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怨你,」于春矛頭一轉,看看婆婆吃驚的樣子,先讓婆婆坐上炕檐,把話頭拉回來,「听媳婦慢慢道來——」
結婚一年來,還沒懷孕,田媽媽就時不時地詢問媳婦,還來不來例假,弄得于春也不好意思了。莊稼院可拿生兒育女當回事兒,連娘家媽都跟著上火,沒辦法,于春就讓田中禾騎著自行車,載她去找老名醫看看,心里下了狠心,真要是自己有病就豁出去離婚,決不耽誤人家。幾十里山路,栽了兩個跟斗,好歹算趕上老中醫在家,好一氣號脈,診斷結果是沒有毛病,給拿了草藥,又是兩瓶「益母草膏」,說是調理經血。大老早去的,到晌午往回趕,田中禾好心好意領著于春下館子,買了一碗白菜湯一個饅頭,自己說不餓,于春吃了半拉饅頭,喝了半碗湯,非讓田中禾吃下去,中禾硬是不吃,交完兩角五分錢,就張羅往回走。這一道,把于春氣得腦袋生疼,出門在外憋屈到這樣,長大是頭一回!氣得于春不用他載,也不準他騎,兩個人第一次不愉快,走了十來里路,田中禾一再地陪不是,說明自己絕沒有要孩子的想法,因為結婚時就約定了晚兩年再要麼,兩個人努力打下點家底再考慮,決無反悔。于春追問錢花哪去了,從來也不吱吱唔唔的田中禾就說記不清了,惹得于春更來氣了,索性把車鑰匙拔下來,自己朝前走,田中禾坐在道旁,以為媳婦能給個面子,誰曾想她走出一里來道也不回頭,氣得小伙子罵著母夜叉扛起了車子,直到後邊過來馬車捎個腳,才算趕上于春,氣得田中禾說她蠻不講理,于春才停住腳,瞪著眼楮等著下句詞兒。中藥三塊四角,益母膏兩塊三,前天在供銷社書店買了兩本書花了四塊另五分,下飯館兩毛五分。書呢?放在生產隊的辦公桌里了。于春壓著滿腔的火氣,不在乎丈夫買書,是女人最不愛講的心底,當個小小的生產隊長,行李卷放到隊部一床,來隊里的時間比在家時間多得多,于春可不是纏著男人發賤的那號撒嬌的女人,你們娘倆朝大姑娘要孩子,實在是委屈人啊。田中禾見媳婦掉著眼淚不吭聲,趕忙把手在衣服上蹭蹭,去給于春擦擦,被于春撥拉下去,听著媳婦罵他假太監!
無論怎麼忙,生產隊長也知道回家了,還能幫著媳婦喂豬圈雞的,自然就少了埋怨,「益母膏」沒吃上半瓶,于春就有孕了,為了紀念著感情的轉機,藥引子的功勞,還可以讓丈夫回想兩毛五分的難堪,也使自己學會女人的寬容,這兩瓶「益母草」就象座右銘那樣,放在箱蓋上,盡管有時忙得忽略了它。
婆婆听著媳婦的述說,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自從于春嫁過來干活在前頭,吃飯揀剩的,秫米飯都沒吃上幾頓,過回年分那三斤面,平時就是吃上那麼兩頓稀飯,米粒兒撈給弟弟妹妹,給婆婆,自己和中禾喝點米湯,拌茄子把茄瓤給家人,自己夾點茄子皮兒,那麼饞 的青苞米,也不張口說呀,直到娘家媽送來幾穗,才啃了一棒。就是過年,一人三斤白面,惦著她要來月子,就包了一頓餃子,她只嘗了兩個,說是愛吃秫米面的呦。一年到頭,見不到幾粒油星啊,這一冬就是一大缸咸白菜那。想著想著,婆婆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于春忙坐在跟前,連連喊媽媽,老人用手抹抹眼楮,告訴媳婦說,天老爺餓不死瞎眼母雞,會有好日子的。
于春伸出胖乎乎的手,撫摩著婆婆的干巴巴的手,安慰地說︰「苦是人受的,福也是人享的,你吃過那麼多苦楚和誰叨咕?咱有你這貼心的老人,疼咱牽掛咱,小人兒有的是力氣,放寬心吧!」
「放心,早就放心了,中禾不懂得過日子的艱難,別看他當個隊長,離開你呀,苞米面的面湯也喝不上啊,書呆子呀。」
「哎呀,媽,咱于春不就是看上他文化人兒麼,要是找傻大黑粗的——」于春坐在婆婆身邊,晃著胳膊,象女兒一樣,呢呢喃喃的。
婆婆讓媳婦躺下,讓媳婦的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兩手翻弄著媳婦的烏黑沾亮的頭發,說是找找蟣子,媳婦明知道沒蟣子,樂不得享受享受媽媽的,還有什麼委屈需要述說呢?
「媽,你和爸爸結婚,听說爸爸對你不好,你還對他好,是嗎?」于春慢聲細語的,是女人和女人的問話,也是充滿愛護和體貼。
「哪兒的話,兩口子不能分心眼兒,要是啊,有了隔膜就說開啊,憑心去處,就是有點歪歪,總會正道回來的。」婆婆用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于春的肩膀,輕輕的,講述著過去的故事。
田媽媽與田爸爸結婚早,媽媽十六,爸爸十八,媽媽出嫁前很窮,姊妹兄弟八個,不是當勞工就是扛活,媽媽在有錢的親叔叔家給帶孩子,爸爸也命苦,三歲爹去世,七歲娘改嫁,是姨娘把他拉扯大,好歹還念了四年書。田媽媽十八歲時有了中禾,和小姑倆侍侯著不足月的小疙瘩,兩間四下透風的土平房冰窖一樣,姑嫂倆用身體摟著孩子,蓋著一條薄被算過了冬。四七年,爸爸田作楊參加了區中隊,後來就上遼西搞土改,又是在遼東江邊支援抗美援朝,一直是很少回趟家,誰曾想,五七年支持提意見的,也跟著成了重重的右派,還說這些年啊,革命是投機的呀,被遣送回鄉削職為民還得控制呢。你說呀,一個女人啊,吃苦受累的,盼的是啥呀,不就是自己個男人象點樣子,有點出息麼,可倒好,七言八語的什麼嗑都有呀,可我自己有主心骨,田作楊他決不是對黨不忠的人!你們听說的,那是他工作回來,帶著一個女工作的,是來咱家住了一個晚上,那女工作的還和我一床被子呢!人家是還沒搞對象的姑娘,別小心眼兒!鄰居都說我是個受氣包子,不是。要不,別看他當幾天干部,好懸憋屈的去自殺呢,我說就當咱沒出去革命,就是田家窩棚的農民,有啥了不起,一點點才想開了。鄉親們好,知根知底,不小瞧人也不巴結人,只要你人根本啊。
于春撲稜地坐起來,兩手拄在炕上,眼巴巴地看著婆婆那雙 僂有神的眼楮,挺直的鼻梁,突出的顴骨,干燥的嘴唇,堅毅的神色,心里止不住的激動,她咽了口吐沫,壓抑自己,听著訴說。
那年,工作隊進村不久,工作隊隊長來咱們家,因為認識吧,他田作楊不講自己,去說不該停止老村長的工作,把隊長惹翻了,說他要翻案,黨籍都沒了,還掛記**的事兒,居心叵測!田作楊還真是田作楊,窮死不縮脖子,大聲說,不敢讓人批評的組織早晚要出問題!我听得真真的,還勸解著,好說歹說走了工作隊隊長,人家原來是他的下級,好心來看他,給人家氣的直搖頭哇。
怎麼心寬的人,也經不起折騰啊。天天開會,天天查「四不清」,連小隊長都「上樓」,誰管生產?他田作楊倒滿張羅起來了,叫婦女隊長說話支派,四隊才沒散架子。
六月二十九,十多個人在石場打石頭,據他們說,剛放完炮,大伙跑回場里,看這回石頭開紋的一大片,好高興的,還對著拉石頭的車老板說這回可揀著便宜嘍,正卷煙議論的工夫,一個小伙子突然被老田一把拽過去,而他自己卻趔趄地趴下了,被塌方的石頭壓在了底下,小伙子也斷了腿呀。
婆婆說完了,兩只干巴的眼楮流不出多少淚水,沉靜的臉色沒有太多的悲哀,她告訴媳婦,村長和老隊長給整的容,下葬那天全堡的社員幾乎都到了,連工作隊也都到了,是什麼話也沒留下走的,我就想啊,這個家,這三個孩子,都撂給我了,得像他們的爸爸呀。
娘倆沉浸在莊重的回憶和思索中,人品、人格,是做人的標準,是做人的理想,無論怎麼苦,無論怎麼累,無論怎麼闊氣,無論怎麼清閑,都不能丟掉根本,讓人家戳脊梁骨吐吐沫!這是婆婆只說了一句人得正的道理。
夜深了,牆上的老式木制的掛鐘打過十二下了。于春橫躺在炕上,蓋著薄棉被,小腿著支撐著,緊閉著嘴唇。婆婆拿著手巾不停地給她擦擦額頭的汗珠子,擦擦被汗水濕透了的頭發,擦擦滾熱滾熱的臉,心疼地連連說可不能要孩子,叫春兒忍著點兒。接生員大嬸司空見慣地告訴產婦于春不許睡覺,要是不听她大夫的話,孩子要出一差二錯就晚了。里外屋子燈光通明,中玉蹲在灶坑門臉慢慢地添柴禾燒水,中禾就站在地當央一支接一支卷煙抽,听著于春一陣接一陣地疼痛地申吟。
接生員是位爽快的大嬸,一會兒掀開一點被子,一會叫于春用力使勁兒,不時地告訴于春憋住氣兒往下用力。從羊水出來,宮口開了,接生員就檢查著,一指、兩指,不管你疼不疼,埋怨產婦不會用力。婆婆勸慰媳婦別著慌,有快的有慢的,骨盆有大有小的。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懷胎的艱難過去了,分性命在掙扎呀。于春實在是乏了,輕聲地呼喚著中禾,一手攥著中禾的手,一手攥著婆婆的手,仿佛是抓住了兩棵小樹,緊緊地抓住了,明亮的眼楮左一下右一下,牙齒咬著下嘴唇,她是用全部的力量,生出自己的新生,生出自己的希望,為田中禾,為媽媽,為關心她的人們,生出自己的孩子!
于春把松散的神經聚斂起來,準備又一次排動,要戰勝自己,她听從接生大嬸的指令,憋住氣兒,用力,再憋住氣兒,再用力,她覺得肚腸子都掉出去了,肚子還是漲,肚子里的東西在往外掙,自己身體的下邊在被硬撕硬裂,疼痛得心比刀剜還厲害,腦子幾乎是炸開了一樣,稍稍一放松,準昏過去,咬著牙,挺著疼,拼命地幫助小東西往外掙。接生大嬸,白胖胖的臉上也了盡是汗水,在炕沿邊上,哈著腰,用戴著薄薄的膠皮手套的手,不時地撫摩抻動產婦的下部,滿含著喜悅告訴幾個人,三指寬,四指了,小頭頂露出來了,快用勁兒,快!孩子出生了,接生大嬸熟練地剪斷臍帶,抹上消炎粉粘上藥布,一只手在嬰兒的背部拍了拍,「哇——」的一聲,憋屈了半夜的小生命發出了哭喊,迎來了幾個人的微笑和長嘆。接生大嬸把嬰兒交給田媽媽,告訴于春生的是「帶把的」,小心地收拾起胎盤,清理著血水,一邊擦拭,一邊數叨著站在于春頭置的田中禾,哼,這回可知道女人的苦楚了吧?光知道親近熱乎,就心里好受!那是女人的命啊。
時鐘響了,「當當」地敲了兩下,于春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終于戰勝了自己,心情無比地輕松了。
天閃亮了,田中禾看看表,從家里出來已經三個多鐘頭了,圍脖子蒙上一層白霜,渾身的內衣濕漉漉的,找他出來的鄭老四跟在後邊,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兩輛自行車已經騎出一百多里路程了。
原來,中禾正跟妹妹在家里的外屋做點飯菜,要簡單招待一下接生大嬸,再熬點小米粥給于春,隊里的鄭老四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直到中玉攔住他在地當央,告訴他小聲說話,他才吱吱唔唔地說明白。隊里派他去東大嶺買點舊檁木,準備翻蓋馬廄用,他騎車子轉悠兩天,把事情說辦妥了,電話告訴中禾放車去東大嶺,他在那堡子親戚家等著。檁木是賣主蓋新房子倒出來的,鄭老四說缺幾根,賣主就給湊了四根新的,車出東大嶺,在小門寨的檢查站就被扣住了,說是盜伐山林,好說歹說也不行,就是把那四根新檁條卸下來也不成,必須生產隊長去自首。田中禾叫妹妹把媽媽找到外屋,單獨交代了幾句,推出自行車,跟著鄭老四到了小門寨,小門寨檢查站的值班員告訴他們,大車被押解到縣里派出所去了,兩個人心急火燎地往城里奔啊。
大車在農林局的院子里停著,車老板抱桿鞭子直跺腳,三頭牲口在不老實地動彈著蹄子。田中禾打發車老板跟著鄭老四去到值班室去討口熱水喝,自己看著牲口,卷上一支煙抽,思忖著「自首」的辦法。
兩個人終于熬到了八點,又等了好一陣子,班前會結束,一位相貌嚴肅的老警察接待了他們。老警察象審問犯人一樣,問過姓名、年齡、職業以後,讓田中禾主動交代盜伐森林的經過,制止了蓋馬廄的申訴,嚴厲地準備拘留鄭老四這個嫌疑犯,人贓具獲不得抵賴!
田中禾與鄭老四並排地坐在靠牆的一條木椅子上,認真地傾听老警察的訓斥,思索著等待著解釋的話茬,看到老警察身後的牆上懸掛的一面錦旗,竟然堅定了信心,錦旗上繡的大字是︰鋼鐵盾牌,人民衛士。老警察看著兩個被詢問的沒有話了,以為剛才的一頓雷頭風殺住了五柳河四隊長和他的伙伴的銳氣,現在這群社員幾乎就是沒有法律觀念,就以為集體就是國家的,他們把砍伐林木當作兒戲,簡直是無法無天!
里屋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伙子,頭發還凌亂著,衣服敞著懷,深紅的袖標上印有「聯防」兩個大字,揉了揉眼楮,手指著鄭老四氣恨恨地說「就這小子,問他從誰那買的,他說在山上砍的,後來就騎車子跑了,把我折騰了一宿!」
田中禾趕忙站起身,向「聯防」的小伙子點點頭,恭敬地表示︰「實在地不起,咱隊的小鄭錯了,我們向您道歉!」說著拉起鄭老四,規規矩矩地站立著。
「可別,咱承受不起,咱只是小門寨的民兵,輪流聯防的,怎麼處理,咱可說不上話!」
「聯防干部,您可要原諒咱小鄭的錯誤,他順嘴胡說,買的說砍的,那都是些舊檁木,還和您耍貧嘴,咱回去指定扣他工分!」
「可別,咱不是干部,可別抬舉了,舊的?那四根新的還沒刮皮呢,你們和派出所領導解釋吧!」聯防員把衣服鈕扣好了,告訴老警察出去吃飯,盯了鄭老四一眼,撇著嘴走了。
田中禾從褲兜里掏出盒香煙,拿出一支,遞到老警察胸前,把整盒煙放在警察的辦公桌上,笑著解釋說道邊的商店沒別的好煙,先吧嗒吧嗒湊合著。
「怎麼?還準備給我弄一條好的?」
「是,不是,是,不——」
「哈哈,你不叫田中禾嗎?救火英雄那本色呢?「「咳,公安領導,別寒磣咱了,幫幫咱小隊吧。」
老公安接過田中禾手中的煙卷,避開了鄭老四劃著的火柴,把火柴拿過來,自己點著煙,吸了一口,緩和一點口氣,把桌上的煙推了一下,說道︰「這盒煙你們拿走,我抽了一支,也不會放棄原則,你們先去吃點飯,回來了,我們研究的處分意見就會有結果了。」
「老領導,那我在這,車——就先回去?」老警察的大手在桌子上一拍,我都五十多歲了,記得嗎?你們小隊失火,是我帶消防車去的,剛才問你話就想起來了!告訴你吧,沖著認識,網開一點,你們買了賊贓,是窩主,木頭全部沒收上繳!「「啊?」田中禾的腦袋「嗡」地懵了,一千多元的木頭,是全隊的命產啊,馬廄單薄的要塌了,一下子跌坐在條凳子上。
鄭老四本來就是火暴脾氣,一看隊長著急的樣子,來了 勁兒,對著老警察喊道︰「四根新檁子,那是買的,打酒得朝提瓶的要錢,我們這有賣主收款的條子,公安也得講理麼,憑啥扣車?」
「好,你不就是鄭老四麼,告訴你,在你們的車上裝有新材,就這一條,我就可以拘留你,要較量嗎?」老警察站起身,「叭」地甩掉了手里的半截煙頭。
「對不起,對不起,咱們不會說話,惹你生氣了,咱不對。」田中禾連連道歉,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支香煙,遞過去,被老警察推開了。
「好吧,我們馬上會取證,如果證據不足,當事人姓鄭的要被拘留,如果有是準伐證,你們要拿五百元罰款,姓鄭的留下!」老警察說完,進里屋打起了電話。
田中禾看看已經沒有辯解的余地,安慰鄭老四好好寫檢查,等著給他買點吃的,悻悻地離開屋子,又告訴車老板把牲口喂喂,準備買幾個餡包子,得讓兩個攤官司的人吃飽啊,看來事情並不簡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