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汝安,嚴家。
「你真的要去長橋?」萬天晴神情凝重憂心的看著丈夫。
「我不能讓世安死得不明不白。」嚴世浩眼底有著深沉的哀傷及自責。「爹娘死前將她交付給我,要我要好好保護她、疼愛她,可現在我卻什麼都不能為她做……」
一旁的紹子龍低垂著頭,慚愧不已。「世浩大哥,這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讓我跟你去長橋吧!這次我會乖乖听你的話,絕不沖動惹事。」
要不是他為了在嚴世安面前邀功,替嚴家出一口氣,也不會害她因此遭禍,都是他的錯。
嚴世浩看著他,沉沉一嘆。「子龍,若你想贖罪,就好好待在汝安幫你嫂子看著嚴家的鋪子跟生意。」
他從來沒有責怪過紹子龍,發生這樣的憾事,絕非紹子龍所願,況且事已至此,怪誰都于事無補,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嚴世安討回公道,讓位出鋒為此事得到他應有的懲罰。
想起那天,嚴世浩的心依然絞痛不已—
冬梅驚慌地跑回嚴府,哭得都岔了氣,說嚴世安被位出鋒玷辱不成遭殺害,他簡直不敢相信,連忙帶著萬天晴跟紹子龍趕至囚困他們主僕三人的倉房。
當他看見妹妹倒在地上,月復部插著一把刀,口鼻都是鮮血,且已氣絕之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彷佛瞬間不跳了。
那個時候短暫昏厥的念祖也已經清醒了,他趴在嚴世安的尸身旁號啕大哭,令人看了不忍。
從念祖跟冬梅口中得知位出鋒是為了替他的愛駒報仇才會殺害妹妹,他震驚又憤怒,速速趕至港口,然而位出鋒的船早已離開汝安。
旋即,他又趕至官府報官,官老爺卻說他口說無憑,不足相信。
無法指證位出鋒的惡行,官府又因為位出鋒與朝廷的關系而偏袒維護,他無計可施,只好決定親自南下長橋跟位出鋒討個公道,以慰妹妹在天之靈。
「世浩,你真不讓子龍同你一起前去?」萬天晴相當不安。「那是位家的地盤,我擔心……」
「就因為是位家的地盤,凡事更要隱密小心。」嚴世浩輕抓著她的肩膀,溫柔一笑。「讓子龍留在汝安幫妳吧,我還是單獨行動較好。」
萬天晴知道他心意已決,也不再多說。
「放心,我會平安回到妳身邊的。」嚴世浩深深地凝視著她。
迎上他溫煦深情的眼神,萬天晴蹙眉一笑,點了點頭。
為了證明自己能像男人一樣干活,嚴世安跟十五、六歲的船員鳳海借了衣服,主動幫忙船上雜務。
她想,只要證明她可以像男人一樣在船上做事,位出鋒就會考慮讓她留下來,當然,他也有可能不為所動。但她的個性就是這樣,事情成不成,她先不管不顧,做了再說。
就像她當初要在汝安辦學、收養孤兒孤女時,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笑話她,但她不管,一個勁兒的埋頭就做,而事實證明,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先放棄的人。
換上鳳海的衣服,她問鳳海船員在船上都做些什麼雜務,鳳海給了她建議,要她到下艙去找廚子飛叔,相比之下,伙房更適合女人待。
她听了,也覺得挺有道理的,便依言去下艙找飛叔。
破浪號是艘大型的三桅橫帆船,嚴世安听說當初建造時還請了從西洋來的造船師擔任監事,進到船樓往下,便是下艙,下艙船首處依序是干貨儲藏室、位出鋒的房間,以及船醫駱無爭跟大副李韶安的房間,其他船員則睡在艙室中段及尾段的吊床上。
伙房位于船尾,要到伙房去,必會經過船員們休息的地方。
當她經過時,幾名船員正在談天說笑,見她來了,幾人便擠眉弄眼的做出怪表情,突然,其中一人伸長了腳攔住她的路。
嚴世安一頓,停下腳步。「麻煩讓讓。」
她當然知道這些人是存心捉弄她、找她麻煩,可寄人籬下,她不得不低頭。
「唷,挺嗆的。」這人名叫馬大山,是名老練的船員,船務航運的事他相當嫻熟,缺點就是有點品行不端。
之前他在長橋惹了一些事,讓位出鋒踢出貨運行,可因為他叔父在位家做事多年,勞苦功高,經他叔父求情及保證,位出鋒才勉強賣了一個人情,答應讓他重新回到位家的船上做事。
知道她是從青樓里逃出來的姑娘,馬大山態度輕浮,語帶狎意,「讓也可以,不過妳要在大哥我嘴上親一下。」
此話一出,旁邊的人都笑了。
「讓開。」嚴世安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雖然平時客氣隨和,不生事端,但有人惹到她,她可不會忍氣吞聲。
「擺什麼架子?像妳這種妓子,只要有錢就什麼都願意干吧?」馬大山續道︰「听說游舫上的妓子花樣特別多,妳會什麼?」
他那邪yin的笑意及眼神讓她既憤怒又不舒服,她狠狠的瞪著他,說道︰「我什麼都不會,但會教訓你這種無賴。」
馬大山一听,興致更高昂了,他輕蔑地笑道︰「怎麼教訓我?用手?還是妳那對……」說著,他伸出雙手在她胸前比劃。
嚴世安退後兩步,惱怒的罵道︰「下流胚子!」
就在此時,她眼角余光一瞥,發現位出鋒正站在他的房門口冷眼旁觀。
她想,他是故意的吧?他漠視她被船員騷擾欺侮,是要讓她知道船上不是女人可以待的地方,想逼她知難而退?
好,那她就讓他知道,沒有什麼地方是女人待不下的!
嚴世安怒視著馬大山,口氣不善地問道︰「你讓是不讓?」
「不讓又如何?」馬大山無賴至極。
她不跟他浪費唇舌,冷不防地邁出大步,一腳狠狠踹向他的小腿骨。
馬大山未料她有此舉,反應不及,痛得叫出聲來,並收回了攔路的腳。
嚴世安乘隙,一溜煙的往伙房跑去。
馬大山疼得破口大罵,「小婊子!妳……妳完了!」
位出鋒微挑了下眉,表情顯得意味深長,並未多說什麼,又轉回房里。
嚴世安來到伙房,見飛叔正彎著腰在熬煮一大鍋的肉湯,她出聲喚道︰「飛叔。」
飛叔听見聲音,先是一愣,然後很艱難的想打直腰桿,卻無法順心如願。
她一見,便知道他傷了腰,同時也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她猜想鳳海一定是因為知道飛叔受了腰傷,需要幫手,才會建議她到伙房來幫忙,真是個體貼的孩子,就跟念祖一樣。
「妳……」飛叔見她穿著男人的衣服,愣了一下。
她被救上船後一直待在位出鋒的房里,直到昨天晚上才離開,可即使她一直沒現身,她的事卻早已在船上傳開了,成了船員們打發時間的談資。
飛叔雖不是個喜歡說長道短的人,但也听說了她的事,知道她原是游舫上的妓子,為了保全清白之身才跳海尋短。
他有個年紀跟她相仿的女兒,父女倆相依為命十幾年,感情深厚,年前,女兒嫁人,從前下船總有女兒相伴,現在下了船,他只剩孤單。
看著她,再想到她的遭遇,飛叔不由得對她生了憐憫之情,口氣自然相當和善,「小泵娘,有事嗎?」
對上他溫煦的眼神,嚴世安知道他是個正直敦厚的好人,于是她安心的上前,問道︰「飛叔,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他一愣,「咦?幫忙?」
「嗯。」她點頭,挽起袖子,露出兩截藕白縴細的手臂來。「我在船上總不能白吃白喝,做點事是應該的。」
飛叔哪好意思指使她干活,面露難色。「這……」
「飛叔,」嚴世安再上前一步,真摯誠懇地道︰「我看你的腰似乎受了傷,不太方便,就讓我在這兒幫你吧。」
他撓撓臉,顯得很猶豫,位出鋒那兒沒有命令下來,他實在不好自作主張。
她看出他的疑慮,也不逼迫,趨前抓起大鍋杓,開始翻動著大湯鍋里的肉塊及蔬食。「不翻動的話,會焦的。」
飛叔想阻止她,手一伸,腰就疼得他「唉唷喂啊」好幾聲。
嚴世安轉頭笑視著他,「飛叔,我會干伙房的活兒,放心交給我吧!」
「這……真行?」他有些不安地問。
「行。」她滿臉自信。「肯定行,瞧著。」
她開始忙起伙房的活兒來,動作利落而精確。
從前,她都是親自張羅孩子們的三餐,不曾假手他人,也因此練就了一手好廚藝。
看她一個人同時顧著灶上的三口大鍋,飛叔還真有點驚訝。他以為她會手忙腳亂,誰知道她的動作竟嫻熟又自得,像是跳舞般的在三口鍋子間移動著。
不多久,她一個人完成了船員們的午膳。
這時,駱無爭來到伙房想關心一下飛叔的腰傷,卻見飛叔坐在一旁納涼,而嚴世安在灶前忙著,他不由得一怔。「老飛,這是……」
「大夫,」飛叔笑視著他,「初雪姑娘真是教人吃驚啊,看她弱不禁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竟然如此熟稔伙房的粗活。」
「是嗎?」駱無爭一臉驚奇地看著正在調味的她,「看來你有幫手了。」
「可不是嗎?」飛叔呵呵笑著。
備好午膳,船員們陸續進到下艙準備用膳,位出鋒也從房里走了出來就位。
飛叔腰傷未愈,便由嚴世安幫忙裝飯盛湯。
位出鋒看著,臉上雖不見任何表情,眼底卻有著情緒。為了證明她能干活兒,她還真的跑到伙房去幫忙了。
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脾氣倒是很強。不知怎地,他覺得有點意思,有點趣味,有點……驚覺到自己的心有點波動,他不覺又惱了。
嚴世安一一替船員們盛湯,他們有的好奇地看著她,有的露出訕笑,也有非常有禮向她道謝的。
這時,她來到馬大山旁邊,原本臉上帶著笑意的她立刻板起臉來。
馬大山斜睇著她,嘴角懸著令人渾身發癢、感到不適的笑意,就在她急著趕快幫他盛好湯,離他遠遠的時候,他突然伸手在她臀上抓了一把。
她嚇了一跳,身體一震,手一抖,湯杓里的熱湯直接淋在她的手掌上,她忍不住痛喊一聲,「啊!」
馬大山一臉得意的睇著她笑,「小心一點,燙啊!」接著故意壓低聲音道︰「小婊子。」
嚴世安氣得想拿湯杓朝他臉上招呼,可是她忍住了。
駱無爭一見她燙了手,立刻過來關心,「初雪姑娘,讓老夫看看妳的手。」
她搖搖頭,「不礙事。」說話的同時,她瞥見位出鋒正面無表情地瞅著自己,眼神也很冷淡,不知為何,她突然感到一陣委屈,眼眶竟濕熱起來。
他明明看見了她被欺侮,卻又再一次選擇漠視,為什麼?只是單純想要她知難而退?還是他打心底瞧不起原主這種出身的女子,認為她低賤得就算被佔了便宜也是應該的?
對他來說,這就是女人在船上必須接受的對待吧?也是,他為了替愛駒出氣,就抓了無辜的女子,企圖侵害她並殺害她,怎可能是個懂得尊重女人的人?
她絕不會輸給他,絕不會在他面前示弱,她不會哭的,她要讓他瞧瞧她的驕傲!
嚴世安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淚給逼了回去,她重新舀了一杓湯,用力的往馬大山的碗里一摜,湯灑了一桌,還噴濺到他的臉。
馬大山惱怒地瞪著她,「妳!」
她直視著他,無畏地揚起一抹驕傲而堅毅的笑。「慢用。」說完,她轉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