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魂 第七章 說文論道 (3)

作者 ︰ 田梗

田中禾靠牆坐在木凳子上,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頭上的雨水汗水,看著不省人事的岳母︰消瘦赤黃的臉,頭發披散著,眼楮 髏,鼻子邊的氧氣管給的是最大的排量了,送氣瓶里的氣泡咕嘟咕嘟直響,干癟的嘴唇張開著,身子不動,手腳不動,就是這樣的木然啊!

一個小時,二個小時,半天已經過去了,老人家晃動了一次頭,打了一回咳聲,眼楮始終沒有張開,于春努力地招呼著媽媽,也沒有喚醒媽媽,媽媽在昏睡,媽媽在做夢,媽媽在和病魔做最後的抗爭啊!

媽媽的胃癌,確診是在春節後,她的胃潰瘍是挨餓時候得的,為了能讓丈夫和兩個孩子多吃一口,他吃涼的硬的差的,作成了病也就是喝點洋堿,疼的冒汗也不叫喚一聲,二十幾年了,照樣下大地種園子,自己家的兩個豬圈十來年就沒空過,為了讓丈夫干好木瓦匠,做飯菜洗衣服總是應時應晌,小日子在五柳河子被稱是小蟈蟈兒!

媽媽的胃癌,發現太晚了,在沈陽醫大做的切片化驗,已經不能同意了。半年了,家里人,親戚人,特別的掛心關愛,尤其是住院伺候都讓田中禾成夜的陪伴,媽媽終于明白了。媽媽頭幾天告訴兩個女兒,別忙活了,我得的準是壞病,別瞎花錢了。于春呢,媽放心,也知足了,沒有兒子,中禾比兒子還孝心!于秋呢,媽的小女兒,太任性,你當姐姐的,就*點心吧!記住,人那,可別餓著,我老覺著肚子餓,不好受啊,可別讓你爸爸餓著啊。

媽媽的胃癌,治療無效了,高蛋白、干擾素、都用上了,只能是用杜冷丁說給媽媽消炎才消停啊,癌癥的疼痛使人看到魔鬼的厲害,癌癥的困苦使人看到了魔鬼的殘忍!人,是多麼堅強的與命運抗爭;人,是多麼脆弱的任死神蹂躪!

三天前,于春把寶寶和貝貝帶到了姥姥的床前,六歲的寶寶叫姥姥起來,三歲的貝貝叫姥姥回家,姥姥吃力地撐起頭,頭下墊上枕頭和衣物,從衣服兜里掏出兩張大票,分給兩個寶貝,吃力地笑著,吃力地說著,姥姥早一點給寶寶貝貝分——分歲——想——想啊——于春的眼淚干涸了,眼皮火辣辣地燒疼,嗓子腫了,腫得喝點水都難咽,她是多麼盼望媽媽再多睜幾回眼楮,多麼盼望媽媽再多說幾句話呀,再怎麼剛強的女兒,在媽媽跟前也是柔弱的孩子呀!

小時候,于春姐倆的衣服總比別的孩子干淨,于春姐倆的頭辮總比別的女孩兒梳的光溜,于春姐倆就象一對兒花骨朵一樣那麼漂亮!

大一點兒了,于春于秋在生產隊里,干活就象男孩子一樣能事,媽媽恨活,打坯盤炕垛牆抹房子,推土墊圈堆垛揚場那,那老爺們都讓她三分,誰都懼怕她于嫂子的刀子嘴,她是哪地方怕揭就越往哪地方捅,就是太厭煩偷懶耍滑的,兩個女兒更是別想清閑,來隊里干活要是落後了,回家那頓訓斥就是掉眼淚也不會心軟!一什麼,就當著兩個丫頭窮嚷︰咳,媽命不好,肚子也不爭氣,誰叫老天爺就叫媽留下你們倆丫頭蛋子呢?看人家老田家那中禾中杰哥倆,真是兩條小龍駒呀,咳!把姐倆氣的,使勁地干活,媽媽也就舒服了。

于春嫁給了田中禾,之前,媽媽是不聲不響的,一天天瞅著田中禾安排隊里的事情輕易不插言,緊要關節,一定捅咕歲數大的老頭們去言語,平常日倒是和田二姑親近多了,尤其在許瑞華上公社演出又是到廠子去以後,瞅著二姑為大兒子的婚姻鬧心的時候,就勸解開了,什麼過日子得勤快了,找媳婦得找心眼兒好了,一來二去把田二姑弄得心思開竅了,兩個人啊,你瞅她的兒子瞅不夠,她瞅你的女兒瞅不完那!其不知,于春,並不是主動巴結人的姑娘,她和媽媽一樣剛強的性子,又是和媽媽一樣的熱心腸,直來直去,他勸過許瑞華別使性子,也勸過瑞華媽別嫌田家窮,都是和柳條一起努力做的,沒曾想瑞華說田中禾經不起考驗,瑞華媽臭派于春要嫁你嫁吧!于春受了這樣的窩囊氣,只有柳條知道,柳條當兵走了,真正關心田中禾的女孩子自然就是于春了。

媽媽的女兒走了,走到老田家去了,就是怎麼對心也難受,兩個女兒成雙成對的就象小燕子似的出出進進,冷不丁地擱誰心里面也不好受啊,媽媽背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好在于春三天兩頭往家跑,不單是看看爸爸媽媽,也想劃拉點東西,就是油鹽醬醋也捎帶腳拿上,自己個過日子,什麼小帳都得算那,當媽的一嘟囔不爭氣,女兒就橫起來,誰叫媽媽說要是給上田中禾,情願搭板兒供起來!還告訴女兒多做點活,讓姑爺多讀書,好叫他日後有出息呢!

于春站在床頭,用兩只手輕輕地磨挲著媽媽的頭發,瞅瞅丈夫瞧悴的頭臉兒,想到媽媽前天醒來的話語,媽媽告訴女兒,閉上眼楮也安心了,媽一住院就把姑爺折騰得小發昏,端屎接尿,連擦帶揉,自己養的也做不到啊!該說不說,媽住院,白天是姊妹倆,晚上就是中禾的,決不讓爸爸伺候一回,省得爸爸難受呀。

于春把自己的頭側伏在媽媽的臉頰旁邊,覺得媽媽的臉龐還有點溫和,看看手模著媽媽手腕的丈夫,瞧瞧一點一點的緩慢的強心的滴流,輕輕的呼喊︰媽,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告訴女兒吧——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還沒有停,夜幕籠罩了大地,醫院的燈光驟然亮了,院子里小轉盤的四盞球燈映照著環形的灌木,一片昏黃,坐北朝南的樓座的十五個病房,在霧雨中顯得淒清而惆悵!

季達剛進入五號病室幾近有過十幾次了,每次來先扒開老人家的眼楮看看,再模模脈搏,模模心胸,看看滴流,下意識地轉動轉動控制滴速的旋鈕,其實仍然旋轉到原來的地方,沖著于春和她的丈夫點點頭。病房的交接班完了,季達剛的白大褂沒有月兌,從食堂打來兩盒飯菜,端進五號室,放在外邊床位的小櫃上,推搡著這兩口子無論如何得嚼巴一口,他就像老人的親人一樣在里面的病床邊上坐下,這已經是老人住院以來的習慣了,世界上相知的朋友在關鍵時候才顯出深情啊!

季達剛兩只手揭開老人襯衣,用听診器听了听微弱的心音,慢慢地給老人合上衣服,把被子往上拽拽,瞅著老人蠟黃的面容,感慨地說天不留人啊。

季達剛嘆了口氣,對著勉強咽下幾口飯菜的田兄田嫂,講述一段鮮為人知的小事︰小學四年吧,餓得慌,也討厭,瞅著于春她家房後的大真瓤杏饞極了,也就是手指甲大吧,就領兩個同學穿柵豁子進去了。那是放學後,大人還沒收工,于春兒來學校值日,咱三個人都算計好了。那兩個瞎咋呼,不會爬樹,就等我給他們搖呢,誰知道小杏崽兒搖不下來啊,我摘了一小兜還往下掉呀,底下他倆就跑到柵欄邊上抽了根木棍子,好費力氣地算遞了上來,好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頓猛打呀,連樹葉子都落了滿地!這工夫,就听見下邊一聲不好,兩個同伙撒鴨就跑了,準是于春回來了唄!我急忙收手縮腳,抱著樹干往下滑溜,也不顧揀鞋子,撒腿就跑啊,沒跑上幾步,于春媽媽擋在面前,她的臉色真是不好看,又黑又瘦,眼楮雖然不太凶,也讓你害怕呀!她把我拽到杏樹底下,手指著遍地的杏崽和樹葉子,說話都哆嗦起來,小剛子呀,我說你什麼好啊,摘點吃點,嬸子不怪,這是禍害人那,你知道嬸子指著這棵樹果要換幾只雞崽兒呢?咳咳,正巧,于春姐倆從後門跑過來,瞅著我傻愣愣地耷拉著眼皮,趕忙拎起樹干邊上的夾鞋,遞給我,用手捅咕我快走。于大嬸不知來了哪股子斜勁兒,猛地把于春拽在手里,另一只手朝著于春的和小腰桿上,就是一頓擂巴,嘴里喊著「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我明知道老人家是歪罵,罵的真狠,罵的真毒,我瞅了一聲也不叫喚的于春,拎著兩只鞋子,晃里晃當地從她家後過了前門。回到家,我媽看我無精打采的樣子,信口說不是叫老師批評就是惹什麼禍子了,我實在忍不住委屈了,就是天大的錯誤,也不該罵我那話啊!當媽听完這連哭帶嚎地訴說後,嘆了口氣,你嬸說的沒錯,偷幾個青杏子轟走就是了,打的可地都糟蹋了,那不是禍害是啥?是娘的不是啊,媽等明天會向你嬸兒道歉的。這件事情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人啊,好事壞事,都把老娘搭上,你說該不該加十分小心呀!

季達剛還沒有說完,田中禾突然看見滴流管里的藥滴不淌了,趕忙站起身,三個人緊張地圍在老人的床頭。

季達剛大夫看看老人家的瞳孔,搖搖頭,告訴兩個人,老人家已經走了。于春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拽著媽媽的手,撓著媽媽胸上的衣服,呼喊著狠心的媽媽,什麼也不管地走了。田中禾把妻子攙扶到閑床,掉著眼淚勸告著,現在是十一點半,別的病室還有人,影響人家不好,咱們得給媽媽換裝老衣裳啊。大夫摘走了輸液的瓶子和膠管兒,拿下了氧氣管子,挪走了氧氣瓶,悄悄地推開了一扇窗戶,外邊的雨下大了,嘩嘩的,冷氣進來,吹在人身上,使人清冷而顫栗啊。

田中禾把窗戶關上了半扇,屋里的涼氣不那麼硬了,他把閑床上的包裹打開,拿出白白淨淨的噶澄澄的新布衫,放在老人的床頭,和季大夫倆把舊衣裳月兌了,新衣衫給穿上了,等到給老人的褲子拽掉,于春給老人的小月復蓋著被子,執意不讓兩個小伙子往上提褲子,氣得田中禾說天天給媽媽擦身子,媽都不忌諱了,這時候還不讓給老人穿褲子,不是瞎掰麼!季達剛笑了,一個大夫,又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何苦自己逞能,多不好啊!于春這才把衣服抖落開,早就準備好的衣裳,是三層呢!兩個男人子見過喪事的場面,得把衣服都套好,一次性穿上,才愉作呢!說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了,好在兩小伙子,實在不好穿,就把老人抱起來,終于把壽衣穿好了。

媽媽安祥地躺在床上,花白的頭發垂落在耳畔下的枕上,額頭的皺紋展開來,眼楮和嘴巴閉合著,顴骨突出著,臉色蠟黃而柔和,好象是走完了好長的路程,不顧一切地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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