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簡氏挑了挑眉。
當了祖母的她,容貌已見老態,眼角有幾條細紋,眼袋略微下垂,臉頰的肉松垮垮的像吊了一斤豬肉,且皮膚不再光滑,微帶灰敗的黯沉,曾經烏黑的頭發也出現不少銀絲,眼神少了明媚,多了鋒利。
反觀不到三十歲的木氏,用貌美如花來形容也不為過,細眉若柳,不畫而黛,眼似秋水,風情萬種,細膚女敕肌,白里透紅,將江南美女的柔情似水展露無遺。
雖然周姨娘的姿色不比木氏差,可是簡氏容得身分低下的伶妓,卻無法不妒恨宛如少女般美麗又氣質出眾的木氏,要不是為了木家的銀子,她早就想辦法弄死木氏了,不過她還是要想想辦法替自己出這口怨氣,她想讓木氏形同槁木。
這是女人之間一種不死不休的恨,看著麗質天生的木氏,簡氏對于日漸腐朽的自己難以忍受,更別說在武平侯府的後院,木氏是唯一和丈夫拜過堂的女子,對她是個威脅。
「是的,我想帶青琬和八郎到文覺寺上香,他們許久不曾外出了,我帶他們出去走走,順便求個平安。」孩子們悶久了也會悶出病來,去郊外可以散散心,也可以開闊視野。
簡氏面色一沉,冷笑道︰「木氏,妳可長了膽子了,在本夫人面前也敢以我自稱,妳姨娘不想當了是吧?」
「我本來就不是姨娘,我有侯爺親手簽的婚書,在身分上我也是他的妻子。」木氏的嗓音輕輕柔柔的,如同春雨溫潤的沁入春泥里。
「放肆!誰讓妳胡言亂語!侯爺只有一位元配妻子,那就是我,妳有什麼資格能與本夫人相提並論。」她以為一紙婚書就能翻身嗎?簡直是天真得可笑。
「當初侯爺上門時是以妻位求娶,有媒有聘,當年的顏縣官、如今的荊州知府也是座上賓,夫人就是不認也不行,除非妳承認侯爺騙婚。」起先有些心虛的木氏不敢明著和簡氏叫囂,但依著女兒的話越說越多後,她也覺得有道理,不知不覺便有底氣了。
「木氏,妳拿出地方官來威懾我,妳是越活越回去了,妳是不是忘了本夫人出身鎮國公府,普天之下有哪個官員敢和國公府作對?」就她那點小伎倆還上不了台面,她一巴掌就能將人拍死。
「京兆尹。」
簡氏眼皮一抽。「妳敢告狀?!」
「為了正名,只好奮力一搏,就不知夫人賭不賭得起?」簡氏要顧及武平侯府的顏面,她可不用。
「妳竟敢威脅我?!」簡氏怒極拍桌。
木氏眼神清正。「我只是知會妳一聲,免得妳找不到人,以為我們娘仨被人擄走了。」
「妳的意思是,不管我允不允許,你們都要到文覺寺上香?」她哪來的底氣敢直接和自己對上?
「是。」木氏此話一出,頓時心頭一輕,不免覺得這十幾年來這般畏懼簡氏實在很沒有意義也很冤。
女兒說的沒錯,窮得只剩下一張面皮的武平侯府憑什麼對她呼來喝去,府中一百多人全靠江南的木府養著,出錢的是大爺,她為何不能財大氣粗橫一回?最多丟失了臉面而已,他們還敢把她逐出府不成?
以前她就是顧慮太多,擔心女兒太小無人照顧,會被惡奴欺負,又放不下年幼的兒子,怕別人想著法子害他,但她想了很多,卻沒想過這年頭有銀子的是老大,虧她還是家財萬貫的商家女,一本明帳擺在面前居然不會算,難怪她這些年吃了那麼多虧,討都討不回來。
「木氏,妳今天要是敢踏出侯府大門,明日妳就會收到侯爺的休書。」簡氏有恃無恐,一臉鄙夷。
「那好呀,我們就先來算算侯府借走的百萬兩嫁妝,妳何時給休書我就讓人上門來拉嫁妝,到時可別不要臉的佔著不還,我嫁妝單子還在,咱們來核對核對。」木氏越說越興奮,原本就嬌美的面龐越發艷麗,恍若染了胭脂的海棠。
「妳……」簡氏像被掐住咽喉一般說不出話來,只能氣悶得瞪大眼。
木氏的嫁妝早被她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女兒的陪嫁她就動用了不下二十萬兩,又拿了一些貼補娘家,而她自個兒也用了不少在妝扮上,還有一府的吃吃喝喝、爺兒們的花銷。
武平侯府就是個空殼子,看著體面,其實在幾代人坐吃山空的情況下,真的是到了挖東牆補西牆的地步,想硬也硬不起來。
「大夫人,妳還想給我休書嗎?」看她紫脹著一張臉,木氏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活,多年的郁氣一掃而空。
簡氏怒極,精明的雙眼都發紅了。「滾—— 有多遠滾多遠,少在本夫人面前礙眼!」
木氏螓首一點。「麻煩大夫人告知府里的人,從今爾後再無木姨娘,請稱呼我為二夫人。」
「妳……」簡氏氣得身子都在微微顫抖了。
「我不想狀告武平侯府騙婚,所以妳也別逼我,不過妳先入門為大,我不會佔妳元配夫人的位置,一聲二夫人我也能接受。」說完,木氏並未行禮,秀頸一仰,直接轉身離開。
直到出了正廳,木氏的十指指尖還在發著抖,她渾身冰涼,冷汗直冒,雙腿發軟,只能勉強拖著走,好不容易上了馬車,她嘴皮打顫地道︰「青……青琬,給我一、一杯熱茶。」
馬車內紅泥小火爐正溫著一盅熱湯,單青琬盛了一碗,遞給雙手抖著的母親,便吩咐車夫出發。
漆黑的平頂大馬車內坐著母子三人,後面跟著一輛載下人的小馬車,五人擠一擠還帶上主子的隨身物件,幾件換洗衣物和鞋襪,以備不時之需。
「姨娘,妳怎麼了,為什麼臉色這麼慘白?」單長溯擔心的問道。
「從今天起要叫我娘,我不是姨娘。」喝了口熱湯,木氏的身子暖和了起來,後怕的露出虛弱的淺笑。
「娘?」單長溯與姊姊神似的黑玉眸子漾著困惑。
「咱們娘當初可是過了明路的,是讓爹帶著走正門嫁進侯府,只是府里有大夫人在,大家畏其勢大避而不談,硬把咱們娘當姨娘看待。」單青琬氣憤的說道。爹是個沒用的,敢做不敢當,別人不問便順其自然錯到底,反正已經是他的人了,還能走得掉嗎?
「姊姊,妳是說我們不是庶子了,跟大哥、四哥一樣是嫡子?」單長溯稚女敕的臉上有一絲企盼。
「對,我們是嫡出。」他們不會永遠被人踩在腳下,任憑宰割。
單長溯欣喜若狂的往上一跳,小腦袋瓜子差點撞上馬車車頂。「太好了,我是嫡出,不是庶子。」
「你很高興?」單青琬單手攬著弟弟的肩頭。
他點頭如搗蒜。「嗯嗯!這樣簡家的表哥表姊就不會老說我笨,用手指頭戳我腦門,說庶子全是一群蠢豬。」
「他們什麼時候說你笨?」為何她不知情?
看來她做得還不夠多,才會讓弟弟被欺負,她得盡快強大起來,給自己找齊信任的人,好扭轉重生前的劣勢。
「就在姊姊傷到頭的時候,他們一直嘲笑姊姊太笨了,居然用蠢腦袋去撞石頭,死了也是蠢死。」姊姊那時候流了好多血,地上的泥都被血染紅了,他們還笑得出來,真是太可惡了!
「所以你和他們打架了?」單青琬模模他額頭上的一條疤,很細、很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單長溯忽然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往車壁一縮。「什……什麼打架,我才不做那種事!」
「溯兒,你真的跟人家動手了嗎?」木氏心疼的模模兒子的臉,就怕他被人打傷了,有了暗傷不敢說。
「沒有,沒有,姊姊什麼也沒看見,我這是不小心絆到腳跌了一跤。」他趕緊否認,卻克制不住眼神慌亂的四下飄移。
「沒有就沒有,我和娘還會逼著你說是不成?不過挨了打也不能悶著不說,萬一傷著了怎麼辦?」單長琬察看他的小手小腳,確定無傷才安心。
「我知道了,姊,我以後不會了。」被打很痛,他不想打人也不要挨疼,可是別人老喜歡欺負他。
「阿溯,過陣子姊姊給你找個小廝,再找人教你習武。」他的身子骨太差了,要鍛煉鍛煉。
「我可以學武功?真的嗎?!」單長溯喜出望外,有模有樣的揮動小臂膀,好似一夕之間成了武林高手。
「小心點,馬車內地方小,一不留神就會弄傷了自己。」單青琬往弟弟後腦杓輕輕拍了一下,要他安分點。
「不會的,我長大了,不是小孩子,我會護著娘和姊姊。」他有些女乃聲女乃氣的說著,一臉稚氣。
「還不夠大,你要多吃飯,多讀書,明辨事理,日後做個有用的人,不可當個仗勢欺人的紈褲。」想到弟弟前世一事無成,只曉得逞凶斗狠,她心里不免憂慮。
小孩子都不喜歡听大道理,單長溯也一樣,馬上眉頭打結,掀開車簾子往外一瞧,岔開話題道︰「啊!姊姊,那是什麼人,穿著一身紅衣袍,腰上還別了一把刀。」
「什麼紅衣袍……」單青琬不太在意的瞄了一眼,隨即面色大變的將幼弟往回拉,迅速放下車簾子,小手飛快捂住他的嘴巴。
見狀,木氏也跟著緊張起來,想問又不敢開口。
又過了好一會兒,噠噠的馬蹄聲越過馬車而去,逐漸弱了下來,單青琬這才敢小口喘氣。
「怎麼了?」木氏也吐出了長長一口氣,趕緊問道。
「是錦衣衛。」單青琬小聲的回答。
木氏一驚。「為什麼在這里出現?」
「不清楚,也許是捉人。」也是倒了八輩子血楣了,哪個不踫上,偏讓他們遇上了。
「姊,什麼是錦衣衛?他們身上的衣服真好看。」紅色的很喜氣,上頭還繡著飛魚紋,十分威風。
「那叫飛魚服,腰上的刀為繡春刀,他們執掌刑獄,巡查追捕,不管有罪無罪,進了詔獄很少有人活著出來,是相當可怕的酷吏,即使出得來,也會刷掉一層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受罪。」沒人得罪得起。
單長溯驚得白了臉。「姊姊,我怕……」
「以後遇到他們就閃遠一點,不然腦袋就沒了。」單青琬叮嚀道。
單長溯往姊姊一靠,正要點點頭,忽然馬車外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冷哼聲,在日正當中時分帶來詭異的陣陣寒意——
「他的腦袋太輕,本指揮使瞧了不中意,若是換了妳這一顆,本指揮使倒是願意試試刀。」沒有幾個人敢在背後談論他,小泵娘倒是勇氣十足。
「鳳……鳳九揚?!」不會那麼倒霉吧……
重生前她只听過此人六親不認,冷酷無情,在他面前沒有該殺不該殺,只有他想不想動手,上至皇親國戚,下到達官貴人,犯到他手上,全都不留情。
死在他手里的人沒有上萬也有千個,他從未失手過,從十三歲就進入錦衣衛,由正五品的鎮撫一路扶搖而上的升官,去年接下錦衣衛指揮使一職,手底下有一千五百名錦衣衛,但暗地里的手下有多少,恐怕連皇上也不知道。
他不是一般的勛貴,一出生便是眾望所歸的繼承人,當今皇後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姊,姊弟倆相差十一歲,但是鳳九揚也不是皇後駕馭得了的,兩人一旦吵起來便像仇人,不敢勸架的皇上通常會閃遠些,以免受池魚之殃。
他同時也是一等侯文錦侯,和武平侯那種最末等的侯位不是在同一等級,武平侯爺想給鳳九揚牽馬還會被高傲的馬兒嫌棄,鎮國公府雖是一品位階,在文錦侯面前也得低頭,他狂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唯我獨尊,連皇上都拿他沒辦法。
「原來妳還有點見識,認識本指揮使。」一把繡春刀劈破車壁,露出寒意森森的刀尖。
「敢自稱本指揮使的,小女子相信在京里只有一人。」誰不想活了,連殺人如切豆腐的錦衣衛指揮使也敢冒充。
「妳不怕?」鳳九揚一收刀,馬車上出現寸長的裂縫。
「怕。」只有死人不會覺得害怕。
「怕還敢接話。」果然是人傻無畏。
單青琬拍拍抖個不停的弟弟,又以眼神安撫面無血色的娘親,其實她自己也嚇得肝兒直顫,但仍故作鎮定的道︰「大人想殺小女子早就動手了,犯不著和小女子多說,小女子的腦袋也很輕,你砍起來不過癮。」
「磨磨刀也不錯。」難得有個膽大的,不逗弄逗弄未免對不起自己。
她冷吸了口氣,小心應對。「大人何必拿小女子尋開心,小女子膽子小,被你一嚇就嚇沒了。」
「哼!牙尖嘴利,敢在本指揮使跟前對上兩句的,妳是第一人,本指揮使心情不壞,就饒了妳一回。」下次再遇到這麼有趣的人可不容易,還是別把人嚇傻了。
覺得被鄙視了,單青琬不知哪來的脾氣,忍不住嘲諷道︰「要是你一肚子火氣,我們不就淪為刀下鬼,讓你當黃瓜砍著玩……」
「青琬,閉嘴。」
「姊姊,別說了,他真會殺了妳。」
單長溯和木氏同時面色慌亂的拉了單青琬一下,她才有點怕的回過神,感覺脖子上涼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重生還沒多久呢,居然就這般挑釁殺神。
「原來妳叫青琬。」倒是個好名字。
「你……你想殺我嗎?」單青琬的聲音再也禁不住,有些顫抖。
「妳是哪戶人家?」鳳九揚又問。
「小門小戶,不值得一問。」難道還等你上門來大開殺戒?她又不是真犯傻,引狼入室。
「無趣,到底還是怕了。」無妨,錦衣衛沒有查不出的秘密,不過是調查一個毛沒長齊的小丫頭,更稱不上難。
「大人,你該問天底下有幾人不怕你。」她怕他才是常理,死過一回的人特別惜命。
「呿!走吧!別再讓本指揮使遇到妳,否則……」他倒是願意和她玩玩,看看她的膽子究竟有多大。
一听到他放行,抖如篩糠的車夫立即急揮馬鞭,飛快的駛向位于山頂的文覺寺。
「橫刀、豎劍。」
「是,大人。」
兩道黑影一左一右的現身。
「去查查那位叫青琬的小泵娘是誰。」她勾起他的興趣了,有爪子的小貓兒令人血脈賁張。
「是。」話一落,兩道人影驟地消失。
一身醒目的飛魚服,一匹高大到教人害怕的黑馬,一人一馬獨行在官道上,見馬上俊美無儔的男子,再一瞅他腰上冷冽無比的繡春刀,塵土飛揚的大路上竟無一人。
「瞧瞧這些人呀!本指揮使既無三顆頭,亦無六只手,為何畏懼如虎,紛紛走避?」一群人還不如一個小泵娘。
鳳九揚雖然並未見到單青琬的人,但已將她惦記上了,他凡事不上心,從不為某人或某事停留,但他有股拗不過來的牛性,一旦什麼人或事入了他的眼,那可是絕不放過的。
「嘶!嘶!」馬首一仰,似在嘲笑無膽的百姓。
「也許該砍幾顆腦袋立立威,本指揮使的威儀竟然有人無懼。」鳳九揚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馬兒仰頸一嘯,踢著腿。
「走吧!老家伙,該去執行任務了,那兔崽仔最好別被我逮住,敢跑?我讓他往後只能用爬的!」
風揚沙,日照地,一騎快馬疾如閃電,如箭一般射出。
「妳呀妳,哪來的膽子敢招惹錦衣衛,還是錦衣衛的頭子,娘被妳嚇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木氏都不敢大口喘氣,屏著氣,唯恐指揮使的刀當頭劈下,她的身子跟著一分為二。
「是呀!姊,我快嚇死了,那聲音好冷,凍得我都動不了。」這才是真男人,不動手就使人震懾。
「娘,阿溯,別提了,快來扶我,我腿軟了。」哪有不怕的道理,她背後全被冷汗濡濕了,她之前的沉穩全是硬裝出來的。
木氏和單長溯一人一邊的扶住從馬車上下來的單青琬,對于她這般逞強感到無奈卻也有些好笑,他們將她扶坐到寺廟前的元寶形狀大石墩,等她恢復氣力。
不一會兒,另一輛載著下人的馬車也來了,適才在路上發生的事,因為距離有些遠,他們並不清楚內情,馬車一停連忙跳下車服侍。
主子加奴僕一行數人,並不特別引人側目,當娘的帶著兒女入寺上香,在香火鼎盛的文覺寺比比皆是。
「娘,我到後頭的禪房歇一會兒,一早事多,有些困了。」單青琬找了個理由,離開香煙繚繞的正殿。
「真嚇著了?」木氏撫了撫女兒略顯蒼白的臉龐,以為她余悸猶存,真讓手段凶殘的錦衣衛嚇到驚魂未定。
她順勢點點頭。「有一點。」
說實在話,活了兩世人,她第一次遇到傳聞中的人物,重生前她可是跟他毫無交集,從武平侯府的後院到鎮國公府後院,她始終活在壓抑、受人掌控的圈圈里,走不出那道高牆。
她與鳳九揚不過是偶遇,沒有必要放在心上,像他這樣的狠角色,她向來敬而遠之,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吧,妳去好好歇歇,讓冬麥給妳點枝安寧香。」木氏也嚇得不輕,心想著等會兒得多求幾個平安符。
「好。」單青琬溫順的頷首。
「姊姊,我陪妳。」聞不慣檀香味的單長溯說道。
「不用了,你陪娘,寺里人多,你是小男子漢,要護著娘不被其他香客騷擾,娘長得太好看了。」不是她要驕傲,她娘不同于京城女子艷極的張狂,婉約動人,清妍若蓮,還是小心點好。
看了看一波波入寺的人潮,又瞧了瞧親娘秀麗容貌,單長溯馬上牽起娘的手。「我看著娘,姊姊放心。」
「嗯!我把娘交給你了,要好好照顧娘。」
頭一回被交付重任,單長溯小大人似的慎重其事用力點頭。「姊姊去休息,我行的。」
單青琬笑了笑,領著冬麥和豆苗往寺廟後方的禪房走去。
一整排的青磚屋子是提供信眾歇息用的,男女分開,一在東廂,一在西廂,中間隔了一座桃花林。
一到了禪房,單青琬便說她要歇著不想有人打擾,打發了兩個丫鬟去煮茶和去討素齋。
等兩人都離開了,她快步走向無花無果、枝葉繁盛的桃花林,那兒有人正等著她。
「咦!小舅舅,怎麼是你?」
桃樹下一身青袍的男子轉身,一口白牙微露,長相清俊,五官端正,如同進京趕考的書生,書卷味甚濃。
「見到我不開心嗎?」男子露齒一笑,令人如沐春風。
眼眶泛紅的單青琬笑中帶淚地往前一撲。「開心,我最喜歡小舅舅了,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小丫頭太浮夸,前不久小舅舅不是才給妳送了生辰禮,妳還嫌莊子小,要小舅舅給妳送座大的。」這丫頭長高了一點,都到他胸口了,過個兩年也要說親了。
看著模樣與胞姊極為相似的外甥女,木清峰心中感觸良多,一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歡喜,他木家小輩中就她一個女娃,難免多疼一些,二是感慨她生錯了人家,若是她娘當初不嫁給單天易那個混蛋,她最起碼是江南富戶的嫡女,有他木家當靠山,能嫁得差嗎?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明明很久很久了。」她故意使起小性子,好掩藏內心的激動,因為對她來說,她已有十余年沒見到小舅舅了。
她重生前的那幾年,遠在江南的木家被一戶姓高的人家打壓得很厲害,對方與宮中的太監搭上線,壟斷了大半生意,害得木家差點破家,她想幫忙卻心有余而力不足,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舅家敗落,從日進斗金到江河日下,可即便如此,舅舅和表哥們仍是會想法子給她送銀錢。
她被抬進鎮國公府後就再也沒出過朱漆大門了,娘家人想見她也不得其門而入,舅舅們更被拒于門外,商家人被認為低賤,即使那時她只是一名妾室,仍不允許與「下等人」往來,會污了門楣。
「好、好、好,很久很久,小孩子家家的,就愛計較,距離上一回也不到一年半,我來回一趟也要個把月,小舅舅容易嗎!」又是船又是馬車的,把人骨頭都顛散了。
「小舅舅,不要弄亂我的頭發。」他這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每次見到她都要這樣揉她的頭。
大掌又揉又揉,最後停在她額頭左側的粉色小疤上。「囡囡,很疼吧?對不住,小舅舅沒能護著妳。」
听到他心疼的語氣,單青琬淚意涌現。「不疼了,都過去了,我好了,沒事了。」
「妳姊姊也太狠了,居然為了個溫泉莊子就要妳的命,她當真一點姊妹情也沒有嗎?」說到單青華的狠心,木清峰溫潤謙和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她無奈一笑。「她打小到大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只要我有她沒有,她一定會搶,我要是敢不給,她便會想法子懲罰我。」
不過以後不會了,她重生的用意不是重蹈覆轍,三姊的掠奪到此為止,她不會再退讓,她定會用盡一切心思保全所有她在意的人。
「是小舅舅害了妳……」幸虧她無事,否極泰來。
單青琬搖頭。「不是小舅舅的錯,是人心如壑,怎麼也填不滿,三姊眼界淺,沒見過什麼好東西。」
三姊把她推受傷昏迷之後,一句道歉也沒有,她清醒後,三姊又找上門來,再次要求她交出溫泉莊子的地契,直言她不配擁有,識相點就自個兒交出來,要不然她就要讓丫鬟搜,反正就是非要拿到手不可。
但那時她已經重生了,直接反嗆一句——
叫妳舅舅買給妳,妳不是出身高貴嗎?竟窮到連座溫泉莊子都買不起,鎮國公府還不如身分低賤的商賈,妳得意個什麼勁!
大概她從未反擊過,言詞又過于鋒利,三姊竟然目瞪口呆的張大嘴,久久回不了神,而後三姊怒極的要甩她巴掌,但她不再是任人打罵的小可憐,立即抱頭裝痛,硬是把結痂的傷口摳出血來,抹在三姊手上,又假裝搖搖欲墜似要不久于人世的樣子,把生性跋扈的三姊嚇得拔腿就跑。
或許三姊是真被嚇到了,後來再也沒來找過她,也未再提一句溫泉莊子的事,直到今日。
她受傷的事已經是兩個月前了,如今都七月了,很快就要入秋了,那件事也要發生了。
「唉!苦了妳和妳娘了,當初我要是勸得動妳娘別嫁,你們母子三人哪需要過著受人箝制的日子。」木清峰面有怒色,不甘心姊姊和外甥、外甥女受到虧待。
木家四手足感情十分深厚,木老爺過世前將唯一的女兒交托給三個兒子,要他們當兄弟的照顧好木家的女兒,絕不能讓她受苦,更不能讓她受到一絲委屈,還要幫她找到一個真心疼寵她、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夫君,三兄弟齊聲應和,老父才安心地撒手西去。
可是沒想到單天易竟是個大混蛋,說得好听會一心相待他們的妹妹,沒想到早已妻妾成群,把他們木家所有人當傻子糊弄。
但人嫁都嫁了,他們三兄弟也不能如何,為了不讓她受到輕視,才每年往京里送十萬兩銀子,給她用來打點底下人,木家富甲一方,這點小錢和他們的家產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筆銀子沒落在木氏手上,反而被簡氏中途截走了,成了她的私產任意揮霍。
「不苦,我們會拿回我們應得的,誰也搶不走。」單青琬明亮的雙瞳閃著光芒,有著教人無法忽視的決心。
木清峰更心疼她,小小年紀就要為母親、弟弟籌謀。「囡囡,妳寫信給舅舅們是何用意?」
從昏迷中醒來不久後,單青琬第一件做的事便是修書一封送往江南的舅家,這一座強而有力的靠山不能倒。
她原本以為來的會是急性子的大舅舅,沒想到是性情最溫吞的小舅舅,他為人最是和善,從不與人紅臉。
「小舅舅,我想讓你們做一件事。」有點為難,但不是做不到,就是要費點勁兒。
瞧她一臉慎重,木清峰的神色也沉凝幾分。「什麼事?」
「提前收割秋稻。」
聞言,他不解地微微挑眉。「妳可知道提前收稻會損失多少?」
「小舅舅,你信我嗎?」她不能告訴他重生的事,這太玄奇了,沒人會相信,但她能泄露一二。
「妳說。」
單青琬看看左右無人,這才小聲說道︰「我作了個夢,夢見九月過後會連下二十天的雨,大雨成災,淹沒稻田,導致稻米顆粒無收,百姓們無糧可買。」
木清峰雙手環胸,表情嚴肅。「囡囡,本朝從未有過連日大雨,更別說是秋高氣爽的九月了。」
「從未不代表不會,我的夢很真實,一定會發生。」她語氣肯定的再三強調。
「囡囡,妳這樣可真讓小舅舅為難了。」什麼夢不好作,偏偏作了這樣的怪夢,還十萬火急地要他們來一趟。
單青琬撒嬌的嬌嗔道︰「小舅舅,咱們家不缺銀子,是吧?」
他一听就樂了。「是不缺。」
「那你提早收糧有什麼關系,頂多少賺一點嘛!當是給我買了艘畫舫,你家外甥女要的小玩意,小氣什麼。」
「倒是有幾分道理。」木清峰搓著下顎,似在考慮可不可行。
「小舅舅,信我一回,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單青琬眼神真誠,充滿令人信服的慧光。
木清峰眉心微蹙。「往南邊一點的也許可以,稻米早熟,大不了在價錢上加一文錢,可北邊的莊稼人可不好說服,他們一年的指望就靠這一季收成了,能收多少糧食就收多少,可不會浪費,糧食就是他們的命。」
「小舅舅,你把年底給我們的十萬兩銀子全用去買糧吧,能買多少就買多少,盡量運往北方高地存放,不要放在低窪處,若是真的連日豪雨,江南一帶都保不住。」她希望到時候三位舅舅能帶著家人遷往高處避難,不要死守家園。
她記得重生前大舅母便是死于水患,一個小表弟也高燒不退,把腦子燒壞了,終生是傻子。
木府未被大水沖毀,但宅子內的貴重物品全被沖走,什麼地契、房契的泡在水里成了廢紙,上百萬兩銀票毀于一旦,提前付了訂金的糧食也打水漂兒,損失高達數百萬兩銀。
且屋漏偏逢連夜雨,水患之後剛放晴的田地泥濘不堪,即使立刻翻整也無法播種冬麥,至少要等地干了。
可是接連而至是雪災,長達三個月不眠不休的下雨,雪積得有人高,若沒及時清雪,厚重的雪會將屋子壓垮,讓人無屋可住,更多人在風雪中餓死凍死。
「囡囡,夢是反的,妳想太多了……」
不等木清峰說完,單青琬提了個令他不得不正視的問題,「小舅舅,如果是真的呢?你有沒有想過木家在江南是享譽一時的糧商,若是遇到了缺糧,朝廷會不會向你們征糧,你們要拿什麼來繳?皇家之威不可抵抗。」
滅頂之災……木清峰腦海中頓時出現這四個字。
「寧可有所準備也不要措手不及,提前半個月收糧又如何,每斤糧食多提兩文錢,八月中秋過後開始搶收,盡量在九月初收完,也要提早建好烘干濕稻的屋子,大雨來時還能采收幾日,在未出芽前多收一點,這個冬天會很難過……」她也跟娘說了要先儲糧,把白米、白面、干貨什麼的多存一點,放在小舅舅送她的溫泉莊子里。
「……好,小舅舅听妳的。」反正木家有的是銀子,讓外甥女高興一回又如何,他花得起。
單青琬笑瞇了雙眼。「小舅舅,以後你們的銀子不要送到武平侯府,直接讓人拿給我,不是我本人不要給,侯府當家做主的不是我娘,你送來的銀子給不到我們手中。」
「妳是說……」他眸光一冷。
「沒錯,全喂了白眼狼,人家還不把我們當一回事,動輒罰這罰那的,拿了我們的銀子當大爺,我們連肉湯都沒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