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雨,惜蕊倚在窗前,被風吹進來的雨點不時地打在她的臉上。
葉兒拿著披風走過來,她在風中茫然飛舞的長發拂過她的臉又輕輕扶住葉兒的臉,帶著冰涼的水珠,每一根,似乎都系著世間最沉重的思念。葉兒的眼楮也紅了,水珠打在臉上,她已經分不清那是雨,還是淚。懶
「公主……」她將披風披在惜蕊的身上,艱難地開口,哀感沁入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著;「這麼晚了,您早點休息吧……」
惜蕊不說話,從陰雲密布的黃昏,到細雨如麻的夜晚,她一直守在窗前,空洞的目光定定的鎖在遠處乾清殿的方向。那里,有她一直等待的人,盡管他們之間隔著一座座殿宇樓閣,她看不見他,但只要循著離他最近的方向,她依然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
葉兒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像是被堵住一樣,想讓公主回去好好休息,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一片濕澀。雨點打在她的臉上,隔著淚光,恍惚中,她覺得公主離自己是那樣遠。
她這樣想著,也許公主的靈魂在乾清殿的皇上身邊,錦璇宮留下的,只是一具沒有任何感覺的軀殼。
「葉兒……」惜蕊突然轉過身,握緊葉兒的手,空洞的眼眸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你看那邊……」
蟲
葉兒呆住了,她看見那張沾滿水珠的蒼白的臉上,正綻放著一抹艷若桃花的笑。她順著惜蕊的方向看去,缺什麼也沒看到。
窗外景物的輪廓都隱沒在黑暗中,被雨一遍遍的沖刷著,只有一片模糊的黑。冷風在嗚咽著,風中舞動的樹枝發出的沙啞的悲鳴,混合著細密的雨點,那似乎是天地間唯一的回音。
「是他,他來了……」惜蕊突然經松開了葉兒的手,在葉兒怔怔的目光中,朝門的方向跑了過去。將葉兒的驚呼聲遠遠拋在身後。
推開門,冷風夾著雨點撲面而來,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模糊著她的視線,她不顧一切的沖入雨中。
她看見他了,就在剛才,他白色的披風在風中翻動著,漆黑的眸子里閃著溫柔的光,隔著雨簾,那樣真切的點亮了她在等待的黑暗中瀕臨崩潰的靈魂,他的嘴角噙著那抹微笑,一如往日的爽朗。
可是,就在下一瞬,他卻又不見了。他為什麼不來找她,為什麼明知道她想他想到發瘋,卻還要她這樣苦苦的等?
她向假山的方向跑去,匆匆的腳步,不思停滯。仿佛在遠方雨霧繚繞的黑暗中,真的有一抹光線穿過了她的靈魂,在彷徨中指引著她,直到彼岸。
腳下驟然凸起的石階讓她疲倦的雙腿再也無力負荷,終于,她的身子重重的撲到在冰冷的青石磚上。
淚水奪眶而出,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等她抬頭,便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擁入懷中,熟悉的氣息,在滂沱的雨中,為她撐起了一片晴天。
「你終于來找我了。」她笑了,滾燙的淚,一簇簇的落了下來。淒迷的雨霧中,她看不清他的輪廓。
她向他伸出手,只想緊緊的抱住他,只想在他的懷中靜靜的沉淪。然而,就在她張開手臂的時候,環住的除了冰涼的雨,只有一片絕望的虛空。
細雨如注,一遍遍的沖刷著黑暗。從始至終,他都不曾出現過,在這個漆黑的雨夜,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一個人……
心痛的感覺又回來了,像一只蟲子,一點點的啃食著她的靈魂。雙腿似乎已經痛得麻木,再也不肯給她一絲力氣。她癱軟在冰冷的石階上,任眼淚混著雨水,在臉上無聲的流淌。
雨越來越大,天空敞開淚眼,盡情的放逐著悲傷。泛濫的雨水如同她心底的淚,肆無忌憚的流著,永遠沒有流盡的一天。
身後,葉兒打著傘追了上來。她雙膝跪倒在惜蕊面前,哽咽著哀求道;「公主,奴婢求您了……回去吧!」
惜蕊搖頭,「他會來的,我要在這等他。」她一把抱住葉兒,聲音發了顫,卻透著另一種不容撼動的執拗與堅定。「他會來找我的,前幾天晚上他就站在這里,是我不去找他……他知道我在等他,就一定會來找我的。」是的,他曾在她的雙眼重見光明的夜晚,孤獨地站在假山上,她就站在他的身後,他們的距離不過咫尺,他卻看不到她,而她,也無力再向他邁動一步。
她恨自己的倔強,如果那時她肯走過去,結果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也許她一直在等待他回頭的一瞬,他說過不會讓自己愛的人等,卻讓等了這麼久。
「公主,回去吧……」葉兒的嗓子已經哭得啞了,舉著的傘大部分都在惜蕊頭頂,她的身上也已經濕透,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來不及拭去,只是一遍遍的勸著身邊的人;「就算您不為自己想,也要想到等皇上來了看您現在的樣子,會有多心痛啊?」
惜蕊的身子驟然一僵,是啊,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她現在這幅樣子,不能讓他再為她心痛。他說過,最有多麼愛她的笑,有多麼希望她能幸福。
她緩緩的站了起來,由葉兒攙扶著,一步步走回到宮殿里。在葉兒去為她找干衣服的時候,她一個人走到桌案前,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個花瓶上。
瓶身刻著薔薇的凹雕,只是現在,花瓶中已經沒有薔薇了。她拿起花瓶,看見了那個在薔薇叢中的少女,正在看著她笑。
她蒼白的唇角亦抿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來,默默地將它抱在懷里。這幅圖還是他畫的,她不記得曾對他笑過,可是,他依然能將她的笑畫得這樣*真。
「快換上吧,濕衣服穿久了會著涼的。」葉兒拿著干淨的衣服跑了過來,看到惜蕊抱著花瓶,正在痴痴的笑著,她的心又狠狠地抽緊。
她現在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呢?該不會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怯怯的喚了聲;「公主。」
惜蕊抬起頭,依然微笑的看著葉兒,而那雙哭得紅腫的眼里彌漫的笑意再也無力負荷沉澱在眼底的悲傷,一滴滴滾熱的淚珠落了下來,無聲的沒入瓶身的薔薇里。
「如果有來生……」笑容扭曲在決堤的淚水中,她的指尖顫抖著,輕輕撫著瓶身上的凹雕。「我情願做一朵薔薇。」
來生,只要他們不再是注定的敵人,她情願為花,只在他的手中綻放,凋謝。
午後,陽光似錦。一張宣紙攤在石桌上,紙上的墨跡未干,上面是一個有點丑的女孩,兩道粗眉糾結著,一雙小眼楮在陽光下迷城兩條細細的線,下面的嘴氣鼓鼓的嘟成一團。
「他說我生氣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惜蕊的目光停留在這幅畫上,微笑著對玉嫻說著,「他竟然說我難看,從小到大,還沒有人說我難看。」
「他也會哄女孩子開心……」玉嫻嘆了嘆氣,也笑了起來。陽光折過女孩的輪廓,刺進她的眼底,她美麗的杏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著。
這真是一副滑稽的畫像,看到她的人恐怕都會忍不住笑吧,簡單的幾筆線條中藏著他多少心思?而平日的他總是冷冷的,他很少笑,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似乎凝聚著世上最寒冷的顏色,他是那樣高深莫測……可原來,竟是她對他的了解太少,他是天子,是天下芸芸眾生仰慕的神,他並非不苟言笑,也一樣會費盡心思,來博得自己心愛的人真心的笑容。
再看惜蕊,她看著那幅畫的神情是那樣專注,仿佛,擱在她與畫之間的並不是陽光,而是源自記憶的折光。她看著那張蒼白的臉上漸漸浮上兩朵淡淡的紅暈,與唇角噙著的那抹虛弱的弧度,心仿佛被狠狠的撕開一樣絕望的痛著。
淚水模糊了雙眼,她別過頭,將一雙含淚的眼楮移向遠方陽光下一片蒼茫中。
「玉嫻姐姐……」她又听見一聲輕喚;「他現在怎麼樣了?」
玉嫻轉過頭,收起悲傷,迎上那雙空洞的眸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他還在昏迷中,御醫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已經都兩天了,你放心,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醒過來。」
惜蕊沉吟半晌,點了點頭,喃喃地說;「原來,才過去兩天。」
只有兩天,可在她的生命中,卻如同過了千年萬年,原來等待可以讓生命變得如此漫長。這幾天,她的靈魂幾乎穿梭過他們相識以來的每一段過往,多數都是痛苦的,她的淚水會在不知不覺中潰不成軍,偶爾有短暫的溫馨,亦會露出微笑。她一直生活在回憶里,在思念像蟲子一樣一點點的啃食她的心,那侵入靈魂的痛瘋狂肆虐的時候,與他在一起的一幕幕便成了她對人世唯一的眷戀,也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抬起頭,將目光轉向東方遙遠的天際,「我一直將你看做世界上最該死的人,可是在生死關頭,才發現原來我是這樣不舍,這是上天的寬容,還是又一次殘忍的懲罰?你一定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你到底還要我等待多久……」
無聲的呢喃,一字字破碎在心底。他的胸襟是如此寬廣,他的疆土是那麼遼闊,可終究容不下他們的一個角落。只能懇求風的垂憐,將她的淚,帶入那個昏迷男子的夢中,任她將心底的愛哭成一片洪荒,也只有在夢中,才有他們的彼岸。
夜色淒迷,一輪明月高懸,灑下朦朧的光。花園里風靜靜,天地萬物都已經陷入沉睡中,或是被流轉的時間鎖入永恆。
男子踏著月光,一襲白衣勝雪,高大的身影與黑色的暗夜對峙著,驚若天神。
錦璇宮的窗口有光影在閃動著,照亮了俊美的輪廓,一抹笑意自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劃過,他加快了腳步,翩翩白衣如閃電般掠過夜色,步入那座佇立在暗夜下的燈塔中。
跳動的燭火繚繞著女孩伏案的側影,幾縷發絲垂在耳前,卻依然擋不住她蒼白的側臉。
體內的血液似乎在猛烈的沖擊著,慢慢的從傷口中涌了出來,而那張昔日令他可以為之傾盡一切的妍美容顏現在的憔悴,更是讓他的心痛到窒息。
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紙上,那是畫著一個古怪的字符,這是他送給她的。
眼前的墨跡在她的淚光中不斷的模糊,晃動。晃動了時空,攤在眼前的又是他們曾經的一幕幕,她的靈魂完全沉寂在回憶里,身側不斷侵襲的距離,也被星移的時空生生化去。
「公主……」一雙結實的手臂將她擁入懷中,熟悉的氣息染過她的呼吸,剎那間又鋪天蓋地,他蠱惑的聲音響在耳畔;「知道它是什麼意思麼?」
她的身子微微一顫,卻沒有回頭,只是溫順的依在他的懷里,如夢囈般喃喃的說;「你告訴過我,這是金人最原始的文字,是愛和思念……」一行行淚沿著臉頰流淌著,一顆顆地烙上了他灼熱的吻。他板過她的肩,熾熱的呼吸,俘虜著她臉上的點點淚光。
「如果你喜歡,我會永遠為你留下來,只為你一個人。」
他笑了,俊美如神的臉孔映在燭光下,與從前一樣灑月兌。她的雙臂小心翼翼的環著他,感到一切都是那樣真實,她並沒有做夢,真的是他。
下一秒,將他抱得更緊,眼淚在他的懷中,潰不成軍。
「你為什麼讓我走,為什麼不肯見我,完顏亶,你怎麼可以……」她在他的懷中失聲痛哭,緊攥的小拳頭抵在他的胸口,卻又無力的滑落下來。他白色的衣襟上的一道道鮮紅的血跡刺得她睜不開眼。
他的傷口是不是在流血,他傷得那麼重,他當初的決定也是為了她的安全,她真的沒有理由怪他,可是,她的心真的好痛,在他的懷中,那些在等待中呼喚不出的痛,壓得她透不夠氣來。
「是我不好……」他為她拭著臉上的淚痕,捧起她的臉,聲音透著無限堅定;「以後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半步,永遠也不會……」
她賭氣的別過臉;「你不是讓我走嗎?君無戲言。」
「那也是你先抗旨的,現在朕罰你永遠陪在朕的身邊。」他的眼中溢著滿滿的溫柔,磁性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向她宣布;」惜蕊,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公主,是我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她苦澀的笑了,心中泛起一片暖意,卻沉澱著更深的憂傷。他們之間,真的會有一生一世麼?
身子慢慢從他的懷抱只能夠掙月兌出來,當他的最後一縷體溫從她的身上疏離,起身的一刻,她卻又被身後的懷抱環住。一只大手捧起她的臉,將她含淚躲閃的眸光牢牢鎖如他的世界里。
「完顏——」
他俯身吻住她顫動的唇,余下的聲音牢牢地鎖在唇舌間熾熱的纏綿中,與她的反抗,一起在他狂野的的氣息中破碎著。
而她的心,也在如撕裂般的狠狠地痛著,這種疼痛太熟悉,愛與恨,本身就是兩股對峙的力量。她在他的懷抱中沉淪,心便自然的被撕裂成兩半,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鮮血在裂痕中流淌,那種深入靈魂的痛,讓她恨不能去死。
一行行的淚不斷溶入他的吻,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在心底染成一片火海,而他的心也同樣在苦苦掙扎,卻越陷越深。愛她,注定要染指她的痛,他在她的世界中,早就無處可逃。她不知道他曾被她傷得多麼狼狽,他也不會告訴她。好在,命運又給了他一次機會,他們還有一生一世來彌補。
久久的纏綿,他放開她,燭光重新點亮雙眸的一瞬,她又被他攔腰抱了起來。她大
睜著眼楮,淚光中,看清了他腳步的方向是內殿。
粉紅的紗帳翩然垂下,在燭火彌漫的氤氳光影中,他溫柔的擁她入懷,指尖劃過她的衣帶。
「不要……」惜蕊用僅剩的一絲力氣輕輕地推著他的手。
她的抵觸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一定勾起了前幾次痛苦的回憶。于是,他反握住她的小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惜蕊,我不會再傷害你,我們都不會再針鋒相對了。」溫柔的聲音在她的指縫間流轉著。他永遠不會再傷害她了,哪怕她的全身依然如從前一般豎滿尖銳的鋒芒,他亦不會再選擇選擇摧毀,而是用溫情將它們融化,哪怕在這個過程中,他會傷的體無完膚。
她沒有動,他放下心來,繼續著他的動作,一件件衣衫在他手中滑落,朵朵素雅的薔薇在朦朧的燭光下綻放如火。
他淪陷在她的花海里,她白皙的肌膚晶瑩如雪,上面散落的傷痕刺得他睜不開眼,那都是前幾次他留下的,每一處,都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刺在他的心里。他吻著它們,動作小心輕柔。
這一次,要前幾次都不同。而她的目光卻多了幾分痛楚,沉溺在他的溫柔中,她更無法遏制心中如潮水般的罪惡感。她的淚已經止住了,空濛的眼底沉澱著更深的絕望。
她的周身繚繞著他狂野的氣息,卻還是能真切的感受到,有更加灼熱的溫度,烙在了她的身體上。
那是淚,不是她的,是他的。
「惜蕊……」他在她耳邊低喃;「給我全部的你。」以前的每一次,她的心中都帶著仇恨,他要她的心完全屬于他,沒有絕望,更沒有仇恨。
他深情的看著她,漆黑的眸子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著,炯炯的光芒灼傷了她的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她憂傷的環住他,哽咽著說;「如果有來生……」
余下的聲音被他的手指封在唇邊,一字一句破碎在心底,他笑著說;「來生你當然還是我的,只是今生我也不會放開你。「
駕定的語氣,不容撼動。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和上眼底的一片淚海。
她以後便真的完全屬于他了嗎?只要她活著,他就不會死,只要他尚有一絲力量,也會用盡全力緊緊地抓住她,這樣不容抗拒的命運,難道不是她在回宮前就已經想到的嗎?他給過她離開的機會,是她自己又回來了。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拿起來那樣痛苦,卻仍然要死死攥在手心里?第一次,她主動迎合他,第一次,她能夠心甘情願的為他敞開心門。她逃不掉了,任憑愛與恨瘋狂的交鋒,她卻注定只能在他的世界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