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絲氣息尚存的李仁孝用劍支撐著,正踉蹌著向懸崖邊移著腳步,他要趕在金軍出現之前趕赴到那個孕育著毀滅的萬丈深淵——縱使難逃一死,也不能讓金人得到自己的尸首。
只是,他還是慢了一步,身後的馬蹄聲戛然止住的瞬間,伴著箭矢撕裂空氣的聲音和一聲慘叫的傳出,將他身後兩串深深地帶著血跡的腳印牢牢的釘在了韓康他們不遠的雪地里。懶
惜蕊睜大了眼楮,在李仁孝身後,晨曦穿透雲霧投射下萬丈光芒,卻在剎那間凝聚在一個如天神般桀驁挺拔的身影上,俊毅的輪廓,犀利目光如劍鋒般凝結著無形的殺氣。
後面是數不清的騎兵,完顏雍放下弓箭,策馬立于一旁。
「皇上。」韓康上前一步,目光從容鎮定。
完顏亶如寒潭般漠然眼里餃著一抹嘲諷,兩個士兵走上來將李仁孝從雪地上拖起來,腳下凝結的血印又蔓延開,李仁孝回過頭,看向韓康的目光竟然帶著一線懇求。
韓康微微頷首,幾乎是在同時,一只暗鏢從袖口中飛出,劃過一道冰冷的弧度,閃電般的速度,又一道血光從李仁孝的喉嚨中噴射出來,隨即,他的身體向後仰了過去。
一個金兵走上前俯身伸手試了一下他的鼻息,隨即上前稟報;「皇上,他死了。」蟲
完顏亶命令道;「把他帶下去!」他的眼里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如鷹一般犀利的目光掃過懸崖邊的兩個人。
「韓康,記得當年你曾在對朕發過的誓麼?」他說的雲淡風清,亦如平日發布命令的語氣,冷漠,卻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
「韓大哥……」惜蕊握著韓康的手變得更緊了,仿佛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她不能失去韓康,無論生死,她都要與他在一起。
「完顏亶,你到底要怎麼樣?」她直視著完顏亶冰冷的眸心,隔著萬丈光芒,她看不清遠處騎在馬上高高在上的人的神色,心,早已凝結成冰,痛的沒有了知覺。
那是仇恨,洶涌而純粹,不然一絲塵埃——是那樣猛烈的,刺入他的眼中,卻又在他眼底的一片冰冷中,化為灰燼。
「公主,你沒有資格這樣問朕。」他的嘴角餃著一抹嘲諷,依然冷冷的,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
「我從未忘記過。」韓康苦笑,肩上的傷口早已凝成一片血痂,血早已止住,而傷口中溢出的疼痛卻在全身不斷的蔓延著,他再次開口,自蒼涼的聲音穿過時間的霧氣,回旋在空氣中的,依然是年少那句蒼老而又從容的誓言;「亶,若有一天我背叛你,我會在你面前自刎謝罪。」
——他的聲音剛落,完顏亶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語氣堅定的說;「好兄弟!」
那一年,只有八歲的自己卻已經下定決心要一生追隨亶,幼年許下的承諾和理想也如一棵小樹般隨著他們的成長而根深蒂固,卻從未想過要真正背叛。
直到他到後來才明白真正的信仰只能是與生俱來的時候,他毅然選擇離開,奔赴那片蒼茫悲壯的前景。
他一次次的背叛亶的同時,也背叛了大宋。自古忠義不能兩全,可自己卻在無意中已經將兩樣同時舍棄。
「你現在知道怎麼做。」完顏亶依然騎馬立于原地,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他苦笑,深邃的目光懸浮在眼前一片空茫的晨光中,他突然感覺到自真的是在太累了。
「你要做什麼?」惜蕊顫抖著手臂抱住他,如墨的發絲飄逸在風中,露出絕美的面龐上,突然浮出一絲淺笑,「韓大哥,你答應過我,無論路有多遠,你都不會留下我一個人。如果這條路是你最後的選擇,我會陪你走下去。」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懸崖,目光堅定。
「這只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他抬手輕欲觸到惜蕊冰冷的面龐,目光近乎于貪婪的凝結在她的臉上,心痛的感覺難以附加。他何德何能,要她與他同赴黃泉?如果當初自己不曾帶她回大宋,她的痛苦也許便不像今日這樣沉重吧。如果她一直留在金國,留在完顏亶身邊,她的世界又會是另一番光景。
他怎麼會不知道完顏亶到江南的目的卻只有一個她?而自己,此生注定不能給她幸福,甚至在生命最後的瞬間不能再次目睹她的笑顏。
「好好活著——」他抽出那只她緊握著的手,修長的手指自她眼前劃過。
那種熟悉而溫柔的觸感讓她眼前一片模糊,可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溫熱的氣息突然冷卻下來,寒風凜冽,空曠的深淵中,陽光投下萬丈光芒,她看到他灰色的披風舞動在晨霧里,又瞬間湮埋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
接下來,她的視線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不!」她沙啞的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望著空落落的陽光,夢囈般的對著空茫的空氣喃喃低語;「回來……去求你回來。」
完顏雍不禁垂目,眼底一片濕澀。
生命的路太長,可是卻在短短幾年,愛她的人都紛紛離去,她的心再也經不起分離的痛。韓大哥是她唯一的眷念和希望,此刻……卻離她而去,她不知道余下的生命中,還有什麼值得留戀,能讓她緊緊抓住的。
她跌跌撞撞著向懸崖邊走去,空洞的眼楮望著康消失的那片空茫的空茫的霧氣,腳下的雪地變得越發的突兀光滑。她無力的癱倒在雪地上,膝蓋鑽心的痛,她緊咬著嘴唇,十指合攏,十道血痕觸目驚心,可卻意識不到疼痛,吃力的站起來,繼續向前方走去。
白色的雪地不斷縮短著,再往前一步,再有一步……她就可以如蝴蝶般輕盈的飛向那片虛空。
——韓大哥,等我,我們還有來生不是嗎?
身體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鉗制住,熟悉的氣息,攝人心魄。她的身子一僵,卻沒回頭,用盡全身力氣在他懷中掙扎著,「滾開,完顏亶,你這個卑鄙無恥薄情寡恩的衣冠禽獸,滾!」她揮動著手臂與他的銅牆鐵壁般的臂彎拼命的對峙著,飛濺的淚水閃滿了瘋狂的恨。
她的怒斥與掙扎沒起到絲毫的作用,完顏亶瞥了一眼身下的深淵,將她攔腰抱起,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她的嘴角突然綻開一抹蒼白的笑,顫抖的手劃過空中,在他的視線外,悄然從靴筒里取下那把保存多年的匕首,又是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在白皙的手腕上狠狠一割。
娘、承彥、韓大哥……一個個熟悉的熟悉在眼前交疊著,熟悉的笑容,泛著暖色的光芒,在意識中擴散開來。
手臂緩緩垂落,流了出來,染在腳下的雪地上,在凜冽的寒風中凝成暗紅色的冰點,映入強烈的陽光下,狠狠的刺入完顏亶毫不設防的眸子里。
他的瞳孔驟然收緊,一縷寒氣如同犀利的冰凌,直至刺入心髒。心仿佛被在剎那間被撕開,冷風帶著她的血肆虐飛濺,而他全身的血液幾乎在剎那間凝固,他在一片窒息的疼痛中,再也無力挪動半步。
「把御醫帶過來。」他緊緊地抱著她,暴喝聲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第一次看到皇上失控的樣子,仿佛那個大宋公主有什麼閃失,他們所有人都要為她殉葬。
「完顏亶,你留不住我。」懷中她的身子越發柔軟,凍得干裂的唇角微微牽動,勾出一抹蒼白的笑,在一片紅白交接的雪色中越發的空濛。
在他驚痛的眸子里,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楮。
「惜蕊!」他搖著她的身體,失聲呼喚。懷中,她合上的雙眼竟呈現出一片安詳的美,而他的心卻真切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過的恐慌,他不能就這樣失去她,驟然間,他似乎突然听到了來自心房的一陣轟然坍塌的巨響。
他的世界,是否真的會隨她生命的終止而徹底的坍塌?她是他的,沒有他的允許,她有什麼資格選擇離開?
扯破自己的衣服,飛快的為她包扎好手腕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又解下披風為她裹上,以免柔弱的身體再受到寒風的侵蝕。這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她的雙手微微的顫抖著。
眾目睽睽,他小心的將她抱上自己的馬背,神色在輕柔。周圍彌漫著一片死亡的蒼茫,仿佛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她。
行宮,寢殿御醫為惜蕊處理好傷口,熬好的藥端上來,完顏亶雙手接過親自喂她服下,御醫呆若木雞的站在一旁,被眼前一幕驚得早已忘記了恐懼。
「你確定她沒事?」他的目光凝聚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冰冷的聲音帶著排山倒海般的迫力從背後傳出。如萬金重量狠狠的砸在御醫高高懸著的心上。
他慌忙跪了下來;「是是是,公主雖然失血過多,不過好在搶救及時,已經月兌離了危險,只要只是身體太弱,需要稍加調養。」
完顏亶揮手讓他離開,目光一直停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待御醫離開後,他突然握住那只纏著紗布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胸口。
「你知不知道,這一刀,狠狠的割在我的心上,以後不能在這樣了……」他喃喃地說。時光仿佛靜止,流轉于他們之間的,唯有他的低聲呢喃。在這一刻,他天子的姿態卻在對她的心痛與憂慮中俯首。
她的睫毛微微閃動著,緊閉的雙眼中,突然閃過兩滴滾燙的淚珠。也許在她的夢里,眼淚早已泛濫成災,也許她的世界,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晴天。
他俯身吻著她蒼白的臉頰,吻去流淌在上面顆顆悲傷的液體,眼中卻突然溢出了點點螢光。
為什麼一定要傷害她?他在心中一遍遍問著自己。明知外表堅強的她內心是那樣的柔弱,可他卻一次次的傷害她,一此次讓她好不容易拼湊起的勇敢在他的強勢下再度支離破碎。他只想把她留在身邊,可是,他錯了。當初在她執著于江南歸夢的時候,他不應該有意放她走。他要讓她對江南徹底死心,將他的心完完全全收為己有,可是,他卻一次次傷害她,讓她的心離他越來越遠。
「到底怎麼做才能讓你原諒我?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他在她的耳畔痴痴地低喃。看著她蒼白的臉頰漸漸呈現出一片淡薄的紅暈,她的雙眼依然緊閉著,沒有醒過來的跡象,而他,仿佛要一直這樣看下去,這樣看進一生一世。
她的氣息在夢里流轉,夢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依然交疊在眼前,掛著熟悉的笑容,在無邊的黑暗中泛著暖色的光芒,她的腳步追隨著那些模糊的影子,不曾停止,卻走不出那圖凝結于他們之間的那團黑色的霧氣,她只能在不斷的追逐中,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在與自己僵持的距離外,越走越遠……
前方是霧氣籠罩著的懸崖,她又看到了韓康熟悉的身影,凝視著她的目光亦如往常,溢著滿滿的溫柔,他微笑著向她張開雙臂……
「韓大哥……」她的淚水在剎那間滂沱。她奔向那個溫暖的懷抱,此時,再也沒有人可以將他們分開。
耳畔,清晰的琴音突然響起,穿透了淒迷的黑夜,溫柔的將她環繞,而韓康的身影,也在著琴音浸染的夜霧中悄然隱沒。
她終于睜開了眼楮——
燭光下,紗簾幔帳在眼前呈現著暖意的色澤,那種近乎于虛月兌的無力感在體內蔓延著,手腕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她沒有死,剛才的一切只是夢,而在黑暗中听到的琴音依然在燭光下流動著。這首曲子她幼年在肅王府听到過,那是完顏宗維彈給母親听的,自己那時處于好奇問過母親它的名字,母親雙眸平靜,淡淡的說出了三個字——鳳求凰,她繼續問鳳求凰是什麼意思,母親只是笑著說她長大了就會明白,卻在她的視線外翩然轉頭,匆匆拂袖劃過眼角……後來她才知道,這首《鳳求凰》是漢代的司馬相如為發起卓文君所著,曲中流轉著的是他對妻子真切的愛意和有關于那句被傳為佳話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而此時映入眼中的,是完顏亶俊美的輪廓,修長的指尖撥動琴弦,那曲《鳳求凰》流轉于他們之間,他炯炯的目光與琴弦保持著平行的距離,卻一直與她流露在臉上的情緒不斷的交融著。
琴音在他起身的剎那戛然而止,下一秒,高大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視線中來不急放大,卻已經閃到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