。
「為什麼?」解冰雲要一個理由。
「因為我是鬼女。」死過一回的人也算鬼吧!
「鬼女?」他有些訝異。
「就是棺中產女,我娘在生我時一口氣沒上來,閉氣昏迷,穩婆以為我娘死了,就向外報喪,當時還沒出生的我和我娘一起被抬入棺中,棺木都上釘了,等著隔日清晨入土安葬……」周靜秋像在說別人的事,表情平靜得恍若入定老僧。
其實那時的她是害怕的,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由充滿水的地方滑出,然後還是漆黑的空間,但空氣明顯稀薄了些,她想大聲喊人,但是喉間發出的聲音音細女敕如小貓叫,直到她爹不顧眾人的阻攔強行開棺,許久未見光亮的她終于見到一抹暈黃的光線,然後她看見了……自己。
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小小的身軀,她連抬頭的力量都沒有,只能讓人抱著,吸著沒味道的女乃水。
「也就是說,你是萊陽縣的名人。」有誰能如她一般幸運,千鈞一發之際得以獲救,重獲新生。
周靜秋一怔,卷翹的睫毛下是黑玉瓖成的明眸,熠熠閃亮。「我沒這麼想過,但認識我的人確實不少。」
她喜靜,不好串門子,但是自幼跟著父親到案發現場、義莊等這種地方驗尸,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他們由一開始的指指點點,到後來的接納,她就像各家的孩子,是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看著長大的,跟自家女兒沒兩樣。
她爹也沒想到她會走上這一途,起先是她娘身子太弱了,沒法照顧甫出生不久的她,她爹才父代母職背著她外出干活,他想她還小,應該什麼也不懂,對死尸的了解僅是睡著了。
等到發現女兒會幫他收器物,並告訴他死者不是死于自戕而是他殺,他驚訝得不知該歡喜後繼有人,還是難過女兒競被他帶歪了,不喜女紅、刺繡,偏好一動也不動的尸體。
周康生很寵女兒,寵到有點過頭了,明知是不對的事,可是女兒水汪汪的大眼一瞅著他,什麼父親的威嚴、周家的家訓全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了,她開口要什麼,他都只有一個字——好。
所以周康生一接了差事,後頭總跟著一位粉臉嫣紅的小泵娘。
隨著歲月的推進,父親忙不過來的時候,個頭小小的她便主動接手父親未驗完的尸體,寫出正確死因。
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其它人也察覺她和其父的驗尸手法並不相同,但是更精淮。
漸漸地,她也傳出青出于藍勝于藍的名聲,而後官府找上她相驗一名被奸殺的女尸,她才正式走向仵作之路。
「對外就宜稱我是你表哥吧,表哥遠道而來,做表妹的應該好好招待一番。」還皺眉?他沒那麼不堪入目吧!
「為什麼找上我?男女七歲不同席,我都十四了,不宜與男子同行。」什麼表哥表妹的,太俗套了,表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解冰雲挑了挑眉。「用一根棍子導致馬車翻覆的人,應該不會在意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
「你在車上?」周靜秋訝然。
他撩開衣袖,露出前臂上長達三寸的傷口。「木刺從這兒劃過,若非我閃得快,你看到的會是少了一只眼楮的我。」
她繃著臉,「你想興師問罪?」又一個小肚雞腸的男人。
「不,我是夸你干得好,以後再遇上嘴巴不干不淨的人調戲女子,你便狠狠的回擊,不必有所顧慮。」
雖說受了池魚之殃,但他不得不承認,此女聰慧,善用計謀,也沉得住氣,以不變應萬變,巧施手法便讓他們這幾個眼楮長在頭頂上的人吃了悶虧。
「喂!誰嘴巴不干不淨,我是見妹妹可愛大方才特別對她親切,調戲什麼的全是誤會,我對人向來是真心一片。」夜華玉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不平地道。
太不仗義了,背著他將他踩在泥里,什麼兄弟嘛!
「你逼車。」周靜秋瞋他一眼,這人的臉皮真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到牛妖還能牟兩聲。
夜華玉臉上訕色一閃而過。「是路小車大,我也沒轍是不是,要不我送輛馬車給你,當是賠罪。」
「不必,我家大娘很好,我喜歡驢子。」有點脾氣又別扭,老愛使小性子,她家驢子通人性。
「哎呀!有福不會享的傻子,驢子有馬跑得快嗎?馬車坐起來也比非車舒適,還能躺著睡、趴著看書,紅泥小火爐一擺能燒水泡茶。」沒過過好日子的小泵娘,令人心疼呦!
「人各有志,我最遠只到城外的山上,要馬干什麼?而且我家的院子也放不下一輛馬車。」小小的二進院不到兩畝大,分成前院和後院,前院養雞,蓋了間驢舍,後院種菜,一整年都吃得到,隨季節變化換菜種。
「噴!你家這麼小呀,要不要哥哥給你換一座五進院的大宅子?」連馬車都放不下去的屋子有多寒酸,委屈她了。
「你忘了你正在干什麼嗎?」隨口一句允諾,別人若當真了,他只能捶胸頓足了。
「干什麼?」夜華玉就不信他能迷倒京城的女人,卻唯獨小泵娘無動于衷,他媚眼一拋,風情無限。
「逃難。」解冰雲不介意做捅刀的人。
夜華玉一听,人頓時萎了三分。「你哪壺不開提哪壺,非要一再的提醒我,我過得快活你悲憤呀?」
「我只是想指醒你,你身上的銀兩買不起五進院的宅子。」他只能空口說白話,履行不了。
「那你先借我。」男人不能沒面子,打腫臉也要充胖子。
「我沒錢。」一個知縣一年不到百兩的俸祿,他哪來的銀子供他揮霍,自家門前雪自家掃。
「你敢說你沒銀子?我明明看見你娘塞了一迭銀票給你。」偏心偏到沒邊了,也不想想他也缺銀子。
解冰雲推開他勾頸的手。「既然是我娘給我的銀票,怎麼能借你?身為兒子的孝心是時時惦記母親的恩惠。」
「你……你真陰險,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哎喲!妹妹,你要去哪里,等等哥哥我……」還是這個好玩點,粉團子似的小泵娘,教人一見就歡喜,想掐掐她、揉揉她。
想趁機溜走的周靜秋沒成功,她彎下腰拍拍裙上瞧不見的塵土。「你們不打上一架嗎?我正淮備買包瓜子,邊嗑邊看戲,看誰的血吐得又快又遠。」
「你……你說話用不著這麼毒吧!」還打到吐血,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很,他們也就練練嘴功而已。
「不廝殺了嗎?」周靜秋一臉惋惜。
「本來就沒有那回事,我和解大人感情好得像親兄弟,動手動腳非君子所為。」小泵娘心地不好,慫恿人自相殘殺。
她頗為失望的嘆了口氣。「我是仵作,最喜歡尸體了,要是你們之間死一個,我就能驗尸了。」
明明已是春曖花開的季節,天氣一天一天的熱起來,解冰雲和夜華玉卻莫名感到一陣寒意拂面。
為什麼她那嬌女敕的嗓音听來彷佛是返老還童的四百歲老婦,頂著女敕生生的面皮說著令人寒毛直豎的話,那背脊呀,是涼的,一顆顆小絆瘩如春筍般冒出來。
「秋兒,你在這里干什麼?」
一听見低沉沙啞的喊聲,周靜秋少有表情的臉上頓時漾開一朵教人心弦一動的芙蓉笑靨。
「爹。」
「衙門有尸讓你驗?」本想板著臉擺出父親威儀的周康生,一見女兒朝他飛奔而來,立即沒骨氣地笑開了。
「不是驗尸,解大人讓我來說說先前那具男尸,看是生前落水,還是死後拋尸。」兩者死法大不相同。
「說完了嗎?」周康生目露柔光的看著女兒。
「嗯,說到無話可說了。」這兩人的心態不太純正,見她年幼可欺便起了逗弄之心。
唉……小泵娘,無話可說不是這麼用的呀!夜華玉瞟了解冰雲一眼,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內心是萬馬奔騰,蹄踐落花揚。
「沒事就回家了,夕奴肯定煮好飯菜在等著我們了。」周康生寵溺地笑道。
「好。」周靜秋螓首輕點。
「大人、夜先生,我們先走了,家里有人等著呢!」周康生牽著女兒,向兩人告辭。
夜華玉心里感觸好深,有人等著,多好,他家只有一頭母老虎似的長公主娘,整天逼著他成親,還把女人月兌光了丟到他床上,讓他趕緊生個小孫子。
夜華玉再一次看向解冰雲,以為他和自己一樣,听了這句話會有觸動,想起京城里的雙親,沒想到他看的是周家父女倆親熱交握的手,一只深黝色的粗掌,一只柔白小手,意外的和諧,這是無須隱藏的父女親情。
驀地,解冰雲動了,他眉兒彎彎,笑臉迎人,「周仵作,可否上門叨擾一頓便飯?你也曉得我們剛到萊陽縣衙,很多事還是一團亂,廚房里連個掌廚的人也沒有,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也不曉得上哪兒找個能入口的餐館。」
不會吧,居然還要來蹭飯,他們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呀?周靜秋開始擔心飯夠不夠他們吃。
「歡迎之至,不過全是上不了台面的粗茶淡飯,吃慣精食的兩位怕要嫌棄了。」周康生說著客套話。
「我們也沒有那麼嬌生慣養,有飯有菜也就滿足了。」大魚大肉吃多了,清粥小菜也有滋有味。
「那就請兩位移步了,我讓家里人加點菜。」至少有魚有肉才不致失禮。
「請了,周仵作。」解冰雲做了個同行的動作。
周康生不敢逾禮的走在前頭,便悄悄往後退,讓大人和幕僚夜先生先行,他和女兒緩步跟著。
「爹,你真要請他們?」周靜秋小聲問道。兩尊大瘟神呀!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夕奴的手藝不比御廚差,她用現代的食譜教他,別的地方吃不到,僅此一家。
「哺!小聲點,別讓人听見,你爹請得起,吃不窮我。」
周康生本是樂觀的這麼想著,但他很快就後侮了,因為他親眼見識到原來光吃飯是會把人吃窮的。
而此時昂首閥步的兩個男人嘴角微揚,誰也不看誰的樂在心中,顯然他們都听見周靜秋小氣巴拉的話。
「哇!他們……嗝!可真會吃呀!」夜華玉吃驚的道。那肚子裝得下嗎?一口飯配一口菜,三兩口一碗飯就吃完了。
周靜秋沒好氣地月復誹,你也不遑多讓呀,大爺,我們家的米都被你們這幾個大食怪給吃光了,連菜渣也不留下,倒入碗里拌飯。
什麼叫物以類聚,眼前便是。
一群可怕的蜂蟲,一過境,粒米無收。
要不是她一回家又趕緊洗米下鍋,這些個飯桶哪里吃得飽,他們的碗是她的三倍大,她一碗吃不到一半,已經有人在吃第三碗、第四碗,飯桌上好幾雙筷子同時夾菜。
他們在吃飯還是搶食呀?真是一群未開化的小朋友。
算了,不理會他們了,自己吃飽再說,早就盛好飯菜的周靜秋小口的嚼著肉片,細嚼慢咽。
周家人口簡單,沒有男女分桌而食的規矩,平日只有周家三口以及夕奴、小耙,夕奴和小耙是餓過肚皮的,對食物十分執著,不僅吃得快又分量多,還不見長膘。
周靜秋習慣了看他倆餓死鬼投胎似的往飯碗里盛飯,狼吞虎咽地唯恐少吃一口會吃虧,再看看兩位「貴客」的食量,她的臉皮不由得抽了抽,這兩位爺不是出身富貴嗎,怎麼一副餓了許久的樣子,盛到尖起來的白米飯一碗又一碗。
桌上的盤子是空的,一點殘渣也沒留下,周康生心想,若是每日都是這種飯量,租出去的十五畝田地等秋收時就不賣糧了,留著喂豬……
唉!他都糊涂了,怎麼把人當豬看待呢!
不過也真的太會吃了,養豬也用不到這麼多糧食,一桶泔水,再剁點豬草拌一拌,能養肥幾頭大豬。
「五十步笑百步,若非飯桶見底了,相信你還能吃下好幾碗。」周靜秋嘲諷道。
周家一直富不起來,源自糧食的消耗量太大,一家之主周康生一頓能吃上七、八碗白米飯,夾肉饃饃最少十個,若再有大餅、煎包,他一樣吃得下,十足的好胃口。
而周曉冬雖然才十歲,一到了飯桌上也是猛將一員,他最少是五碗的分量,菜湯、魚肉不在此限。
夕奴吃得多一點也不意外,他本來就是一座山,能吞食一切生物,他吃飯不用碗,直接抱著飯桶配菜。
敢比較像異類,他似乎有個無底洞,怎麼也吃不飽,要不是有她盯著,他會稍微控制,只怕吃破了肚皮還往嘴里塞飯。
說起來這是一種病,餓過頭之後的強迫進食癥,他剛到周家時幾乎無時無刻都在饑餓中,看到什麼都想吃,擁有現代醫學知識的周靜秋慢慢調整他的進食行為,暴飲暴食的毛病才稍有改善。
周靜秋以為家里這幾個已經是大食怪了,沒想到這世道還有「同類」,看來貴氣、出身良好的解冰雲和夜華玉也是吃界將相,兩人合力干掉一桶飯,意猶未盡的連半鍋湯也沒放過,全祭了五髒廟。
「別怪我們太貪嘴,是你們家的飯菜太好吃了,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了箸,只想到怎麼橫掃千軍,一口不乘的倒入嘴里。」撫著微凸的肚皮,嘻皮笑臉的夜華玉又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的露出酒足飯飽的神態。
重生一回的周靜秋對什麼都不講究,秉持著隨遇而安的心態,唯獨對吃十分看重。
她不善廚藝,卻說了一嘴好菜,背食譜是她閑來無事的娛樂,即使吃不到也覺得自己像個大廚。
因此八大菜系她都精通,腦子里有上千道料理配方,她一樣一樣教給夕奴,一年最多只教十道菜,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周家的好飯好菜也只有他們最清楚。
干仵作的最常接觸的是尸體,所以走得再近的朋友也會忌諱,自從佟氏去世後,家里就沒來過客人,自然也無人得知周家有私房好菜。
但是不論好吃與否,對解冰雲、夜華玉等人而言,他們一路從京城趕往萊陽,吃住都在驛站,吃慣美食佳肴的兩人哪習慣沿路上的粗食,鹵肉太油,白飯太干,青菜炒得過老,真的是嘗不下去呀!
一嘗到周家的絕品美食,那真是用久旱逢甘霖來形容都不為過,讓他們一時忘情的原形畢露。
周靜秋嘴一咧,笑得很假。「我們家很小,小得供不起兩尊佛,兩位以後走過、路過,千萬不要來拜訪,我們家的存糧不多了,還得撐到秋收,拖家帶口的不容易。」
言下之意就是快滾吧,別想賴上了,養食客這種事周家做不出來,風雅填不飽肚子,糧食才是王道。
因為多了夕奴和小耙,周家原本留下三分之一,其它全賣掉的稻殼,改留下一半,每次米缸快空時再舂一袋米。
想當然耳,稻熟了不賣可損失了不少銀子,周家只靠父女倆賣手藝掙錢,雖然離貧窮還很遠,算是小康之家,可是要富有到天天吃肉也是挺困難的,花費太多收入少,只能持平。
而培養一個讀書人更燒錢,每年花在周曉冬身上的筆、墨、紙、書費就不在少數,一張宜紙能買兩斤豬肉。
「衙門給的俸銀太少?」眸色深幽的解冰雲有此一問。
仵作的差事並不讓人看重,被視為下九流的賤業,所以稍有體面的人都會上來踩一腳,把仵作當狗使喚,直到周靜秋冒出頭了,因她精確的驗尸推理連破了幾個大案,仵作的地位才略有提升。
但是即使如此,還是免不了被壓榨,每個月有定數的月俸到了他們手中總會少個幾兩,上面要孝敬先扣了,這事沒處可理論,只得低頭。
一整年下來,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但周康生勸女兒息事寧人,當官的若不貪,哪來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文大人不是善類,蚊子腿上都能刮下一層油。
平調到柳縣的前任知縣並未升官發財死老婆,那是個沒有油水的小地方,地廣人稀,人人窮得很,他若是想象以前大擺筵席斂財的話,只怕要失望了。
「不少,夠用。」周康生回道。
「如果不抽五十文人頭稅就更好了,我並非登記在冊的衙門中人,賺的也是辛苦錢,這里扣一點,那里模一點,真正落在我手心的銀子已經被剝了好幾次皮了。」
周靜秋話語不重,卻打得人臉上發熱,連個小仵作的銀子也貪,還有什麼不拿不貪。
她知曉娘去世前最惦記的是她那些嫁妝田地,走得不放心,就算不是原來的地,她還是想把數兒給買齊了,讓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而終,不再掛心,只是目前的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後萊陽縣由我接手,你盡避無所顧忌大展身手,人頭稅一事到我為止,日後你辦事辦得好,我另外有賞。」解冰雲保證道,他賞罰分明,絕不虧待為他做事的底下人。
文大人是一顆老鼠尿,壞了官場這鍋粥。
周靜秋的柳眉染上幾分笑意,變得彎彎的。「知縣三年一任,你在萊陽縣最多待三年,等你走了之後,我們還是一樣的過活。」
她這意思就是不要變動太多比較好,由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當官的大同小異,清正廉明有幾人?
「你不信本官?」解冰雲臉色郁沉。
「大人若能做些調整,我自是感懷在心,但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心知肚明的事實。」
「秋兒,不可以對大人無禮。」周康生擔心的沉聲道,怎能當著上官的面要他少收點賄,多為下屬著想,她這是虎口拔牙,要是被是太爺怪罪,該如何是好?在還沒了解新任縣太爺的為人之前,最好別說太多。
「爹,我是就事論事,絕無影射,解大人是地方官,更要體恤民情,忠言不進耳,哪有好功績。」周靜秋這話說得有點刻意了,她不喜歡變動,有變就表示掌控不住,十來年的平靜日子就要天翻地覆了,所以她要極力阻止。
「是呀,周仵作,別放在心上,我們大人心胸寬大得很,不會計較這種小事,你們大可暢所欲言,一切有大人為你們做主。」吃人嘴軟,夜華玉不正經的一使眼神,要解冰雲做好官。
解冰雲對上夜華玉帶著暗示的目光,開口了,「我不缺銀子。」
這是什麼開場白呀?夜華玉真想翻白眼,哭笑不得。
「因此你的辛苦錢還是你的辛苦錢,本官會約束下屬,容不下陽奉陰違。」這點錢他還沒放在眼里。
這才像句人話,會做人,模模光滑下顎的夜華玉心想著自己該不該蓄胡,好有謀士之威。
內心不以為然的周靜秋還是裝出感恩戴德的神情。「大人,時候不早了,你該回衙了。」
第一次被趕的解冰雲大為不快。「吃太飽,走不動。」
她吃了熊心豹子膽,雖然他未有留宿的意願,但被當面掃面子,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我讓夕奴用驢車載你回去。」大人別耍賴,我們不兼做客棧。
「驢車太小,我坐不慣。」吃了兩碗酒,他酒氣上來。
周靜秋皮笑肉不笑的收碗。「還說不是嬌生慣養,大人這嬌氣呀,不下深閨十六年的小娘子。」
「我嬌氣?」解冰雲眼一眯。
「不嬌嗎?」她反問。
看著眼前完全不懼怕他的小泵娘,向來站在高處的解冰雲不怒技笑。「是挺嬌氣的,以後要麻煩你了。」
周靜秋一听,心微驚,頓時有股不好的預感。「什麼意思?我能拒絕吧?」
「不能。」
「不能?」她有點想磨牙了。
「多備些米糧,以後我會常常過來叨擾。」看著她為難又忿忿的神情,解冰雲的心情為之飛揚。
「不歡迎。」她就知道不是個事兒,臉大的人皮厚肉粗。
「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小丫頭。」他決定的事誰也更改不了,她越是反對,他越不讓她順心。
終于,解冰雲願意起身走人了,他臨走前扔下一錠十兩銀子,充作伙食費,性格狂猖的他,可不接受她的拒絕。
他走時也把夜華玉帶走了。
看著純色的大銀錠,周靜秋心想這算什麼,用銀子砸人嗎?小老百姓就活該被欺壓嗎?走了個不辦事、只摟銀子的文大人,又來個土財主似的大老爺,萊陽縣上空這片青天何時能清澈?
「秋兒。」周康生輕喚一聲,女兒長大了,亭亭玉立了。
「爹。」看到父親走來,周靜秋馬上再搬來一張圓凳。
收拾好餐桌後,她來到了院子,隻果樹開花了,粉白粉白的小花隱在樹葉間,清甜的花香味隨風飄送,帶著淡淡的甜香。
而三、四月成熟的櫻桃已經掛果了,高約一丈的果樹垂掛著累累果實,她伸手摘了幾顆吃著,酸甜的味道在口中擴散。
「咱們父女倆聊聊。」她眉眼像他,明亮有神,而秀氣的下巴神似妻子,柔美白女敕。
她塞了顆櫻桃到父親口中。「爹,太嚴肅的話題就別提了,我這腦子不想太復雜的事。」
聞言,周康生輕笑,這女兒被他慣得沒大沒小。「再過幾個月你就及笄了,你的婚事也該操辦起來了。」
「不急,等過了十八再說。」能拖一時是一時,她對當某人的妻子不感興趣,男人是一種束縛。
「十八歲都成老姑娘了,誰還相看你?我看松展那孩子就不錯,他對你挺用心的。」兩人打小青梅竹馬,對彼此都相當熟悉,沒鬧過口角,也很聊得來,不陌生。
「我養得起自己。」杜松展?爹也想得太多了,那根木頭就跟她哥哥一樣,激不起火花。
「這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而是你得有個人作伴,爹不可能一輩子陷在你身邊,曉冬日後也會有自己的妻兒,爹放不下你。」女兒太有主見,怕是不好說親。
「爸呀,你續弦吧!」省得老是操煩她的終身大事。
周康生沒好氣地一瞪眼,「不孝女。」
叫她成親是為她好,女大當婚,她不領情還反過來將他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