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天的雨下得跟「那天」一樣的大。
寧靜將身子縮在小小的傘下,微微瞇起了瞳眸,努力地將目光穿透被雨打濕的眼鏡,搜尋著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的小徑,小心翼翼地邁開步伐,謹慎地前進。
她可以聞到空氣中夾雜著樹葉與泥土及水氣的特殊氣味,根據研究,這主要是由臭氧還有氣熔膠組成,只要是嗅覺稍微敏銳些的人幾乎都可以察覺到,可對寧靜來說,今天這場大雨中除了這熟悉的氣味之外,還隱隱約約的混雜了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腐臭味,讓她的胸口莫名其妙地窒悶,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似沉甸甸的。
黑壓壓的雲層突然亮了亮,隨即劈過一道響雷,彷佛撼動了整個世界,讓寧靜分不清楚自己的身子是因為暈眩而搖晃,還是因為這道震天價響的巨雷。
雷電交加之後,雨勢更加磅礡了,雨水如沖破閘門的洪流狂泄。
原本略嫌單薄的雨傘鼻架撐不住強烈的雨勢,傘面頓時塌陷了一角,被隔絕的雨水霎時傾盆而入,讓早已濕了半邊身子的寧靜徹底淪陷在雨水中。
很冷。但這遠不及那不斷鑽入鼻腔的氣味讓她不適,那股惡心的味道就像無數只蛞蝓爬過心頭,濕冷黏膩,令她白皙細致的皮膚勾起密密麻麻的小絆瘩。
轟隆!
雷聲驟響,彷佛就在耳邊爆開。
寧靜摘掉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反正它早失去作用,放下傘,徒勞無功的舉起單手遮住頭頂,悶著頭往前疾走,試圖甩開那讓她不安的氣息。
「啊—」
突然,一道尖銳的聲音穿透了雨聲傳來,帶著恐懼懊惱的情緒。
寧靜的腳步頓了頓,同時聞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水味。
她將臉微微轉過右後方—那味道傳來的方向,有一片樹林擋住了視線。
她正躊躇著該不該上前查探時,一道縴細的身影搶先沖出了樹林。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洋裝,身材曼妙的女子,烏黑的秀發在腦後盤成髻,幾綹發絲落在如天鵝般美麗的頸項,即便視力不是很好,寧靜的目光還是忍不住流連在那道縴細姣好的線條上。
「啊,妳全身都淋濕了耶,怎麼不撐傘啊?」女子發現了她,好奇的問。
「妳沒事吧?剛剛我似乎听到尖叫聲。」寧靜不答反問。
「我?呵呵,那是我在跟我男友鬧著玩的。」女子邊說邊走上前,似乎發現寧靜手中的那把傘已不敷使用,將她納入了自己的傘下,爽快的道︰「給妳。」
女子身上的濃厚香水味讓寧靜的鼻子不是很舒服,卻稍微蓋住了之前讓她作嘔的腥臭。
「不用了,反正都淋濕了,謝謝。」寧靜婉拒。
女子朝她微微一笑,硬是把傘塞入她手中,沒等她反應過來,又往樹林里沖進去。
大雨中,寧靜隱約看到一只模糊的手臂自樹後伸出,將女人拉了過去。
混合著笑意的尖叫聲又間間斷斷的響起,然後淹沒在雨聲中。
寧靜收回視線,勾起唇瓣,輕輕搖頭,談戀愛真是讓人瘋狂,這種大雨天他們卻寧願在雨中嬉戲,也不想待在干燥溫暖的屋內休憩。
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攢緊了手中的雨傘,繼續往目的地邁進。
她不得不感謝那個狂放卻好心的女子,至少有了這把傘,她好歹可以少淋許多雨。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間兩層樓的舊式洋房終于映入眼簾。
寧靜用手隨便抹了抹眼鏡,重新掛回鼻梁之上,雖然她的近視只有一百五十度,就算不戴眼鏡也不至于造成太多困擾,但她平常還是習慣戴著眼鏡,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隔絕在安全地帶,不用擔心別人窺探她的心思。
「哎呀,看看妳,這都淋成了落湯雞,真是的,就說雨這麼大不用過來了,妳這孩子就是固執。」
一個微胖的身軀在大門打開之後躍入寧靜的眼中,邊嚷嚷著邊將她給迎進屋,然後又忙著轉身走向里間,拿了條干淨的毛巾出來。
「放心,我這麼壯,淋點小雨不會有事的。」寧靜微笑著搖頭,由著胖姨替自己擦拭臉上的雨珠。
毛巾的淡淡香味覆蓋了殘留在鼻腔間的異味,讓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
「瞧妳瘦得前胸貼後背,手臂細得跟竹竿一樣,哪里壯啊?妳們年輕女生就是這樣,老是說自己胖要減肥,都不知道胖點才有福氣,才好生養—」
糟糕,她不小心讓胖姨開啟了叨念模式,只好故作可憐的轉移話題,「我好冷喔。」剛好,鼻子很配合的打了個噴嚏,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的又連續貢獻了幾個。
「快快快,快去洗個熱水澡,免得真的感冒了。」胖姨果然停止叨絮,將寧靜趕進了浴室。
等寧靜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吹干頭發,換上一身干爽的白色棉麻連身洋裝走出浴室時,胖姨已經端來一杯冒著些許白霧的熱牛女乃,催促著她喝下。
寧靜听話的接過杯子,在胖姨滿意的注視下,仰頭將牛女乃灌入喉中,瞬間一股暖意從胃部蔓延到四肢,驅走了僅存的寒意,整個人溫暖了起來。
「謝謝胖姨。」寧靜笑得彎彎的眼中充滿感謝。
胖姨故意翻了翻白眼,「胖姨不要妳的感謝,只要妳好好照顧自己,胖姨就阿彌陀佛了。」
「我一向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啊,妳別擔心。」寧靜的語氣輕快。
打量著眼前的女孩,瑩亮的黑眸因為眼鏡而遮去不少光彩,讓人看不清她眸底的情緒,但胖姨永遠無法忘記,當初那個事件發生後,那雙強忍著淚水的眸中充斥著多堅定的決心。
「妳這固執的個性……」胖姨搖頭輕嘆,沒把話說完。
寧靜腦中自動接了她的後半句話—「就是隨了妳爸」,心頭緊了緊,唇畔反而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媽醒了嗎?」
胖姨的臉上淨是疼惜,手指比了比二樓的方向,「剛醒一會兒,去看看她吧。」
寧靜點點頭,走出幾步就駐足回頭問︰「綠豆薏仁湯?」
「什麼都瞞不過妳這狗鼻子。」胖姨笑開了嘴,「正好冰涼了,我替妳盛一碗。」
寧靜樂得綻出笑顏,「就知道胖姨最疼我。」
「去去去。」胖姨朝她揮揮手,含笑看著她縴細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
二樓的氛圍跟一樓截然不同,寧靜才踏上二樓,鼻間就充滿了各種氣味—濕悶的、消毒的、陳舊的,還有非常細微的尿騷味。
掛在長廊壁上的老時鐘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但時間在這里卻彷佛靜止在某一刻,未曾前進過。
寧靜走過長廊,緩緩推開位于盡頭的木制房門,方才聞見的氣味更加濃重,撲面而來,可這縈繞的氣味卻讓她幸福的笑了,因為這代表母親的存在。
她深吸了口氣,將門徹底敞開,俏皮的揚聲,「媽咪,我來看妳嘍,妳有沒有乖乖的?」
房內,窗簾隔絕了窗外的大雨與光線,黑暗一片,只有門外流瀉而入的長廊燈光,映照出一道坐在床緣的身影。
「媽咪,妳又不開燈了?」寧靜走進房內,模索到牆邊的開關,將燈打開。
原本漆黑的燈光忽然明亮起來,原本坐在床上的人影卻猛的一個竄步向前,將燈關掉,「噓,不要開燈,他會找到我們,不能開燈!」
寧靜的心酸酸澀澀的,但臉上的笑容未減,柔聲安撫母親,「不會的,他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安全了。」
比寧靜矮上一個頭的寧母遲疑的頓了頓,「真的嗎?妳不要騙我喔。」
「我當然不會騙妳,不然我們開燈看看,是不是跟我說的一樣,好嗎?」
寧母躊躇了許久,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緊緊握住了寧靜的手,不放心的再三追問︰「妳不會騙我吧?」
寧靜回握住她的手,肯定的回答,「絕對不會!」
燈重新被打開,光線照亮了房內的每一個角落。
寧母驚恐不安的尖叫了聲,抱頭往床上竄,拉起棉被將自己從頭蓋住。
「媽咪妳看,真的沒事了,我在這里,我會保護妳的。」寧靜上前彎身將母親連同棉被一起抱入了懷中,即便隔著棉被,她依然可以感覺到母親的恐懼與顫抖。
窗外又打了一道響雷,寧母更加的驚懼,忽地掀開了棉被跳下床,慌張地在房內踱步,喃喃自語著,「丫丫—丫丫—快點藏好,絕對不要出來!」
寧鏡的眼眶忍不住紅了,忍住哽咽,她趕緊趨前環抱住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輕聲道︰「丫丫很好,丫丫在這里,丫丫沒事。」
寧母惶恐的情緒在寧靜的撫慰下總算逐漸平息,她抬起茫然的眼望向寧靜,「丫丫沒事?」
寧靜笑著點頭,眸底卻閃爍著淚光,肯定的重復道︰「沒事。」
「丫丫沒事……丫丫沒事……」寧母露出安心的神色,由著寧靜將她帶回床沿坐下。
站在母親面前,寧靜很難將眼前這個頭發蓬亂、臉頰凹陷,皮膚蠟黃的女人,跟當年那個風姿綽約,豐腴美麗的母親聯想在一起。
當時的母親多美啊,總是盤起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露出了天鵝般的白皙脖子,听說母親年輕時追求者眾,是鎮上最美的女人,多少富豪公子哥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偏偏選中了最不起眼,只是個藥局老板的父親。
妳爸爸他呀,雖然不會甜言蜜語,也沒送東送西,但是他踏實憨厚,總是默默的守護著母親,讓我打心底認定,這輩子就跟著這個人了。
果然婚後他將我捧在手掌心疼愛,舍不得她勞苦,總是搶著把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攬,除了要忙藥局的事之外,家事也幾乎全包了。尤其是妳出生之後,為了給我們更好的生活,開店之前他甚至還去送報紙,每天累得筋疲力盡,卻從沒有對妻小大聲說話過。
我最愛他的憨笑,就算再苦,那笑容總是那麼純粹的開心,連我也覺得幸福起來呢。
寧靜的腦海中響起母親回憶起父親時,那特別溫柔的聲音。
可這樣平凡美滿的日子卻在那個雨夜被破壞殆盡,讓寧靜失去了父親,也同時「失去」了母親。
「媽咪……我好想妳。」想念母親清醒的叫喚她,想念母親清楚的知道她是她母親。
寧靜不舍的撥開寧母臉頰上的頭發,順著她的發絲來回輕撫著,就像小時候母親對待她那般。
只見寧母抬起了頭,目光清澈地盯著寧靜看,「丫丫……」
寧靜驚喜的半蹲著身子,讓自己跟母親的目光平視,「媽咪,是我,我是丫丫。」
她在母親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充滿著孺慕與殷切。可母親卻好像在分析她似的盯著她許久,然後露出了靦腆的笑容,不太好意思的道︰「小姐,我們見過面嗎?我感覺妳有點面熟。」
寧靜原本雀躍的心又一點一點的涼了。「媽咪……」
寧母怔忡了片刻,旋即突然抓住了寧靜的手,臉上閃過急切無措,「小姐,妳在找妳媽媽嗎?可是我不認識妳媽媽—對了,我也在找我女兒,妳有看到我女兒嗎?丫丫……丫丫在哪里?妳帶我去找她好嗎?」
看著母親又逐漸迷失的神情,寧靜的心狠狠的擰緊了,朝寧母溫柔的哄道︰「她跟爸爸出去了,妳忘記了嗎?」
「她跟她爸爸出去?」寧母茫然的重復了一遍,困惑的皺起眉頭,「那怎麼沒帶我一起去呢?」
「因為妳生病了,所以他們要妳乖乖在家等他們,等妳的病好了,我就帶妳去找他們,好嗎?」
寧母迷惑地問︰「我生病了嗎?」
寧靜拿起桌上的藥袋,肯定地道︰「是啊,妳看,這是醫生開給妳的藥,就是要讓妳的病快點好起來。」
「醫生開給我的藥……」寧母將藥袋拿到手中端詳著,「謝—麗—敏—是我的名字,真的是我的藥?」
「是啊,我不會騙妳的。」寧靜扯出一抹心酸的笑。
寧母微微的咧開了唇傻笑,突然臉色一變,齜牙咧嘴地抓緊寧靜的手,「不對,老公絕對不會放著我不管,妳到底是誰?他們在哪?是不是妳把他們藏起來了?妳是壞人,妳是壞人!」
「不是—媽咪—」
「我不是妳媽咪,我的女兒叫丫丫,我的女兒呢?妳快把她還給我!」寧母猛的松開手,轉而去抓寧靜的腦袋,發了狂似的拽著她的頭發嘶吼。
從頭皮傳來的痛楚讓寧靜忍不住驚呼出聲,但卻遠遠不及她的心痛。
打從「那天」之後,母親的狀況就是這樣時好時壞。
「哎呀,麗敏,快點住手!」胖姨端著兩碗綠豆薏仁湯上樓,才開門就看到寧靜被寧母拉扯著頭發,連忙將手上的托盤放在一旁的桌上,顧不得甜湯往外灑出一片,沖上前阻止寧母。
「她是壞人,她把丫丫藏起來不讓我看,她是壞人。」寧母敵視地指控寧靜。
「妳仔細看,她就是丫丫,她就是妳女兒啊。」胖姨使勁想扳開寧母的手。
寧母愣了愣,遲疑了半晌。
胖姨趁機將她的手扯開,解救了寧靜的發絲。
「不是……我丫丫才這麼大……」寧母迷惑的用手比了比自己肩膀的高度,「我的丫丫……」
胖姨紅了眼眶,「麗敏,都過十五年了吶,妳怎麼就不醒醒呢?」
寧母出神的呆坐片刻,突然看著胖姨問︰「覺瀚呢?文佳,覺瀚怎麼一直不回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被……啊!不要、不要……滾……不要踫我……惡魔—惡魔!」
「麗敏啊,我可憐的麗敏……」胖姨再也忍不住流淚,環抱著從小情如姊妹的好友低泣。
寧靜心如刀割,但仍然平靜地看著眼前早已熟悉的混亂,利落地撕開藥包,將藥丸倒在掌心,再倒一杯水遞給胖姨。
胖姨會意的點點頭,接過了水及藥丸,半勸半逼的讓寧母將藥吞下去,再扶著她躺回床上,輕哄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