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魂 第四章 葦蕩渠流 (2)

作者 ︰ 田梗

這話說來不長,但是在老田家的中杰和中森兩個本族的兄弟的心里,可結上了一個難以揭開的疙瘩——臘月二十二,生產隊掃院子暖馬廄,準備停車放假了,田中杰找到了田中森嘀嘀咕咕,到了傍晚,哥倆就推著獨輪車子上了公路。哥倆個,一路上有說有笑,很是輕松,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呀。夜里十一點來鐘了,哥倆就停車子在駝山市的南城邊,中森看管兩台車子,中杰就在工人的家屬住宅區里逛蕩,逛蕩啥?專門尋找沒有封蓋的廁所!一直等到過了十二點多鐘,哥倆才把車子推到了選擇好的廁所旁邊,中杰拿著撬棍,下到糞池子里攢,中森在上邊接著糞塊兒往車子里裝,再有是眼楮的望風的活計呢。一個多小時以後,哥倆滿載而歸,雖然是颼颼的小北風,渾身冰涼,可是心里頭熱乎呢。大糞體輕,滿滿的一車不到二百斤,可那就是二百個工分啊,得頂十好幾天掙那,明天早晨就可以讓別人眼饞嘍。回去的路上,可不如來的時候,可以唱「我們走在大路上」了,兩只手駕著車轅子,兩個眼楮瞪著道邊,稍微地一含糊,那就要翻車的呀。道上沒路燈,背後受涼風,胳膊發酸,眼楮發花,肚子發空,一半多的路程過去了,喘口氣兒,勝利在望了。咳,做夢也想不到啊,就在那燈光明亮的溫泉檢查站邊上,想歇歇腳抽口煙的時候,里邊的警察出來了,把哥倆叫進亭子里,不用盤問,田中禾照本實發了,承認是從城里挖了大糞。警察很負責任,記錄在案,手印畫押,決定不罰款,沒收大糞歸市郊的生產隊。天間就有這樣的道理,管天管地還管拉屎撒尿,城里的大糞也不準外流,城里的大糞有油水啊,交通警察不單管制道路,還控制大糞那。說了好多的小話沒有用,敬了幾個立正也不寬容,把兩個姓田的兄弟憋屈的小臉兒煞白,把推車上的大糞,「 當」地倒在檢查站的窗戶底下,空車子回吧,心里這個氣呀,世界上有偷錢偷物的,還有偷大糞的,真是成了最賤的賤賊了!

田家哥倆垂頭喪氣地推著空車子,來回是一百多里的路程,敗興的兩條腿也不靈巧了,無光的臉兒凍得象貓咬似的,空手走就抄近道吧,曲曲彎彎的,斜穿過寶鼎山,灰溜溜地扎進了田家窩棚,已經是炊煙裊裊了。

田中杰把推車子扔在房山牆的邊上,兩條腿象灌鉛似地邁進了門檻,眼楮瞅瞅燒火做飯的媽媽,聲也沒吭,拐進西屋,拽過被子,蒙頭就倒在炕上了。中玉從東屋走到西屋,大聲地嚷嚷起來,說她二哥肯定是耍了一宿錢,蔫巴唧地裝迷糊來了。妹妹正要把二哥身上的被子扯掉的時候,兩個「青年兒」晃蕩進來了,進屋就吵嚷青年點停火了。田中玉從西屋出來,毫不客氣地指責起兩個「青年兒」來,說他們倆一定是把二哥騙去一晚上的,還有臉兒來吃飯呢,把兩個來人弄得直翻愣眼楮。兩個「青年兒」,一個叫張小光,一個叫劉衛東,都是在四隊干活,和中杰相處的鐵哥們,來去隨便,又趕上田媽媽心眼兒好,待人誠實,對待城市里下鄉來的小青年兒,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樣,討吃討喝不用客氣的,他們自己趕上回城,也特意給田家人帶回來好吃味兒。兩個」知識青年」進了西屋,把中杰蓋的被子掀掉,不容分說地把中杰拽了起來,埋怨他自己跑出去玩兒,太不夠意思了。田中杰揉揉眼楮,等兩個哥們數叨完了,把一夜的經過說了,兩個哥們眼楮都直了,劉衛東攥著拳頭,說哪天會幾個哥們把溫泉檢查站捉弄一下,張小光在屋子地上踱了兩步,胡聊出幾句歪詩來。

田中杰思前想後,覺得張小光的詩文頗有點意境,年輕的時候要緊的只有幾步,吃點苦頭不算什麼,就不信那個邪門兒,農民怎麼就比城里人賤?

「哎,哥們,生什麼氣?不值當。」劉衛東把腦袋從被窩里探出來,一手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模索著,舉著一個燒熟的土豆,坐了起來,「吃個土豆吧,資本主義尾巴,你想當也當不上,只有象張小光他爸爸那資格,才勉強夠那。」

「是麼,得識抬舉,土豆,抗聯時候,那師長還舍不得吃那,」張小光跳到田中杰的對面,環視著南北兩炕的沒有睡覺的人,手一揮,故作神秘狀,「列位,就講個資本主義尾巴尖兒吧。」

大革命一開始,就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資本主義當權派」。急風暴雨呀,圍繞著「當權派」,可就出了戰爭,一個要保護老干部的組織叫「大聯合「」,一個要打倒資本主義黑線的叫「老捍」,還有什麼「橫空出世」、「八三一」的,五花八門。寒冬的一天,「老捍」傾巢出動,在鋼鐵公司的大白樓門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批斗大會,他們把總經理,副總經理和大廠子的廠長都綁架來了。那天,高音喇叭比打雷都嚇人那,人山人海的,沒事兒的都惦記看看總經理的模樣,那可是中央來的大領導啊,比省里的領導都大著好幾級呢,給駝山的鋼鐵公司人漲了好多的福利呢,能不擠嗎?好險把人擠壞呦。沒等開場,「大聯合’的隊伍也開來了,手里還帶著家什,那時候還沒有進入文攻武衛的階段,沒有發槍呢。別的什麼隊伍也來了,學校的戰斗隊數不勝數,標語旗幟如林噓海的。會場上,幾大派的隊伍犬牙交錯,幾大派的高音喇叭聲震九霄。台階上,一排帶著大牌子的「當權派」沒有一個低頭的,中間的瘦老頭,戴著眼鏡,特別地氣宇軒昂,他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大叛徒、大特務、大工賊」,上邊還打了個大紅叉!「捍衛」一幫的紅衛兵,手拿著厚厚的批判稿,念了一半多,中間還交替地高喊著口號,才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大聯合」的一個頭頭突然上台,搶過來發言人手中的麥克風,說該輪到他們批判了,在「捍衛」頭目遲疑之際,台階上就涌上來幾十個「大聯合」的彪形大漢,在每個「當權派」的身後,都站好了。「大聯合‘突然宣布批判暫停,發現「當權派」有鎮壓群眾的新陰謀,要立即對「當權派」進行突擊審訊,呼啦一下子,「當權派」們被「大聯合」的人有組織地押下台階,夾道上幾乎全是「大聯合」的人,那時侯解放軍還沒有支左呢,公安局在被砸爛之時,工人階級真正是領導階級,厲害著了,那市民還多數偏向著「大聯合」,夾道中往前上的「捍衛」,被老百姓插住了。「捍衛」的頭目氣得「哇哇」大叫,馬上命令自己的隊伍查封大白樓,調集兵力封鎖交通要道,準備和「大聯合」決一死戰!

「大聯合」的卡車,沒有篷布,從會場出來就鑽了胡同,準備著把「當權派」送到軍分區。車上,「當權派」出來好多日子了,沒有一個穿著棉衣服的,一個一個的頭發被冷風吹得豎豎著,。公司總經理的身後,站著一個魁梧的工人,他模模自己的棉帽子好幾回,終于悄悄地摘了下來,把帽子扣到了總經理的頭上,總經理回頭工夫,老工人躲到一邊去了。老工人,當時要承擔多大的災難呢?幾乎是生命的危險那,誰知道運動發展到什麼程度?誰知道總經理還有後來的平反?當時,老工人的想法非常簡單,管他什麼叛徒特務的,就是個犯人,也不該糟踐,戴頂帽子省得挨凍,那麼大歲數的人那,得有人心呀。這老工人,何許人也?

張小光把話頭打住,賣了一個關子,足足有兩分鐘時間,然後用手朝劉衛東一指,嚴肅地破了題目︰「根據煉鐵廠廠長張光同志的證實,送帽子的老工人是煉鐵廠爐前班班長劉志永,就是劉衛東的爸爸。」

劉志永送帽子,保護大叛徒,被煉鐵廠的「捍衛」知道了,他們組織了一批大字報,專門進攻「大聯合」的小走卒劉志永,批判「資本主義的尾巴尖。劉志永的祖宗三代都是貧雇農,他自己在廠子里是無可挑剔,何況他的一群徒弟都是拔尖的厲害,一般的嚼舌頭的「捍衛」也是無法上綱上線兒的了。

十幾個听講的民工,把頭扭向了劉衛東,意識是從小子的眉眼會看到他爸爸的臉膛,從小子的脾氣會想到他爸爸的性格,不管怎的,他爸爸愛護大干部,就象五柳河的人一樣。

田中杰憑借著二十五度電燈的燈光,揚臉兒看著好朋友的黑糊糊的臉龐,想象著他爸爸在高爐前的身影,長 子握手,頂天立地。

「衛東,給點土豆。」近乎求和。

「一半兒」劉衛東把土豆掰了開來。

「呵,我白講了,沒有蹦子兒賞的兩條尾巴尖兒,還擰到一塊兒了,曬我?」張小光眼疾手快,一把搶來土豆,塞到自己的嘴里,噎得直抻脖子,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平房里,響起了一片的笑聲。

雨停了,風住了,天空的陰雲緩慢地飄移著,蘆葦蕩的空氣是潮濕而涼爽。

剛下過雨,去下水線挖土是不行了,頭些日子里的一場大雨就給人有了經驗,挖上一鍬幾乎是兩鍬的水面那。一夜里電閃雷鳴,午夜後的城鄉趣聞,多半是睡了回頭覺,直到生產隊長掀開被窩,才稀里糊涂地吃完早飯。躺在炕上歇雨休不是辦法,做工的人出來干啥?一合計,叫鄭老四領著上河沿,去卸船,掙一個子兒是一個子兒,順便到城邊子買點零零碎碎的,牙膏醬油味素的,一應的雜務從家里帶來的,都已經用光了。

走出這月牙子葦場,歪歪扭扭,鑽葦塘上干渠,就用了三個鐘頭,蹬上主干渠——勝利渠,平原的人,五柳河子的社員才有了家鄉一樣的感覺,勝利渠比五柳的上山水道寬敞幾十倍,幾十米寬的渠水清清亮亮,由西向東,緩緩流動,簡直是一條大河!兩邊的堤壩,平坦寬敞,足足容得下兩輛汽車對開,間隔二里就有大閘門,就有支渠橫出去,還聳立著巨大的標語牌,牌匾上書寫著最高指示。往遠處望吧,往四下看吧,蘆葦浩浩蕩蕩,稻田碧波萬頃,油田的采油機扣頭不止,好家伙,真是魚米寶藏之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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