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部院里,十幾個人焦急地呼喊著,忙碌著,有兩個人搖動著水井上邊的搖 轆打水,幾個人拎著水桶,快跑著。原來是豆腐房里起火了,老隊長拿把掃帚,撲打著窗戶上的火苗子。黑煙是從東廂房的北半截的磨房里冒出來的,門窗已經砸碎了,炕席被褥閃著殘火,房子的紙棚燒得正旺,椽子檁子房笆也起火了。小北風颼颼地助著火勢,把個四隊的院子映得通紅,七間的正房紋絲不動,而七間的西廂房牲口棚子卻 當山響,馬掙韁繩騾子尥撅毛驢嚎叫呢。救火的人越來越多,可火勢不容近前啊,房子隨時有坍塌的危險那。
到了火場,田中禾就飛身子登梯上房,站在梯子頂上的房檐上邊,哈著腰,接著底下遞上來的水桶,往房坡上潑水。房坡已經漏天了,被燒著的檁子椽子劈啪作響,火苗子到處亂穿,秫秸把的房笆成了一個個火團子。老隊長站在院子當央,一邊吆喝著痛快地打水,一邊吼罵著報警的太慢,埋怨著消防隊的人太懶,這消防車怎麼還是不到?西廂房的南半截子是糧倉,,糧倉里的馬料在其次,關鍵的是存放著種子呀,倉子口又小又窄,,亂馬人慌的,根本就沒有辦法倒騰啊,已經是來不及了。
田中禾腦海中閃電一般的思維,看著老隊長焦急萬分地催促的樣子,便大聲地呼喊起來︰「再上來兩個,拿來家什,扒房子,斷火道!」騰地一下,他跳上了房坡,躍上了房脊,七八個小伙子上房了,鐵鍬在砍,鎬頭在刨,二齒鉤子在抓,房笆帶著干泥巴帶著火苗子,一片一片地落下去。椽子冒煙,檁子帶火,房子上邊的小伙子們,順從著頂尖的田中禾的吆喝,費力地拆卸著檁子椽子。
許瑞華瞅著雜亂的人群,跟老隊長提了個建議,老隊長連連點頭後,就把柳條和于春叫到跟前,吩咐各管一段,把人們排成一條長龍,從井沿到磨房,傳遞著水桶,加快了滅火的速度。
火在腳下,火在臉前;煙在頭上,煙在身邊。火烤得人發燒發燙,煙燻得人好暈好嗆!人們,眼楮盯的是火,雙手攥的是水,心里想的就是斷開一間房子,就是不能讓火勢蔓延,不能讓它踫著種子!
強烈的光柱直射進隊部,兩輛消防車停在大門口。「閃開,閃開!」許家申的大嗓門到了,他從車上的駕駛樓下來,接著攙扶著後下車的老村長,扭頭向消防的軍官比畫著什麼。
老隊長迎上前,古銅大臉上漏出了笑容,告訴老村長和消防軍官,務必保住東廂房的南半截,那是全隊的命產啊。老村長點點頭,叫老隊長領著消防車進院。老村長在大門口,往院子里走,順便跟許瑞華他們解釋著緣由,他派許家申在村口接車,自己在大隊部幾次地催促電話聯系,全村就這麼一部電話呀,直到消防隊說車發出來了才敢挪地方啊。
救火的社員們歡呼雀躍,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了,甚至是驚羨消防戰士的戰斗,水龍交叉地噴注向火蛇最歡的地方,沖擊在糧倉和磨房搭界的上下,房子頂上的年輕人陸陸續續地退了下來。
突然,房子上邊傳來了顫抖的呼喊︰「中禾——」
田中禾昏倒了,從房子的後坡骨碌下去了。知道信兒的人們焦急地奔向西廂房的後面,深一腳淺一腳的,聚攏過去,只見田中禾歪倒在豆漿的泔水池子旁邊,幸好跌落在草簾子上,許家申連說著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個人就把田中禾抱在懷里,抱到正房屋里的炕上。
四條水注橫向磨房的殘垣斷壁,斜向糧倉的上下左右,大火漸漸地熄滅了,消防兵們跟老村長、老隊長告別了,他們沒有抽上一支煙,沒有喝上一口水。許家申領著留下的四排的民兵,尋覓打擊著殘火死灰。
老村長派人把赤腳醫生找來了,細心地給田中禾作了檢查,沒大事,只是受點皮肉傷,大家才放心。老隊長讓人套上馬車,一伙人把田中禾慢慢地抬上車箱,把他送回家。車都動了,兩位老人還在囑咐,別顛著,別刮著,要加小心啊。
三天過去了,田中禾掙扎著坐起來,掀開被子,看看青一塊紫一塊的大腿,用浮腫的手模模額頭纏繞的藥布,自嘲地哼了一聲,真掉鏈子!
媽媽端來一碗晾涼的開水,兩片藥,瞅著兒子把藥片咽進嗓里,慢聲細語地告訴道︰「中禾,你可把人都嚇壞了,老村長和老隊長來過兩趟了,大夫給你掛了六個滴流啦,村里的鄉親一伙接一伙的探望,真是麻煩大家啦。」嘴里講著,又轉身到外屋灶房,揭開鍋蓋,端來一小盆蘿卜絲湯,三個黃洋洋的苞米面餅子,瞅著兒子吃飯,還告訴他,你的弟弟妹妹呀,整夜里換班看著滴流,可心疼哥哥啦。
「二姑,在外邊就听著你的聲音了,準是中禾大哥好點兒了。」柳條腳步未到聲音先到,清亮亮的。田中禾約莫是三位丫頭來了,抬手示意媽媽把剩的飯菜端走,用身邊的手巾擦擦嘴巴。
三個姑娘走進屋里門檻,站立著的,都很規矩。田二姑的眼楮,從這個姑娘臉上挪到那個姑娘臉上,用手拉拉這個,拍拍那個,一再地讓座。客氣了一會兒,三個姑娘看田中禾真挺精神,就講述起幾天的新聞來。
原來,田中禾從房上掉下來,落在那秫秸簾子邊上,還有一個石頭堆,只差一尺,好險好險的呀。
小隊磨房著火的這件事,驚動了公社,把縣里公安局的人都請來了,現場檢查呀,排隊詢問啊,咱四隊的老隊長挨了警告,階級斗爭的弦繃得不緊,三代雇農的豆腐匠把炕燒煤了,結論是壞分子邊緣?田中禾烈火不忘保護種子,是四清運動的偉大成果,是精神變物質的典型。還有大壩再有幾天就在竣工了,田中禾應當快點好,民兵連準備召開慶祝大會哩。
最後一條,倒讓田中禾有點著急,而所講典型的話使得他很是索然,心底泛起無可名狀的煩躁,再加上調查處分之類,和張揚典型對比起來,那他田中禾的真情不是太離譜了嗎?為什麼有一點點事情就呼隆得月兌離實際呢?他的臉色很寡淡,繃帶下的眼楮虛眯著。
「怎麼?大英雄?哪地方難受?還沒給你捧到天上,就暈了。咱們來,可不是想沾你點什麼光,是因為給你揪倒哇,表示麼,表示點歉意。」眉飛色舞的柳條,把放在木桌子的小布包捧到炕檐里邊,笑咯咯地說著瓜子不飽曖人心麼。打開包︰幾盒藥,有消炎止血的,有鎮痛安神的,是許瑞華叫她爸爸從市里買來的;兩盒「萬里」香煙,是于春賠你打掉的「老旱卷」,雖說一盒才兩角錢;十個紅皮雞蛋,別嫌少,缺一個湊整,還是在雞窩旁邊上等著母雞現下的呢。
藥啊,煙啊,蛋啊,擺在面前,田二姑忙不迭地說著心思貴重,找了一個紙殼盒子,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放進去。田中禾目瞪口呆,直等到柳條把煙打開,拿出了一支煙,遞到了他的嘴邊兒,說著借花獻佛,才轉過神兒,連連地說不好意思,急忙自己拿來火柴,一再地讓她們坐下,翻翻書籍麼。
這是稻草苫的泥土房子的西屋︰窗戶的上兩扇,是常見的木格子糊紙的,下面兩扇都是三塊條玻璃的,其中兩邊的玻璃是綠色的麻咧咧的再生的;三面的牆上糊貼著報紙,上頂的紙棚是白地藍花的窩紙;靠北牆,橫放著一口木櫃,木櫃已經褪掉了本色,紅得暗淡,挨著櫃蓋的木櫃的正面,中間明顯地殘存著黑跡,其中的鑰匙孔禿鑿鑿的,原來的黃銅的櫃箋是躍進年代交出去的;木櫃上邊四五摞子書籍,牆上掛著面大鏡子,鏡子兩邊是玻璃瓖嵌的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橫批是「達濟天下」;西面大山牆上,懸掛著一尺二的大照片,那是田中禾的高中畢業照,下邊是一張長條的木桌,木桌上是些高中的課本。許瑞華和于春俯靠著木櫃,隨意地翻看著小說和劇本,雖然是翻看過幾遍了,有的借到手拿家里看過了,還是願意翻閱著,尤其象《青春之歌》和《林海雪原》這樣的書,那些外國的名著就是記名太麻煩。兩個人眼楮瞅著《野火春風斗古城》和《三家巷》的封面,比較著,議論著,聲音輕輕的。柳條挺直了腰身,大模大樣地坐在長條木桌前邊的方凳子上,打開了俄語課本,念了幾句初中學完的單詞,煞有介事地翻閱著高中的數學,哼了一聲,面對著牆上的集體照頗有了微詞,端詳端詳,縴縴的手指點著一個梳著短頭的女生,扭頭沖著田中禾拖起了長音︰「這個胖丫頭,偏偏挨著田高中,不就是來過的嗎?縣長的——妹妹,那個——什麼——高什麼——高雲麼。」
「勾勾雲?」于春故作驚訝地轉過身來,「勾著誰了,瑞華,勾勾雲能不能上五柳河來勾勾?加小心,別叫五柳河的水嗆了!」
黑白照片上,第二排中間是男生和女生的分界點,挨著男生田中禾的女生確實是高雲,真是縣長的妹妹,春節前來過五柳河,來看了田中禾,為了再考大學,相約在明年。田中禾把高雲同學介紹給了三個姑娘,當時互相都很客氣著呢。
田二姑端來一盆山梨,和善地真情地催促著姑娘們品嘗,一再地表示著不好意思,家里沒有什麼好招待的。許瑞華放下手里的小說,環顧著家徒四壁的田家書屋,感受著田中禾知識的富有,向上的倔強,生活的節儉,這一家人承受了失去田二姑父的痛苦,四口人兩個半讀書,全靠著舅舅周濟,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
許瑞華和于春是姑表妹,和柳條是兩姨親,田中禾媽媽是她們的近支姑姑,姐仨到田家串門和到生產隊上班差不多,沒有什麼抹不開的。說到高雲,三個姑娘調侃一番後,就毫不客氣地質問田中禾,且不說人家門檻高,若是再落榜,高雲還能和你好不?能到五柳河子修理地球?田中禾好認真地解釋,只是同學關系,無非是要好一點,比別的同學多一點爭論而已,和她們設想的根本貼不上邊兒。姐仨做出毫不相干的樣子,只是表示出正義的關心,認為田中禾堅持再高考是有志氣,可扎根五柳河子干一番更實際!私下里,她們未嘗不嫉妒,如果真的考上大學了,田中禾就永遠地離開五柳河子了,不能在一起修大壩了,不能在一起種田了,更不能在老龍灣的水里鬧了,人家就成為縣長妹夫,成為高雲的人嘍。一種非常淳樸非常深切的非常自然的濃濃的鄉情,激發著姑娘們的靈感,直覺告訴她們︰田中禾應當屬于她們,這是公道的,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塊,共同在柳河里扎過猛子,打過水架,在五柳河子的溝溝坎坎挖過野菜,玩過過家家,真就是走,得她們情願地樂意!
三個姑娘品評著高雲的長相,說人家有大福相,眼楮大、鼻梁高,尤其額頭寬闊、嘴唇厚實,是鳳凰命。看看田中禾不搭茬,許瑞華埋怨柳條和于春背後貶斥人,該讓病人安靜一會兒了,領著兩個伙伴告辭了。田中禾仰身在炕上,眼望著藍色的紙棚,想到高考,想到高中同學,作為學習還可以的當年的班長,落榜實在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