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瑞華看著丈夫不閑逗哏了,吃了幾口飯菜,慢聲細語地打听廠子里的事情。許家申最近的情緒挺好,也就把他的幾幅得意之筆描繪出來︰第一,廠子里管政治的領導調走了,那一方面的事務也由他來兼任,證明了上級放松了內控;第二,大伯安排了一個科長特意來廠子視察,今後的材料供應要有原則,結果是科長給的指標比原來還高;第三,帶鋼廠的全年的定貨已經完成,濱海區的焊管廠需要全年的供應!許家申講述起來,並非是眉飛色舞,而是有根有梢,他們廠將成為鎮里最大的納稅大戶,可想而知,鎮里的領導對他自然是非常的倚重了。許家申把空的酒壺晃蕩著,看著妻子把酒瓶從酒櫃里拿出來,感慨地說著話︰知我者,老婆也。當一個人有用處的時候,就給你光彩,當一個人沒有用處的時候,就給你拋棄黑暗,需要才是存在。背時的時候,稍微地泄氣,就沒有了站立起來的自由,人要是沒有了價值,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應當確切地說,許瑞華也沒有料到,今天的飯桌上會引出丈夫的痛苦。那是國殤的一年,巨星一般的偉大人物相繼去世,國家的命運,在習慣于領袖主宰的民眾的心里,充滿了憂郁。而後經歷了嚴重的較量,到了國慶的一年,混亂的秩序終于平定了。然而,對于在特殊年代的一代人來說,未嘗會咀嚼著不同滋味的果實,尤其對于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簡直是開出了歷史的玩笑。許家申是一個貧農的兒子,淳樸的按照上級的指示去做事,也不乏想進步,以及擔任更重要職務的願望,結果呢?有的是站隊錯了,有的是做法過火了,或許這就是本質的毛病吧。歷史本身就是斗爭,斗爭就要有得失,得失的存在就有不同的意義,歷史是不允許隨意涂抹的。許家申,在特殊的年代,擔任了專政隊的隊長,專政是什麼?專政就是鎮壓,被鎮壓的人翻過身來該怎麼認識呢,原諒嗎?老干部義憤填膺啊,對于造反的人物,可不認為是輕率的毛孩,而是新的黃世仁南霸天,是胎子里的謬種!怎麼能寬恕?你跟的是一個龐大的體系,雖然不是自覺的,一旦是成了氣候呢?也就非比尋常的了。破四舊,許家申帶頭砸了文聖廟;拉下馬,許家申勇敢地出重拳;一片紅,許家申成為公社副主任。歷史的結論,許家申成為了「三種人」,飽嘗了失敗的苦果。好在父老鄉親沒有拋棄他,好在當時的武裝部長說了負責任的話,沒有被清除組織。許瑞華,在地震中砸折了腿,許家申當時是走運氣的時候那,能夠一個勁兒地看望等待,也算接受過感情的考驗了。
嫁給了人家,變成了媳婦,就是許家申的女人。公婆無可挑剔,小姑深明事理,一家人和和氣氣,相敬如賓。後來,就是蓋新房遷新居,人家有的自己有了,人家沒有的自己也有了一些,在五柳河子,生活的比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應當是稱心如意的了。
婚姻不一定是愛情,是生活的需要;愛情不一定是婚姻,是特殊的想念。許家申是自己的丈夫,對他就要履行妻子的責任,許瑞華理解丈夫的心靈,擔待丈夫的過失,寬慰丈夫的精神。
許瑞華特有的細心,同樣覺察到婆婆的牽掛。婆婆很會說話,一來到他兒子家,就夸獎園子收拾得干淨漂亮,不住嘴地叨咕要是有孩子在園子里玩耍,那就更圓滿了。結婚四年了,許瑞華沒有懷孕,不但是人家婆婆著急,而且自己的媽媽也上火,街坊鄰居時常的關心打听,自己也覺得有著很大的缺欠,嫁給人家的女人,孩子生不出來,算怎麼回事呢?許家申從來不提孩子的話,這個粗人絕對地細心,連他們家親戚的孩子都沒有夸獎過,霸道的不允許鄰居的孩子進自己的院子。許家申的體諒女人,是特別的聰明,是特別的狡詐,比起那些識文斷字的人,顯得特別的大氣。用他許家申自己的話來說,生孩子是男女兩個人的事情,本廠長嗜酒如命,,整天象個醉貓似的,種地也是瞎苞米,等著不干廠長了,清閑在家,優生個崽子!沖著混人故意的混話,許瑞華壓在心底的初戀,只能是埋藏得更深了。
許家申看著媳婦老大人的心情不錯的樣子,悄悄地站起身,轉身到酒櫃旁邊,從里邊拿出了一瓶「竹葉青」,美滋滋兒地回到了椅子上。看著媳婦沒有計較,許家申趕緊地倒了半杯酒,順口說剛才那瓶是瓶蓋兒不嚴度數跑了。在莊稼院里,村民們有過關于夫妻關系的鑒定︰在外邊有權有勢的,在家里一般都是怕老婆;在外邊蔫巴窩囊的,在家里一般都是和老婆橫。為啥?有能耐的,希望自己的老婆順心,沒能耐的,拿自己的老婆撒氣唄。
「給點臉,就往鼻子上抓,是不?」許瑞華聲音不大。
「別,別生氣,我的好老婆——」
「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是,一定的,少喝少喝。」
「別耍貧嘴了,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怎麼能做好事情呢」許瑞華的眉頭輕輕一皺。
「是呀,許家申喜歡老婆,怎麼就控制不住呢?」許家申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撂下酒杯,濃重的劍眉斜立,單眼皮子眨動了兩下,鷹勾鼻子下邊的厚嘴唇一抿,*的手掌在眼前張揚著,一字一板地近乎是呼喊︰「老婆,你是我的,對不?許家申智商或許不高,而情商應當是不低吧?不是因為喝點酒,就狂妄,和外邊的人要狂,不狂,人家以為你好欺負。不能和自己的老婆狂,和老婆狂妄,那是白痴!許家申把男人的一顆心掏出來,就能死心眼地等著你,等著你瞧得起的時候,告訴你,許家申是個魔鬼,七仙女的眼楮迷糊了,就把咱看成是董永了,哈哈!」
許瑞華面對著有些醉意的丈夫,轉身到客廳端來滿杯的涼茶,讓他喝口茶水,嗔怒地收拾走了酒瓶子酒杯,只有強制地實行禁止,不然是不躺下不罷休的。許瑞華不再言語了,只是盛來一小碗飯放在桌子上,眼楮冷漠地瞅著丈夫。
許家申在外邊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特喜歡直白地交鋒,吼啊喊啊,那是痛快的,就是錯了認帳到頭唄,無非是撓撓腦袋嘿嘿一笑麼!別人不吱聲他不在乎,媳婦要是不吱聲,那是危險的沉默,那是一種對于尊嚴的蔑視。假如,出現了幾天的不說話,那更是感情的傷害了。熱血男兒的許家申,臉雖然漲紅,心思卻很冷靜,他端著飯碗,吃飯吃菜,什麼熱情的話兒也不抖摟了。
「哎,我想拿點錢。」媳婦說話。
「咱家的錢,都來你那,我問過嗎?」許家申毫不在意。
「我要買幾台縫紉機。」
「買唄。」
「許家申,你不問我買縫紉機干什麼呢?」媳婦拿根筷子頂向丈夫的腦門,慍怒了。
「哎,哎,別生氣麼,我為什麼要問干什麼呢?干什麼我都支持,我都是你的麼!」丈夫吃完了飯,喝了一大口茶子,認真地回答。
許瑞華看到丈夫漫不經心的態度沒了,便把在媽媽家的所見所想述說出來,只見許家申喝了兩口茶水,末了把嘴里的一點茶葉咀嚼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搖搖頭,不禁著急地問︰「歸齊,你不樂意呀!」
「沒呀。」
「那你搖什麼腦袋?」
「搖腦袋不表示不樂意,是說明需要考慮。」
「許家申,你別和我打官司腔,行不行?」
許家申模了模褲兜,撒開兩只手,忙打了個舉手禮,小步跑回客廳,把香煙拿了過來,點著一支,問道︰「你買縫紉機,是要做兜子,也可以說想辦箱包工廠吧?」
「想,」許瑞華沉吟了一下,她已經醒悟到辦廠可就有不少麻煩了,因為這幾年在公社的廠子工作,已經嘗試到工商稅務的規矩了,便坦然地笑道︰「可咱不辦什麼廠子,咱就是搞個互助麼,自負盈虧,蹬機器的總不該納稅吧?」
許家申狠狠地吸了口香煙,徐徐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兒,他鄭重地給妻子說出自己的看法︰目前,做箱包加工還不會有太大的干預,而問題的關鍵是投入到相當的份額後,沒有大的贏利,退場不一定好退,做生意要敢冒風險,搞加工不單單是弄幾台機器,雇兩個人,原材料和銷售都要考慮,可絕不是跑單幫那麼簡單!
「沒你想的復雜,咱還趕不上‘眼鏡’了,人家從廣州往回發貨,都成氣候了!」許瑞華反而感覺丈夫的膽子太小了,原以為他一定很高興地支持呢。
「瑞華,不是我膽子小,你還不知道,我許家申的膽子比倭瓜都大!咱是個廠長,再來家里搞小廠子,一旦來了風暴,你值當嗎?」
「行了,不樂意就拉倒,扯這些干什麼,充其量不就是個小破廠長麼,可別把紗帽翅丟了!」許瑞華煩躁地站起身,把飯桌上的剩菜折到一起,連碗帶盤子端到廚房去了。
許家申被搶白地沒戲了,自己仰頭打了一個哈哈,連忙端著剩下的菜盤和筷子,跟進廚房,趕忙向妻子解釋︰只是提供的參考意見麼,至于決定了的事,許家申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天黑了,大門鎖上了,車子都推進了庫房,房門劃上了,這些活計今天都被許家申做了。
許家申悄悄地走進客廳,牆壁燈亮著,天棚的葵花燈沒有亮,電視沒有亮,屋里一片肅靜。
許瑞華坐在一只單人沙發上,靜靜地凝望著窗外的月色,簡直是一幅冷漠的雕像。
許家申坐在雙人沙發上,抽著香煙,一支接著一支。
許瑞華突然站起來,走到丈夫跟前,一下子把他嘴里叼著的煙卷兒捏下來,按在玻璃台上的煙灰缸里,氣咻咻的。
許家申愣怔了瞬間,猛地,抱住媳婦,用嘴巴在她的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口,一下子把媳婦抱在懷里,任憑媳婦推擋,進了臥室。
初夏和暖風搖曳著滿園的花枝,飄蕩著紛紜的花雨,明亮的月牙兒鑽進了輕紗一樣的雲帶里,天下地上一片朦朦朧朧,寧謐的村莊里不時地傳來歡悅的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