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燕築巢
正月初十了,南風氣兒,天頭見暖和,年氣兒還有余頭,莊稼院的習慣是怎麼忙也得過完十五,再下地也不遲。一家家的,大門張貼的大紅對子,還是那麼亮堂,那麼喜慶,小伙子姑娘的,你來我往的,就是個熱乎。小伙子湊到一塊兒擺上撲克就調主,三不動就扔出一句搪逗的話,不冷不熱地沖沖哪位的肺管子,尋尋開心;大姑娘拿著鉤針線團兒,聚在一起,研究花邊,城里的新聞鄉間的傳說,時不時地相互揭揭老底,出出主意;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守著自己的宅院,看看這模模那總是埋怨年輕人不給省心;小孩子好不容易盼來了一身的新衣服,多多少少也能放上幾個鞭炮,蹦蹦跳啊玩得最歡快啦。
田家窩棚,後數二趟陔門前道南,一溜的園田地上,矗立起一排五座泥草房子,寬窄一樣,高矮一樣,檐頭一齊,窗戶門都是一個式樣,比起老房子強在了敞亮,窗戶上下扇啊,都是玻璃的嘍。
還是中間,田中禾住進了新居,新房的後門正對著老家的前門,只不過隔著條大道罷了。這新房子,是去年上凍前蓋完的,總共花了七百元錢,自己家的園田,申請房號沒費啥周折,不象有的人家得串園田。買磚買瓦,還是不敢想,有稜有角的能蓋起好房的搬到上堡子去了,蛤蟆塘也有好處,旱天莊稼有收成啊,人得知足啊,做事情過日子,得模模自己個的腰兜來,不會有閃失,自己的夢自己圓麼。咳,就是土泥簍,也多虧了街坊鄰居,那垛牆啊,一個個的汗水趕上雨水潑了,可是留人家吃飯就是苞米面餅子,豆腐土豆絲,真不好意思呀,欠下的人情可不是用錢就能還上的呦。
新房宅的中間,田媽媽,拾掇完中午飯的碗筷,擦淨了木頭鍋蓋,水泥鍋台,四下又連抹帶擦,把東屋的灶鍋填了多半水,從北門里掐過來葉子,蹲在灶炕門臉,一點一點填火。
蓋起房子,就是有了窩兒,才能安,立下腳,三個孩子象燕子似的都要出飛了,咳,眼瞅著要分離了,何況中禾成家都二年了。
蓋房子前前後後,變化大著呢,田媽媽的頭發白了好幾綹,身子骨長出來的勁頭兒卻添了好幾分,高興時就願意在腦里過幾場電影——誰曾想,瑞華那孩子真有點小脾氣,自打和中禾嘰嘰幾句,倆人就漸漸生分了,中禾這小冤家也不服軟,任憑柳條和于春拍桌子嚇耗子,也不如以前那麼有情有義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想必是瑞華子宣傳完節目到公社磚廠去,回家的機會少了吧,想必是她媽媽*著看了兩個城里的工人,先處處了解吧,強扭的瓜不甜啊,誰叫咱家日子太緊巴呀,咳——形勢變化也挺快捷的,城里的大喇叭也不那麼凶了,工廠的大煙囪也冒煙了,火車也差不多能正點了,听她們用兜子換手套的婦女說呀,她們沒怎麼被人家象攆賊似的驅趕了,什麼都開始整頓了!
老村長站起來了,還是掌著五柳河子的舵,大家都放著心啦,四隊長當主任牢靠啦,許家申那孩子四方大臉的就是管事的模樣,調到公社磷肥廠當了廠長呢,人見人愛的小柳條啊,能文能武,叫部隊挑走了。
中禾悶吃了二年,四隊的社員選他當隊長,起初不應聲,叫老村長和老隊長一頓拍貶,才接過擔子。還別說,小伙子開始不喀嚓,可心眼兒細,生產隊一年四季的套路也算料理開了,年景好,再加上大家伙出主意賣力氣,辦起了粉坊、香油坊,年根底家家戶戶終于能拿到成點搭的錢票了。
前年,六九年,農歷十月十四的日子,中禾結的婚,媳婦呀?好著哩,誰?于春呀。
中禾當了生產隊長,于春當了婦女隊長,兩個人齊幫對手。于春潑辣,手不讓活計,嘴不讓人說,真就能替田中禾當半拉家呢。倆個人,田間地頭隊里家里,凡事都得合計著辦。
入夏,棉花起災,于春請示隊長打什麼農藥,田中禾毅然否定了婦女隊長說打打「樂果」的建議,命令打「1059」,于春沒再堅持,領著姑娘們去地里,安排四個人打「1059」,八個人打「樂果」,第二天,灑上「1059」的棉花葉子打蔫了,噴「樂果」的棉花葉子上的蚜蟲死掉了。田中禾傻了,埋怨于春搞把戲,還得听于春的數落︰一是隊長的命令一意孤行;二是高中比初中多學三冊化學;三是進口的「1059」當然比國產的強。實際呢,棉花剛見災,給農藥不該太猛,他于春經驗過。
在一塊兒的時間長了,說話的機會多了,心思湊到一起也多了,自然也就投緣了。人生在世,男婚女嫁,生兒育女,是做長輩最為*心的事情,那是責任,那是義務,田媽媽趕上丈夫走得意外,為兒女的事情真是格外纏繞著啊,看著田中禾一天忙活著臉上有了笑容,看著于春到家里來不喜外,一對一雙的挺近乎,就托人到于春家說媒,于春的父母沒挑剔,就沖著好人性願意連親家,就這樣地水到渠成了,象是老人包辦的,實際上,姑娘小伙子巴不得老人做主呢,莊稼院的婚姻大事,可沒有那麼多戀戀愛愛的浪漫著,要的是實實在在地過日子的基礎,可沒有那麼多不食煙火的高雅著,當然在生產隊里干活,都懂得大河有水小河不干的道理,生產隊的效益決定著家家戶戶的命運,年輕人把自己的情感都寄托在集體上了,心思和汗水都凝結在鄉間的黑土地上了,你能說他們是「老土」嗎?
媒人兩邊跑,說完老人說年輕的,不管怎麼說,天天在一起勞動的人,正式坐在一條炕檐上談對象,也僵持了好一會兒呢,等到媒人和田媽媽知趣地到田家東屋去,兩個人都打開了話匣子。
「田中禾,你是沒招沒撈的,才想揀到我,是不?高雲飄了,許瑞華翻了,柳條子飛了,來將就我了,是不是?」
「說哪去了,這幾年,你折騰我夠嗆了。」
「啥?折騰你?你個漂亮的白馬王子可別找個母夜叉呀!」
「我願意!」
「真心?」
「我發誓——」
「行啦!」于春伸手打下他舉起的右手,「人心啊,得慢慢品,誰能保證你將來怎麼樣?就沖你現在吧。」
兩個人嘮了幾句體貼的話後,自然就說起生產隊的經營的事情,要在五柳河子的六個小隊拿第一,給全村的鄉親看看。
傍下晚,留媒人大嬸吃了頓飯,飯桌上當著于春的面,媒人就給定下了大概的日子,要田媽媽無論如何也得好點面子,買兩條「紅玫瑰」煙,說是三角六一盒,還得拿上九十九元錢,別的自己掂對,就這麼簡單,真就是兩好擱一好了。
水已經燒開了好幾遍了,兩個暖壺裝滿了,舀出一大洗衣盆水,田媽媽倚著門框,往大門外瞅啊,心里難免有些著急︰媳婦頭晌就回娘家去了,說是回來吃晌午飯,到現在也沒回來,不差別的,懷里的孩子,就這麼兩天的日子,也不知道加小心!當老人的,*不了的心啊,賤那,就這麼守著盼著的,啥也干不成,別說耽誤掙工分了。自己勸自己吧,人活著圖個啥?不就是瞅著兒女有點出息麼,大學沒念上,來村里也應當讓人家說個好哇,娶下這麼好的媳婦,依足啊。
媳婦真好,全五柳河子都夸。門兒串完了,于春家說田中禾總要上公社開會,就給女婿買了台「東方紅」自行車,又說田中禾愛听新聞,就給女婿買了「大上海」收音機,縫紉機和手表買完了,算是給于春的。結婚那天,可熱鬧了,田家窩棚老少滿員,五柳河的上堡子一家家都派出了權威的代表,雖然是三元、兩元的禮節,那可是承重的心願,到場就是情意啊。好在是上下堡子,還是一個生產隊住著,八台自行車接親,又是八台自行車送親,再加上隨行人員,伴郎伴娘的,三十人的隊伍,還特意繞了一趟大陔,大清早,田家的大門口就鳴起了迎親的鞭炮。新婚新辦,老村長在老田家坐鎮,不用轎子,不擺紅氈,省去了過桌,跳火盆,堵門口的講究,招待娘家客,抽煙喝茶嗑嗑瓜子,聊聊家常啊。田媽媽抿不住嘴樂得忙前忙後的接待啊,中杰中玉找東拿西,灶房搭在外邊,界比的秫秸柵子拔了三米寬,鄰居把屋子讓出來也放席面,一口百幾十斤的小肥豬撂倒了,犒勞鄉里鄉親的,沒大喜事,哪能請來這麼多鄉親啊,你有空閑鄉親們難有啊。滿院子的人,滿院子的笑,滿院子的喜氣,一伙人端詳著大門的對聯,嘖嘖贊嘆︰「雛燕餃泥壘春華,禾穗沾露釀秋實;柳河鴛鴦。」
赤腳醫生季達剛以司儀的身份宣布了典禮開始;老村長鄭重地代表組織朗讀了結婚證,就坐在圓桌邊;圓桌上兩只放滿鮮花的花藍簇擁著偉人像,偉人像關懷地祝願地看望著鄉村的老百姓,接受著一對新人兒的非常虔誠地拜天拜地的深深的三鞠躬,之後,新婚小夫婦向長輩,向來賓致了好多的敬禮,直到兩家的首席代表講完了祝福和期待的話,司儀才興致未休地勉強結束。
喜事主管是現任的大隊長,習慣地叫主任,前任四隊的老隊長,當仁不讓,開始發布第一道命令,請娘家客到上東屋落座,灶房和幾路忙工听好了,十點準時開頭撥席!掌勺的勺子敲起來了,忙工的方盤端起來了,燙酒的酒壺拎起來了,滿院子人,滿院子笑,滿院子喜氣!這是小雪封地的時候,十月十四,天剛撒冷,笑聲、話聲、吆喝聲,都帶著熱氣兒。
上菜了︰肉腸、面腸、雞蛋腸,麻花、炸瓣兒、花生米,元蔥、豆腐、黃花菜,蒜苔、木耳、炒豆芽,紅悶肘子、澆汁魚,鳳爪、龍須、酥白蜜——外加酸菜血腸白肉湯。媒人領著新郎新娘,挨桌子敬煙敬酒施禮,這對兒新人啊,于春是紅緞子棉襖棉褲,沒施脂粉的臉蛋兒白里透紅,簡直是一團火似的新鮮,田中禾是淡藍的燙絨服,高鼻大梁的黝黑面龐,好象是一朵雲似的雅素,莊稼院的鄉親啊,越端詳新娘越覺得俊秀,越品評新郎越體味英武,仿佛他們倆就是自己家里的親人,平時怎麼就不想著好好看看呢?田媽媽和中杰中玉,忙不迭地盛飯添湯,老隊長背著手,兩個院子巡視,罵罵咧咧,笑聲朗朗。
三撥席下來,送走鄉親,冬日四點,太陽也走了,留下些朦朧給喜慶,年輕人吧,一伙特別是要好的年輕朋友,非要于春講出把田中禾捉到手的秘密不可,不然就不讓他們倆進洞房呢。
「媽,看你,我來吧。」于春進屋來,忙把手里的一包東西放在靠牆角的小桌子上,哈腰摁住水盆里的搓衣板。
「哎呀,可饒饒你那金貴的身子吧,」田媽媽推開媳婦的手,把衣服拎出來,擰著說,「左等右等啊,你不說頭吃晌午飯回來嗎,真把媽急壞了。」
「看你,我也不是小孩兒,碗大勺子有品兒,」于春歪著頭瞅著婆婆,撒嬌地咯咯笑道,「我那個媽呀,也是嘮叨沒完,又拿了點兒小米子。」
「親家母啊,總是怕我把她女兒給虐待了。」
「哎呀,你們姐倆的長長短短,可別拿我做墊背的,再說您總惦記要當女乃女乃,才著急的麼,是不是?媽!」
「又氣我。」婆婆的臉故意沉下來了。
「媽,你喜歡中杰還是中玉?」
「媽呀,第一喜歡于春呀。」婆婆樂顛顛地讓媳婦進屋上炕歇著,端起大盆,上院子邊上去倒水。
日頭偏西了,東屋里還是暖乎乎的,紅磚砌成的四四方方的的爐子,盤在炕沿幫兒中間,火苗還旺著呢,爐蓋子上還壓了一層薄薄的燒透了的煤灰,爐子勾縫的黃土泥還沒干透呢。一進屋,大山牆正中懸掛著偉人像,是偉大領袖和他的副統帥在一起,親密無間的大照片;紅磚鋪地,「人」字紋刷齊;對箱子紅漆嶄亮,箱座正面瓖嵌的玻璃畫兒有山有水;寫字桌上擺著書本筆筒和收音機,斜立著一張結婚照,旁邊放置的「無敵」縫紉機;炕上鋪著紅氈,炕梢立的炕櫃,櫃面的玻璃上有花有鳥;白灰泥刷牆,藍花紙彩棚;看得出,小日子不窮不富的滿有奔頭呢。于春進屋,從手巾繩上拽條抹布,習慣地擦擦箱子,瞅瞅箱蓋角上的兩個藥瓶子,手停住了,突然咯咯地笑出了聲,把婆婆笑得愣怔在門檻里。婆婆低頭瞅瞅自己的前襟,看看腳上的鞋,也沒什麼嘎巴,很是納悶。
「春兒,看你高興的,啥事兒?」
「媽,你看見箱蓋兒上的藥瓶子沒?」
「早就在那了,老太太也不會吃它。」
「媽——就為這益母草膏,我差一點被你兒子休了呢。」
「瞎扯,沒話作話。」婆婆不以為然的應和著。
「就怨你,」于春矛頭一轉,看看婆婆吃驚的樣子,先讓婆婆坐上炕檐,把話頭拉回來,「听媳婦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