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還是不救?
心不夠狠的牛雙玉躊躇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去看兩眼也好,若是人還沒斷氣就救,要是已蒙主寵召了,那就一抔黃土埋了,插上木片當碑寫上︰無名氏之墓。
姊弟倆走得很慢,心里也不知希望對方是生是死,因為活人麻煩多,要請醫、要熬藥,還得費功夫照料,而牛家四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五歲,尚未及冠,他們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好,又怎麼看顧一個外來人。
一個頭兩個大,真是揪心呀!
「姊,妳、妳不要動,我過去……呃,看看他死了沒。」面色微白的牛豐玉假裝膽子很大。
「好。」好弟弟。
牛雙玉的一聲好,令前頭的小少年身子微僵地轉過頭。「姊,妳不會難為情嗎?我比妳小耶。」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揮手。「你是小男子漢,本來就該保護家里的女眷,姊姊我身虛體弱,更需要被護著。」
聞言,他一啐,吐了口唾液在手心一搓,壯膽。
面容朝下的男子看不清長相,但看得出他的衣服料子很好,束發的玉冠瓖了祖母綠,深綠近墨。
牛豐玉不敢靠得太近,撿了根樹枝朝那人身上戳,但那人毫無動靜,宛如一具死尸般趴著。
「怎麼樣?」拖拖拉拉的,要等太陽下山才確定嗎?
其實天色有點暗了,西邊的余暉只剩下一點點霞光,最亮的北斗七星已經緩緩升起主星,夜晚即將到來。
「似乎……死了……」不會動。
「你走近點瞧瞧,把人翻過來看他胸口有沒有起伏。」這一世的牛雙玉視力極佳,她瞧見某個無名氏的手指因劇烈疼痛而弓起。
「我不要。」他往後一跳,不再靠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不想多積點功德回向給你姊姊?」她身子骨太弱,怕是短命鬼。
「姊,功德要自己做比較合適吧!」當他是小孩子好哄騙呀!好人他來做,她在後面撿便宜。
「我們一家人用不著計較,一筆寫不出兩個牛字。」有福同享,有難弟弟當,家和才能萬事興。
「姊……」他有被誆騙的感覺。
見他膽子不如想象中的大,牛雙玉一口吃掉半顆酸到叫人皺眉的橘子,裙襬一拉高,跨出一腳露出雲白繡花鞋。
「好了,人死如燈滅,好去好來,人生走一遭也算看過繁華景致,待過奈何橋,再喝孟婆湯,來世投個好胎……」驀地,她的話語堵在咽喉里,一股透骨的寒冷從腳往上竄升,整個人為之戰栗。
「我還……沒死,不用過橋……」一道很細微的聲音若有似無的響起。
「你……咳!捉著我的腳……」力氣還挺大的,她的腳被捉得很疼很疼。
「救我。」他的語氣是命令式,而非懇求。
「……救,但你得先放開我的腳,不然我動不了怎能找人救你。」要人救命架子還擺得這麼高,肯定是沒遭過難的公子哥兒。
「不放。」大手如蒲,骨節分明,緊緊握住女敕筍似的足踝。
一說完,他便昏了過去,可是手心如長了黏膏似的始終不曾放開,握得很緊,彷佛是捉住救命浮板。
「姊,他……死了嗎?」明明一動也不動了,竟然還能閃電般的出手,快得他眼楮都來不及眨。
「沒死,快了。」閻王的催命符快到了。
「妳說他要死了?」真可惜,好不容易才等到人來救。
「我是說我,你再不找大哥、二哥來把人抬走,我被他掐住的腳就要疼死了。」他是眼楮瞎了不成,沒瞧見那只可惡的手死命捉著她嗎!她可沒那力氣和他斗,疼得都冒汗了。
「啊!姊,妳忍一忍,我馬上去叫人。」牛豐玉一溜煙的蹦走,像是野地里的小兔子,動作極快。
忍?
她當然會忍。
不忍還能怎麼樣,把人的手給剁下來不成。
牛雙玉忍了忍,終于忍不住的蹲,將那人的面扳正,再拂開覆面的碎發,染上血污的面孔並不老,約十七、八歲,五官端正,不算難看,有種韓式美男的風格。
「長得還不賴,就是性格太差,今天我救了你可別忘了回報,我這人很俗氣的,就送些金銀俗物,不用太高調引人注意,悄悄地送就好,不要灑什麼以身相許的狗血,那太荒謬了……」她嘀嘀咕咕的喃喃自語,純粹是打發時間,沒多大意義。
但是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還有一點意識的男子渾渾噩噩之間听見一句「以身相許」,他便牢記在心。
他不喜歡欠人,尤其是欠女人的。
錢債好還,肉債難償。
偏偏欠了人,不還不行。
大丈夫立于世不可無信。
「妹妹,發生什麼事,小弟說妳救了一個人……」匆忙趕至的牛輝玉定楮一看嚇了一大跳,為之傻眼。
「大哥,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傻站著當人柱干麼,她雖然年幼,但也還是個姑娘家。
看到妹妹微帶慍色的神態,牛輝玉才尷笑的撓撓耳後。「妹妹,他的手……呃,被人瞧見了不好。」
「我也曉得不好,那你就趕快掰開呀!若讓別人看見了,你妹妹的名聲就毀了。」會讀書不代表會做人,她這個哥哥呀!不夠奸滑,老實過了頭,太把孔孟學說當一回事。
說好听點是實在,但事實上是太憨直了,完全沒有獨當一面的本事,爹娘在時有人庇護看不出,幸虧他書讀得不錯,若非地牛大翻身,順利地專研學問再考個舉人也不是問題。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他的求學路怕是要中斷了,手到擒來的功名轉眼成空,想必他也不好過。
牛雙玉想著要不要拿出穿越人的能力,搧點風送上青雲,好歹是自己的便宜大哥,他好她才好,息息相關,等到了牛頭村安頓下來以後,她再想辦法幫上一幫,反正她離及笄還有四年,還有時間幫忙家里。
「啊!妹妹別動,哥哥來。」牛輝玉以為是輕松的事,但他使了吃女乃的力氣還是沒能把男子的手拉開,額頭的汗珠有黃豆那麼大,一顆一顆的往下滴,瞬間滿頭大汗。
「大哥,我幫你。」隨後趕至的牛鴻玉低,一手扶著妹妹細白的足踝,一手扳著緊扣不放的大手。
看到扣得很緊,他也不使勁的拉扯,改用一根手指一根的往上撬松,硬來是討不到便宜的,只能和他比耐性。
「好,你拉這根,我扯那根,我喊拉就一起用力。」牛輝玉也不傻了,總算開竅,順著二弟的手法將手指插入。
一、二、三……拉——
兩根手指頭同時松開了,大拇指和小拇指。
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兩個身形單薄的青衫少年合力對付剩下的三根指頭,一人應付一根往後一扯……
啊!終于松開了。
趕緊縮腳的牛雙玉單腳一跳,跳得可遠了,她拉起裙襬一看,果然白皙的小腳上有一圈泛紫的指印,一、二、三、四、五,五道深淺分明的痕跡,骨節處顏色特別深紫。
這是救人嗎?
賠命還差不多。
不過她惱雖惱,還是讓哥哥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兩人將重得要命的男子抬到板車旁,取出足以當床墊的草席讓人平躺在上面,而後再去找大夫。
災民中也有鈴醫,很快地,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背著藥箱來了,有模有樣的診脈,還開了藥方,全是去熱消腫、疏肝解郁的藥材,還有止痛的作用。
「等一下,大夫,他的傷口不用縫合嗎?」背上好長的一道刀口,手臂也被劃了兩刀,還有大腿內側也有長達三寸的傷口,再差半寸就傷到動脈了,要真傷到動脈,那時即使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即使是現代醫學,面對大動脈出血,能救回來的機率依舊微乎其微。
「什麼縫,妳當是縫衣服呀!這麼重的傷勢只能听天由命。」老大夫氣呼呼的瞪大眼,他行醫三十多年也沒听過傷口要用縫的,頂多灑上金瘡藥減少出血,減緩傷勢惡化,再來便是听老天爺的安排。
「傷口不縫怎麼好得了,至少用桑皮線將綻開的口兒縫密,再用酒精……呃,烈酒消毒後灌些退熱的湯藥,熬過危險期就沒事了。」傷口最怕感染,一旦受了感染就真的藥石罔效。
「老夫活了一把年歲就沒听過什麼桑皮線,還用烈酒消毒,毒能用酒消嗎?還不活活痛死,妳這娃兒不懂事,胡言亂語。」不懂醫理亂用藥,人沒死也被她害死。
「你沒听過桑皮線?」那肯定也不知何為腸皮線,這年代的醫者還停留在用草藥醫治的階段。
「哼!旁門左道的伎倆哪是醫道,老夫的藥才是救急,還不快去抓藥。」晚了就沒救了。
老大夫的話讓牛雙玉哭笑不得。「大夫,這兒上哪里抓藥,還是看你有沒有備好的藥先應急吧。」
「真是麻煩,一會兒我找找看能不能配好……」他咕噥著,表情不悅,眉頭皺了好幾層。
老大夫剛一走開,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忽然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瞳,捉住牛雙玉的手。
看得出他撐不了多久,眼神瀕臨渙散,但意志力十分強悍,不肯輕易妥協。
「妳說傷口能縫合?」他聲音粗啞地問。
「至少我看過的能。」有些還不留疤,端看醫生的技術如何。
「那妳來。」男子語氣堅定。
「什麼……」她?!
開什麼玩笑,她是讀土木工程系的,不是醫學院的,叫她砌磚、拌水泥她還在行,縫合傷口什麼的,那可是徹底的門外漢,何況人肉不是豬皮,她來縫也會心驚膽顫。
「試試。」
「試……」他瘋了嗎?這也能試。
驚訝到說不出話的牛雙玉表情呆滯,瘦小的身軀有如風中殘花,一抖一抖的,不想和瘋子同處一地。
「做。」男子目光如炬。
她囁嚅著。「你真的很想死。」
「因為我必須活下去。」他賭上一把了。
「你……」他的眼神好懾人,不像他這年紀的人,世故而……滄桑,充滿悲涼。
「我都不怕了,妳怕什麼?」命是他的,他心甘情願交到她手上,若是命不該絕,總會撿回一命。
被他的話激到的牛雙玉一口回道︰「好吧,反正你的傷勢太重了,在這缺醫少藥的當頭,什麼不做也是死路一條,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被當「死馬」的男子先是一怔,繼而嘴角上揚,他堂堂皇親國戚也有有求于人的時候。
「你還笑得出來,我都緊張的手在發抖了,喂!你姓什麼,好歹留個名字,免得沒人知道你是誰。」樹死留皮,人死留名,哪天他的家人找上門也好有個交代。
「……趙。」男子眸光黯沉。
「趙什麼。」也不干脆點,婆婆媽媽。
「冬雷。」
牛雙玉小手一拍。「好,趙冬雷,你的墓碑上我會刻這三個字,好供你的後人膽仰。」
「妳……」他雙目一利,似惱似忿。
「不過我沒有桑皮線,只好以繡線代替,拉勾就用繡花針,情急就簡,望請海涵,若你十天後還活著,記得線要抽掉,再用烈酒擦拭傷口以防萬一。」她的醫學知識不足,僅能以所知的告知。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的趙冬雷再也強撐不住,耳邊不斷傳來小泵娘細軟的嗓音,有些听得清楚,有些已經飄遠,他手臂沉重的從懷中掏出一物,指尖抖顫地遞了出去。
「玉露生肌丸,捏碎了敷在傷口上,能生肌止血,化解熱毒……」還沒說完,人就暈過去了。
「啊!怎麼講到一半就沒了,我以為他能撐到縫合傷口。」
「妹妹,他……」死了嗎?
「大哥、二哥,把人抬進板車內,我要做的事太驚世駭俗了,不能讓人瞧見。」她怕嚇到人。
「好,那哥要做什麼?」妹妹要救的人他們不會不理會,可是她根本不懂醫術呀,如何醫治?
「幫我把針線和剪刀用滾水燙過,再準備一條燙過的巾子讓我擦手,然後我要一壇烈酒。」她的手還抖著,可是人家有不怕死的精神,她只能硬上。
「明爺爺臨走前有壇埋了二十多年的女兒紅未取走,我順手挖了出來。」牛輝玉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是妹妹說過,能吃、能喝、能用的全部帶上,別留給老天爺收去。
明爺爺是山里的老樵夫,他被女兒接走了,留下一間空屋,牛家兄弟原本不想離開,想買下明爺爺的屋子繼續居住,守著爹娘埋骨之地好年年祭拜,盡點孝心。
但牛雙玉告訴他們,杏花村附近的土地都有松動的跡象,目前看來並無異狀,但是只要下幾場大雨,山上的屋子也保不住,它會像被埋在土石里的村子,瞬間被泥水吞沒。
牛家兄弟听了心有余悸,這才跟著僅剩的村民遷移。
沒幾天後就听聞山里下了傾盆大雨,山屋那兒只剩下半座光禿禿的山壁,什麼屋子、槐樹全不見了。
有些後怕的他們都慶幸听了妹妹的話,要不然小命就沒了,永伴長眠地底的父母。
「嗯!二哥,你先把他背後的衣服剪開,露出傷口……啊!你的手要先洗過。」不然會有細菌。
用熱水洗過手的牛鴻玉再用巾子拭淨,接著剪開破了個口子的衣服。「然後呢?」
「你退開點,用燭火照著傷口。」陰影會擋住視線。
天色暗了,西方天空染成一片墨色。
星星出來了,一閃一閃的指引迷途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
夜幕低垂,大部分的災民都用完晚,早早找了舒適的地方窩著睡,三兩成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結伴同行,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得存儲器力好走更遠的路。
但是還有少部分的人尚未入睡,四下走動,因為饑餓,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惶恐不安的徘徊。
用得起蠟燭的人不多,也不會有人多帶這些無用物,俯身可拾的柴火到處都有,誰會浪費銀子去買燭油。
「妹妹,妳的手在抖。」突然間,一本正經的牛鴻玉很想笑,他的妹妹也有可愛的一面,不全然是無畏的。
「我知道。」她苦笑。
「妹妹,妳不會真把他當繡布繡了吧?」她下針的手法真像在繡蝴蝶戲春圖,一針落,一針起,每一針打個結再落針,細細密縫把皮肉縫在一塊,嚇人的傷口逐漸縮小。
「二哥,你不要一直提醒我好嗎?我緊張的背都濕透了。」人命關天,她也不想身兼劊子手。
他悶聲一笑,不再開口。
牛雙玉戰戰兢兢地縫好背後的傷口,接著是手臂上的,越縫越順手的她不再雙手發抖,下針又快又準,一個抽線就打一個結,簡直有如神助。
很快地,手臂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
但是當視線落在大腿內側的傷口時,她倒是矜持了,面色略紅的看向正瞧著她的二哥。
「二哥,等他醒來之後,你跟他說這兒的傷口是你縫的,與我無關。」她還要做人呢。
牛鴻玉悶悶的笑著,「好。」
「……二哥,你聞到了嗎?」應該不是錯覺。
「是魚湯。」他也聞到了。
「二哥,我好餓。」她干麼救人,自己的肚皮都顧不了。
他也餓了。「小豐帶大哥到妳丟草墩的溪邊收魚,聞這味道相當香濃,想必收獲不差。」
「唉!我的魚……不管了,趕快弄好喝魚湯,最女敕的魚肉要留給我。」牛雙玉下手極快,三兩下就縫合完畢。
「好。」他寵溺的揚唇。
「酒來。」一次解決。
不按牌理出牌的牛雙玉先把酒含在口里,再噴向趙冬雷背上的傷口,昏迷的他因此痛得全身繃緊,痛哼一聲。
接著是手臂、大腿內側,趙冬雷同樣痛到弓身蜷縮成蝦球狀。
「知道我為何全部傷口縫合再用酒嗎?因為我曉得非常痛,痛徹心扉,若一個個噴上烈酒,他會因為劇痛而全身肌肉繃得死緊,我的針就扎不進肉里了。」她說得得意洋洋。
牛鴻玉好笑的揉揉妹妹的柔軟發絲。「餓了吧?」
「大哥,我要喝魚湯,妹妹的肚子扁了。」她餓慘了,五髒廟直打鼓。
剛煮好湯的牛輝玉,正巧盛了一碗湯來到板車旁。「小心燙,小口喝。」
餓到手腳發軟的牛雙玉將上玉露生肌丸的活兒分給二哥,自己出了板車,端湯吹了幾口便要往嘴里吞,真被熱湯燙了嘴,她哇哇大叫魚死不瞑目來報仇了,逗得兄弟們哈哈大笑。
不久,板車內的男子上完玉露生肌丸後便沉沉睡去,而板車外笑語如珠,一家人苦中作樂的忘卻煩憂。
嗯!這是什麼湯,滿好喝的。
很香、很濃,帶著野蔥的氣味,入口香溢,輕滑入喉,滿嘴留香,叫人欲罷不能。
咦!他還沒喝夠,居然就沒了。
他還要再喝。
但是如何叫喊,就半碗魚湯,沒了,喂食的人根本沒听見他的聲音。
風,帶著干燥的味兒,悶熱中又有一絲涼意。
轆轆轆轆轆轆……
車輪子的轉動聲不斷傳來。
因為餓,因為身體的基本需求,長而黑亮的睫羽如揮動的蝴蝶翅膀,輕輕地抖顫幾下。
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全身疲乏的男子虛弱地睜開眼楮,深如濃墨的瞳色蒙上了一層迷惘。
他忘了發生什麼事,也忘記自己是誰,但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欠了一個小泵娘,得用一輩子來還……
「小子,你醒了呀!」
陌生的男人嗓音傳來,渾身酸軟的男子倏地瞇起眼,進入警戒狀態。
「你是誰?」干澀的沙啞聲一出,他自己也嚇一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喉間,沉如磨石聲。
「我是旺叔。」男人的笑容爽朗,年約四十出頭,一身皮膚黑得發亮。
看得出是質樸的莊稼漢,眼中沒有惡意的算計,只有友好。
「旺叔?」他沒見過,肯定的。
旺叔哈哈大笑。「是菊嬸的那口子,牛家那幾個娃兒拜托我照顧你幾日,直到你醒來。」
「牛家?」又是誰?
他完全迷惑。
「你忘了呀!瞧你一臉疑惑的樣子,不就是你二舅家,牛妞給我一日十文錢,讓我幫你把屎把尿的,替你擦拭身子和換藥,因為你太沉了,還得抽空幫兩小子推車。」他的腳走起來不順,一跛一跛的,但推個車、看顧個人還行。
「牛妞?」還有推什麼車?
緩緩地,他的神智轉為清明,目光澄澈的看著所處之地,簡陋的篷車,很鄉下的味道,空間狹小得只容他翻身,看似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車內的另一頭堆滿糧食袋子、油紙包著的咸肉以及被褥等雜物。
總之,不是很大的車廂,坐臥還好,稍一抬頭就會撞到車頂……這是指以他的身長來講。
不過對牛家人而言還好,幾個半大的孩子身形都十分單薄,不是很壯碩,最大的牛輝玉才十五歲,還在成長中,若是擠一擠,仍是坐得下四個孩子。
「我就是牛妞。」真討厭的小名。
當初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先喊起的,結果全村都喊她牛妞,把人給喊俗了,她想讓他們糾正過來,她爹和娘卻呵呵直笑,說是賤名好養活,能長命百歲。
逆光中,一只白中泛青的小手掀開草簾子,小小的人兒從外朝內探出顆頭,白女敕的小臉上有雙出奇澄亮的大眼,粉色的小嘴有如是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鮮女敕生動。
「旺叔,這里交給我就好,你有事先去忙。」牛雙玉客氣地將人請走,順便接下他手中的碗。
「好,你們表兄妹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家那幾個皮猴。」沒他鎮著都要翻天了。
旺叔笑笑地揮手,不以為然。
等旺叔一走,牛雙玉的笑臉盈盈就收了,換上一張不太友善的臭臉,彎彎的柳眉是豎的。
「喂!做人要知分寸,感恩圖報,不要人一醒來就忘了種種恩情。」她特意提醒他要報恩。
「我不是妳表哥嗎?妳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是錯的。」看她小小的個子還仰起頭神氣活現的說話,他彷佛看見一只剛破殼不久的小鴨子正鼓著雙頰叫囂,不自覺莞然。
她忍耐著解釋。「那是權宜之計,你突然出現在我們隊伍中,官兵勢必要查問的,核對身分時,我只好說你是我表哥,因為地震家毀人亡,匆忙趕上我們的隊伍,都是自家人較好彼此照顧,只是你遇上離群的災民被打劫了,還被搶走身上的財物。」
好在她姑姑嫁的那家人正巧姓趙,也有年歲差不多的孩子,此事有村民出面作證,這才得以同行。
災民人數也要登記上冊好回報給朝廷的,這一次地震災情慘重,死傷十余萬名,皇上十分關注此事,因此馬虎不得。
不過災民太多也管不過來,只要事情不鬧大,隨行的官兵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打劫錢財的小事時有所聞。
「妳是我表妹。」男子艱難的撐起上身,扶著車壁坐直。
牛雙玉有點不高興地朝他胸口一戳。「你不是想吃定我吧!我鄭重告訴你,我們很窮,養不起吃白飯的人。」
「我想我還有點力氣干活。」他看看自己結實的臂膀,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但得等他養足了氣力再說。
聞言,她雙目瞠大。「你真的賴上我們了呀!趙冬雷,你要不要臉,我們救人是出自善心,並非讓你訛詐。」
「我叫趙冬雷?」他指著自己,一臉困惑。
心口一咚的牛雙玉有了不好的預感。「你不會忘了自個兒是誰吧?拜托你,快搖頭。」
他是搖頭了,但……「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扶著額,她感覺自己快暈倒了。
「牛妞,我餓了,那碗白粥是給我的。」他笑著,眼神落在她手上那碗沒多少米粒的稀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曉得為了你我花了多少銀子,兩百文哪!我肉疼。」她裝出很心疼的樣子。
兩百文她要編二十張草席或四十頂草帽,編得雙手又紅又腫還要強顏歡笑,安撫哥哥們,她一點也不痛。
其實兩百文不算多,他們還拿得出來,不過要掩人耳目,不能張揚。
所以請大夫的二十文她討價還價壓到十五文,來個三回四十五文,藥也是路上摘的,沒藥鋪可買,譬如金銀花、連翹、紫花地丁、知母等消腫退熱、清熱瀉火的藥草,認真找找還是找得到,就是比較累。
最貴的是白米,明明車上有一大袋卻還要向別人買,當初的賣價是一斤十二文,到了災民手中轉賣要四十文,轉手就是暴利,她忍痛買了三斤,又切了十文錢的肥肉,附贈一根大骨。
這些天便是用買來的白米熬成粥,喂給只能喝米湯的趙冬雷,他們幾個孩子吞口水想吃也要忍住,再過幾天到了牛頭村就能敞開肚子大吃大喝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無須顧慮。
「我會還妳。」他一口倒光寡淡無味的湯水,毫無飽足感。
「你拿什麼還,一窮二白的。」她搜過他的身子,只找到幾張糊掉的紙,她想是銀票吧。
牛雙玉自小衣食無缺,有爹娘的寵愛,哥哥們的呵護,身為秀才家的小女兒,她在村子里就有如官家千金,人人敬著她、讓著她、討好她,她威風得很,不覺得哪里不如人。
不過她真沒看過銀票,最多是十兩一錠的銀錠子,是她爹存了一年的束修,那個溫雅有禮的男人疼惜地撫著她的頭,說要存著給女兒當嫁妝,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那人不在了,少個人疼她。
「莫欺少年窮。」有手有腳不怕餓死,肯干就有活路。
「呿!還拽文了,你現在名義上是我們牛家人,凡事自個兒要斟酌點,別起什麼壞心眼,要不我們也保不住你。」真有事就推他出去頂,她不會有絲毫愧疚。
他的命是她救的,所以他這輩子屬于她……不!是被她使喚,做牛做馬的任其勞役,死而後已!
「我說的是實話,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我隱約感覺得到能做很多的事。」比起她的瘦胳臂,他壯得簡直能舉起一頭牛。
能做事最好,他們家真的養不起米蟲。「你連日高燒不退,有可能燒壞了腦子,大夫說你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太過凶險,連他都沒把握你能不能度過難關。」
「妳是說我發燒了,燒得太厲害而把過去的事給忘記了?」模模額頭,還有些微燙,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換過了,很干淨。
「大概吧,我不是大夫不清楚。你穿的這件衣服是我爹的,他是個夫子,我們只剩下這衣服了。」牛雙玉的意思要他好好珍惜,別弄髒、弄破了。
「他怎麼了?」他問得很輕。
牛雙玉頭一低。「和我娘一起被埋在土石下。」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她背著人哭了好幾回,爹娘給她的愛無私,兩人一死,她的心空落落的,很孤單。
可是人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停留在悲傷太久,因此她強打起精神四下找事做,借著忙碌忘卻傷痛。
「節哀。」她還這麼小……
不知為何,趙冬雷心中微微抽痛,似乎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他好像很小就失去摯愛的雙親。
「不用,難過是一時的,熬過就不難受了,不過你的板車幾時要還我,你『借用』好些天了。」
牛雙玉年紀不大,照理說不用太介意男女有別,可是人人臉上有張嘴,特愛說閑話,所以她除了頭一日待在板車內看顧他之外,接下來幾天就由旺叔接手,她跟著大伙兒用兩條腿走路。
只是她沒走過這麼久的路,體力上吃不消,有時不得已便坐在板車邊上,讓傷了腿的旺叔和哥哥們推著走。
走走停停對她的身體是一大負荷,連日的奔波讓她消瘦不少,人也少了些精神,再加上沒能好好睡一覺,整個人好像枯萎的花朵,無精打采,走著走著還會打盹。
因為板車內躺了一位傷員,她不宜與他同車,只好被迫睡在板車外頭,底下墊著草席,勉強和弟弟蓋著一條棉被,席地而眠。
早秋的風帶著涼意,她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地把弟弟吵得不能入睡,兩人一早起來都有非常明顯的黑眼圈。
聞言的趙冬雷一怔,面有愧色的看她一臉困倦。「我再躺一會兒養足了氣力,晚一點再還妳……若能讓我吃飽,我想我會好得更快。」
「不是我不讓你吃,是大夫說的,這幾日昏迷只能灌米湯,人雖醒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太飽,胃會受不了,等等我拿半張餅給你,加了小蔥的,可香的呢!」加了蛋的蔥花餅,想想都口水直流,她一個人就能吃掉一大張。
「你們的終點在哪里?」
「牛頭村。」還有三天就到了。
趙冬雷低頭不語,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