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蕩渠流
日頭懸在天空,閃射著毒辣辣的光芒,一絲風也沒有,周圍的蘆葦蕩靜悄悄地沒有聲響。
一條灌渠的下水線旁邊,二十個小伙子拉開了差不多的距離,在挖土揚鍬,為小堤壩披幫長頂。堤壩底腳四米外開口,寬三米深一米五,又形成了葦塘的排水溝,土方工程要求是嚴格的。
作業隊是五柳河村四隊的二十名青年,隊長是他們的生產隊長田中禾,來到這月牙河葦場已經二十天了。今年春旱,一直到五月節也沒下一場透雨,土豆絕產,粉坊停辦,去年秋澇芝麻歉收,香油坊收益也是艱難,趁著掛鋤,放兩輛大車拉腳,領著壯小伙子包土方,讓副隊長來家看堆兒,就這樣個來由。
田中禾經過幾天的實際比量,糾正了原來的規定,原來隊委會的要求是干活在一塊兒,掙錢歸隊里,每天補助五角錢。田中禾和來的社員商量了幾次,決定每人每天向隊里上交十分工分分值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剩余歸自己,而且吃飯是在一口大鍋里蒸自己的,窩頭、地瓜、大米還是秫米隨自己,一改大鍋泥糊飯。生產隊的大包變成了個人的小包, !就沒看見過這勁頭,簡直是紅了眼楮瘋了喉嚨,一天竟然能掙上好幾十塊錢,一個月下來,幾乎就等于生產隊一年的淨收入!生產隊已經收了管理費,總比在一起泡蘑菇好哇。回去也不怕有人叨嘎子,隊長也圖撈外快了,這外快是用力氣斤兩換的呀,只要你願意豁出力氣誰都可以干麼。
田中禾在沿線中部的低窪地段,和弟弟中杰一起攤了二十米,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干了五個鐘頭了,肚子咕嘟咕嘟叫了,嗓子渴得冒出煙,怎麼使勁兒也涌不上來吐沫,手上的力氣遠不如早晨了。一早,來到工地,亮開了作業的場子,一桶鍬下去就二尺來長,切得葦根子「 」作響,滲水的泥土象一條長餅子,「唰唰」地被甩到了壩坡子上邊。鐵鍬是弧形的桶子片,底邊的鍬刃飛薄鋒利,上邊的兩個鍬角特意地鑽了兩個孔眼,用八號的鐵線穿綁在鍬把的下端,構成了三角,延長了鍬身。田中禾把上衣月兌了下來,卷成一個團兒,朝著身後的蘆葦上一扔,回身又把褲腳往上挽了一節,哈下腰,用雙手在腳下的溝角捧了一捧水,往臉上抹了一把,看看被葦茬子扎破的左手,在背心上蹭了一下,拿起桶鍬,又開始挖土了。中杰距離哥哥有五米多遠,是在掏下層,他比哥哥高半頭,又比哥哥壯幾分,自然是甩出的泥 要高要遠。下水線的堤壩,高度是三米,壩頂的要長寬600,地腳要放寬800,壩坡的凸凹不平必須順齊,一次上土得準稱,二次修坡就會節省很多的工夫。地表這層,蘆葦是剛剛放倒的,不是鐮刀割的,就是鐵鍬戳的,蘆葦茬子象刀一樣扎手,握著鍬把的下手自然地要被蘆葦根子扎破流血的,戴手套時間長了攥不住鍬把,,好在挖完的土方的溝里滲出的水全是咸的,手怎麼破也不會感染,沒有一個民工的手化膿感染的。哥倆,吃飯是一個小盆,干活是一段溝壑,掙錢是不用分清。當哥哥的,在家是隊長,在這也是隊長,作業的質量自然是標準的。哥倆,配合默契,土方取完的流水溝,溝壁整齊,土層分明,淨底清角,每次都會得到甲方的施工員認可。田中杰干活,從來不攀哥哥,還總是催促哥哥到壩段的沿線走走,一個是與施工單位的人好熟悉,再一個是檢驗民工作業的質量。寧可弟弟多挖一點,也不能讓大家干活返工麼。
中午,民工們坐在小壩的頂上,打開早晨帶來的包裹,吃著涼飯,嚼著咸菜,互相謙讓著,把自己的好一點的飯菜給哥們兒撥,一邊吃著,一邊喝著帶來的涼水。吃完了,就仰殼躺在壩上,望著天空喊著罵著,或者南腔北調地唱上兩句,說不上哪一位,胡謅八咧地來兩句葷話,挑逗起一片戲謔的笑聲。
下午重復著上午的勞動,明天重復著今天的生活。
夜里,在土平房里,在五間房子中的通連的南北大炕上,呼嚕著極度疲倦極度困乏的民工們,夢鄉中呼喚著夢想。
南北對面的大炕,幾個門灶里,夾雜著蘆葦的蒿草燒成了火炭,坐在中間門灶旁邊的鄭老四,對著身邊抽煙的田中禾,匯報著今天的走動。鄭老四,這位和崔「眼鏡」一起被精簡下放的工人,同是這海濱城市的紡織廠的,自己說是好給領導直羅鍋,而不是象崔「眼鏡」寫錯了稿子,才回鄉的。鄭老四跟著民工來的,做力氣活是跟不上趟的,考慮他對于海濱城市的環境熟悉,田中禾就分配他管蒸飯和看守老營。鄭老四,有個好處,不但是嘴頭能言善變,而且腿腳也特別的勤快,為人隨和。鄭老四匯報的主要內容,引起了隊長的注意。鄭老四今天上了河沿碼頭,買回來了一些干糧咸菜,還找到了裝卸的零活。田中禾對他的靈活給予了肯定,囑咐他要多給大伙買些青菜,再買點肥肉靠點葷油,重體力的活計,沒有點營養補充是不行的。不說還好,田中禾正視了簡陋和艱苦,把鄭老四的話笸籮算抖摟開了。鄭老四坐上了炕沿,與隊長並肩挨膀的,手勢比畫開來︰咳,隊長啊,你想的是真周到呀,告訴你吧,這平房就是小日本鬼子蓋的,,滿州國那時候,這葦塘里全是勞工!涼炕涼席涼葦子,再他媽的涼窩頭,不死也成了癆病鬼兒!這哪是他媽人呆的地方?百里葦蕩沒人煙,光 子橫撂桿子沒人搭訕,看不見女人的地方!這里,原來是胡子出沒的地方,好人,誰上這來找罪招!要不是田中禾用腳踢了他的腿,那是不能端走話笸籮的了。
荒涼,近乎野蠻的荒涼,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卻生產出一流的紙漿;悲愴,近乎欲絕的悲愴,人煙罕至的沼澤地,卻開墾出稻花的芬芳!日本人在這里是慘無人道的掠奪,中國人在這里是克服困難的建設。人活著,要搏斗,要想辦法,要樂于去做,不能充滿哀怨,不能發泄私憤,逆來順受,窩囊著自己窩囊著別人。田中禾用自己的觀點去說服鄭老四,絕不是顯示有一點點文化,而是希望咱農民不比別人差了什麼坐在自己鋪位頭置的田中禾,伸手從衣服兜里掏出「握手」煙,拿出一支遞給鄭老四,笑道︰「你老兄說話不講區別,當勞工是在槍刀*迫下,當民工是自願的,一個是奴隸,一個是主人,做主人是往自己腰包揣錢,就象抽煙,你根據自己的能力抽牌子,好的有‘玫瑰’和‘藍翎’,差的有‘萬里’和‘握手’,再不及,還有大老卷麼,我想家里有老婆孩子的,就得仔細點,一毛六分錢的‘握手’也得是汗水換來的呦。」
「對,對,媽了個巴子,這人啊,一有了家,就得有責任,你當隊長的,還得心思四隊七十多戶的日子呢。」
「老四哥啊,發現你學會捧哏了,三天沒讓你上壩,肉皮癢癢了吧。」
「謝謝栽培,謝謝栽培,再給支‘握手’唄。」
「說你胖,還喘上了,得寸進尺!」田中禾把兜里還有兩支煙的癟煙盒扔到他懷里,轉身向炕里,拽上被子,躺下睡覺。
半夜,天空蜿蜒著一道道火蛇,照亮了夜幕,照亮了蘆葦蕩里的平房,緊接著,一串串的雷鳴,爆炸在天上,震撼著大地,狂風席卷著大雨,掃蕩著海濱的葦場,沖刷著平房的透風的門窗,搖動著民工們酣睡的長長的通炕。
民工們忽忽拉拉地坐起來,把被褥往炕沿邊上挪動著,大聲地吼罵著老天爺,不會找時候,不可憐窮人,昏庸透頂,該下雨時候不下,不該下雨時候來下,純粹是年紀大了,犯糊涂!罵完了,很快說到五柳河子怎麼怎麼好,柳河是小龍王的龍翅,寶鼎山是小龍王的龍鰭,風水絕好。再是靠著哈大公路,長大鐵路,又有橫貫東西的安錦國道,就象那人的血脈一樣,四通八達。這塊寶地,小鼻子大鼻子都惦記著是塊肥肉,可就是不讓吃,張作霖那麼橫蹦亂叫的,就是不答應小鬼子合作呢,土豹子也知道家里外頭。老龍灣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通衢四方,地勢絕優,水災不澇,旱災不干。老秀才考證,老汗王繞扯多少回,要建都在五柳河子呢,還有五柳河子前邊的公社所在地的唐馬台,那是唐王李世民上馬閱兵的地方,其實蓋蘇文被白袍小將薛禮打敗的地方,就是老龍灣,因為蓋蘇文是條草龍,而李世民是天龍,不敗才怪呢。
半夜三更,外邊下雨刮風,屋里熱鬧光景。四間房子的連炕,人在炕上東倒西歪,燈在繩上發光昏黃。
說今論古,有樹加枝;敘東道西,有梗填葉。口頭的傳播,奇聞逸事,可以加上很多的想象,這就構成了地方的民間野史,足可以使五柳人引為自豪!
「好,五柳河子好,你們跑這月牙子河來挖土方?哼!」一個眉清目秀的年齡小一點的小伙子,仰在行李卷兒上,叉開手指梳理著自己的小分頭,不屑地說。
屋子里好好地肅靜,全啞巴了,沒有戲文了,撇家失業地干啥來的?沒有人認輸,也沒有人反擊,叫一個黃嘴牙還沒有退淨的小嘎子擊中了要害。
「也別逞能,你張小光,是煉鐵廠廠長的少爺,怎麼下到五柳河子當知識青年?」田中杰「撲稜」地坐了起來,揚著臉,對著說話的好朋友反唇相譏。
「偷換話題,我們是大有作為,你們是資本主義尾巴!」中杰旁邊的知識青年劉衛東大聲說。
「你可有為了,接受再教育吧,看看,這就是貧雇農的腳,你說是什麼尾巴?」田中杰在炕上站了起來,歪著身子。
「還好意思呢,叫蘆葦茬子扎破了,也是貧下中農的光榮?」劉衛東稜角分明的黑臉膛上,顯示出少有的倔強,「告訴你,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
「是麼,從歷史的角度看問題,很值得研究麼,」張小光坐了起來,大幅度地揮著手勢,,面對著醒來的十幾個人,慢條斯理地吟道,「埋頭推車不望路,溫泉道卡被堵住,兩車黃金全截獲,百里往返工分無。」
「對,太對了,資本主義尾巴盤根錯節,哼,要錢不要命!」劉衛東樂得直拍大腿,四下撒目,「田中杰,自己下水就得了唄,還抓個墊背的,哈哈——」
「我願意!」沒等笑聲籠嘴,對面的炕上就蹦下來一個小伙子,一拳頭杵在劉衛東的後背上。
「得,得,連笑話都當真,小氣!」劉衛東回頭看看是田中森,他是一臉的惱怒,便發怔地躺在炕上,氣憤的呼呼喘氣。
有兩個熱心的伙伴,把田中森推回到炕被邊去,也把田中杰勸解著坐下了。鄭老四息事寧人地開始了宣傳,那就是要講究緣分,不能不珍惜友情,因為一句兩句笑話,說明缺乏氣量,雲雲。
屋子里漸漸地平靜了,外邊的風雨聲音漸漸地喧鬧了。民工們,有的睡覺香甜,象田中禾,抬走都不知道。有的,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了,象田中杰,張小光的歪詩多麼凶狠啊。
這話說來不長,但是在老田家的中杰和中森兩個本族的兄弟的心里,可結上了一個難以揭開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