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碧心不語,眸光漸漸垂落下來。
「是我做的還不夠,不值得你為我留下。」他自嘲地說道。
「……是我不夠好,沒資格待在你身邊。」
「冉碧心,你是故意說這話來氣我的嗎?」
她抬起眼,迎上他凝聚怒意的湛湛黑眸,輕柔吐嗓︰「當我知道你便是耿牆,是當年被無數宮人視為天人一般的七皇子,除了震驚,還有開心,想不到此生有幸識得仰慕的七皇子。」
望著她眼中閃爍的星芒,他胸中一動,再也不能忍,探出另一手將她摟近?
他低下頭,抵住她飽滿的額,眸光糾纏,呼息交錯。
她並未抗拒,看著他垂眸,俊顏緩緩湊近,吻上她顫動的唇,而後逐漸加重這一吻。
吻畢,他退開身,兩人呼息皆亂,她揚眸,望入他璀燦的眼底。
「能得七皇子疼愛,我冉碧心算是得償所願了。」
「我要以後位聘你為妻,從今往後,後宮只有你一個,再無其余女子。」
「皇後母儀天下,豈是我這樣一個小小尚食出身的女子能夠勝任。」說到底,她仍是想離開……繆容青心中沉痛,如遭刀刨。
她輕輕推開他,卻主動握住他寬厚的大掌,道︰「我沒能守住對誠王妃的承諾,沒能保住雹歡的命,我自覺有愧,只求遠離這些紛擾,找個地方躲起來,平平淡淡,了此殘生。」
可她明白,他是人中龍鳳,是注定要坐上帝位的天之驕子,他不可能為她放下一切,她亦沒有資格要求他放棄。
若非上天弄人,他們根本不可能重活一次,用眼下這副身分相識,進而相愛。
如今,一切恩怨情仇已解,大局落定,彼此也該踏上各自該走的路。
「錯不在于你,何愧之有?」他不贊同的駁斥。
「倘若當時我能及早發現歡兒的異狀,倘若那晚我沒留下你……也許今日的一切都會不同。」她笑了,笑里卻滿是自責的淚。
他目光一沉,將她抱緊在懷,貼在她發鬢耳側,嘶啞低語︰「你不欠他們,不欠任何人,你只是把耿歡當作那個死去的孩兒,方會將他看作自己的責任。」
她沒有反駁,垂淚默認。
他又道︰「你誰也不欠,那又何苦用愧疚自縛?冉碧心,你只是想逃罷了,逃開這座皇宮,逃開我。」
是,他說的不錯,她確實想逃,逃開這一切,不願面對。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一個人被你留在那兒,面對那座冰冷的吃人宮殿,你怎忍心?」
嘶啞的聲嗓,訴盡甭獨的沉痛,听在她耳底,宛若一把火燒著她。
「……對不住。」良久,她哽咽失聲。
「倘若你真對不住我,那便留下來。」
「你比誰都懂我,應當明白我的心思。」她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可能再更改。
繆容青閉緊了雙眼,俊顏布滿掙扎的痛,他一寸一寸收緊了雙臂,將懷中那具縴瘦的人兒抱緊,彷佛不這麼做,下一刻她便會煙消雲散。
冉碧心伸出手,按在他胸口,一寸一寸將他推離自己。「出了這扇門,你便是大梁皇帝,而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百姓,往後,我們便相忘于江湖。」
繆容青瞳眸猛地一縮,瘦削面容抽緊,一把將她拉過來,怎麼也不願放開她。
她不抵抗,就這麼柔柔靜靜的望著他。
她一直是這樣的,看似柔弱,實則剛強,沒有什麼能撼動她的決心。
繆容青苦笑,低啞問道︰「即便我哀求你,你還是不願意嗎?」
她眼中有著憐惜,有著心疼,淺笑微微,道︰「我心已倦。」
聞言,握在她腕上的大手,緩緩松月兌,終至完全放開。
繆容青別開眼,高大身軀霍地站起,大跨步往外走。
冉碧心獨留在房里,望著敞開的房門,漸遠的頎長背影,淚花在眼中朵朵綻放。
她要的不是能爬多高,僅僅只是一份平淡,前世的莫瑤然求不得這份平淡,今世的冉碧心總可以要得起吧?
只是,前世的莫瑤然,除了那個親生骨肉,不曾愛過任何人,今世的冉碧心卻偏偏將一顆心給了那人。
曾以為是十惡不赦的奸臣,原來竟是注定名留青史的一代明君。
她要的平淡,與她愛的人,為何這麼難以兩全?
入夜,承德宮里,燈火大亮。
繆容青一身蟒龍繡金線玄黑色長袍,獨自一人坐在西殿暖閣的臨窗軟炕上,低俯著俊顏,批改著炕桌上的奏折。
「陛下。」安榮立于暖閣門口,躬身合袖。
蒼勁的筆跡一頓,繆容青抬眼望去,燭火透映之下,那張俊麗的面龐竟有些蒼白。
「夫人已經起程。」安榮不敢覷視他的面色,始終低著臉。
「嗯。」良久,暖閣炕上只傳來這麼一聲淡然回應。
安榮這才敢稍稍掀動眼角,覷向暖閣里。
只見烏木嵌螺碧玉炕桌上,羊毫筆已擱下,尚未批改完的奏折仍攤著。高大身影下了軟炕,面向著大敞的鏤花窗,背身而立,看不清此刻的面容。
「春蘭與鈴蘭可有跟著?」低沉的聲嗓緩緩飄來。
「稟陛下,春蘭與鈴蘭已回宮。」
繆容青一震,猛然轉過身,俊顏大怒,沉聲斥道︰「朕不是下令讓她們隨行?」
「陛下,夫人的性子……」安榮面有難色。
繆容青下顎抽緊,終是忍下了怒意,又問︰「可有留話?」
「回陛下,夫人沒留話,只留了本食譜,讓小的轉交給御廚,里頭全是夫人親筆所記。」
安榮邊說邊小碎步入內,將那本食譜呈交上去。
繆容青接過食譜,翻開第一頁便見熟悉的娟秀字跡,詳實描述著撥魚兒面的煮法,甚至連揉面制作面條的工序,全都巨細靡遺的寫下。
心口重重一窒,繆容青猛然合上食譜,命令道︰「備馬。」
安榮驚詫,「這麼晚了,陛下您……」
繆容青將食譜往炕桌上一擱,直往門口走去,語氣急驟地問︰「她從哪個方向去?」
「往南走。」安榮亦步亦趨跟出了暖閣。
身穿殿前司官服的段霖,腰間佩著長劍,守在西殿門口,一見繆容青神色匆匆,行步急沓,隨即上前請示。
「陛下。」
「段霖,備馬,隨朕出宮。」
「是。」
沒有任何異議,段霖即刻轉身前去備馬,不多時,兩匹駿馬被帶至承德宮門口,繆容青系上宮人交來的緞金色如意繡龍紋披風,躍身上馬。
「陛下,這麼晚了,還是讓禁衛軍跟著吧!」安榮勸道。
繆容青沒搭理,甩動馬鞭,領著段霖揚長而去。
明知道她不可能回心轉意,明知道此刻追去不過是徒勞,可他依然想去!哪怕是送送她也好,哪怕是看上最後一眼也好……
他曾遭心愛之人背叛,早已不信世上有真情,可遇見了聰慧重義的她,對人性失望透頂的他,又重新拾回了對人心的信任。
她無私無欲地護著耿歡,不求名利,不求權勢富貴,只為幾句口頭承諾,便逼自己回到充滿夢魘的皇宮里,忍住對繆縈的恨,只為護耿歡周全,這樣的女子,放眼世間,何處尋起?
唯有她,懂得他背負的仇恨,懂得他的前世今生,失去她,他獨自一人睡在冰冷的宮闕里,坐擁江山,又有何意義?
驀地,前方撒腿奔跑的馬兒緩下,段霖微詫,跟著緩住身下的馬兒。
「段霖,你回去。」
「陛下?」
「我去找她。」他不再以朕自稱。
段霖跟了繆容青近十年,幾乎形影不離,豈會不知他心思,當下大震。
「陛下!」
「我會勸她隨我一起回宮。」
「夫人心意已決……」
「她若不回,我便不回。」他凜目望向皇城門口的南方。
「陛下!」段霖不敢置信,好不容易到手的皇權,主子竟為了一個女子放手。
「你回去吧。」
這聲命令朗朗落下,繆容青再次甩動馬鞭,消失在皇城南門之外。
星子稀落,一彎鉤月懸于夜空。
往南方的官道上,只見一道高大人影端坐于馬背上,漏夜趕路的奔馳。行過距離皇京最近的驛站時,他看見驛站上空,有樣物事隨夜風在飄動。他勒停了急馳的馬兒,仰著俊顏,就著遠處驛站的燈火,頂上幽微的月光,逐漸看清了那樣物事——
是紙鳶。
那只他親手繪制的鳳凰紙鳶。
胸中滾燙,他喉頭一窒,雙眼發灼,悄然泛紅。
他翻身下馬,牽著馬兒直直往前走,循著紙鳶放飛的所在方向而去。
而後,亮著燈火的驛站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不見車夫,只見一道身披錦白色繡紫蘭花披風的縴細人影,佇立于驛站之外。
她仰著嬌容,眼圈淤紅,雙手緊握紙鳶的系繩,操縱著那只紙鳳凰的自由。
馬蹄聲在人煙稀少的夜半官道上,尤其清晰,冉碧心听見了,她循聲望去,僅僅一眼便愣住。
牽著馬兒的高大身影,立在幾步之外,夜風乍起,吹動一襲玄黑披風如浪。
迎風飄飛的鳳凰,翩然飄落,落在不遠處的地上,落地無聲。
系繩另一端的人兒,淚已潸然,卻揚起了笑靨。
繆容青放開韁繩與馬鞭,走上前,一把托住她的後腦,湊近吻住。
「……我不忍心放你一個人在那兒。」
「我知道。」
他想拋下一切,追隨她而去,而她亦舍不得扔他獨自一人,決心留下。
兩人縱然離得那樣遠,心思缺靠得這麼近。
上天捉弄過他們一回,然而這一次,他們總算得獲補償,遇見了彼此。
這一次,無論去或留,無論是帝與後,抑或是平凡百姓,他們終將牽著彼此的手,齊心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