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好朋友,真是有著不解之緣,駝山一中的高一同學,一起戴上紅袖標,一起大串聯,一起下鄉到五柳河,一起回到煉鐵廠。雖然後來工作崗位不同了,而兩人的友誼卻與日篤厚,從搞對象的相看,到生孩子的滿月,從房子的裝修,到購買家具的挑選,以至出點什麼倒霉事情的應付,瘦的機靈,壯的粗獷,文的有招數,武的有威懾,更主要的就是兩兄弟交的是心,付的是情啊。張小光和劉衛東的家庭環境迥然不同,性格和血型都差異很大,卻交往得親密無間,也沒有因為地位的懸殊或根本任務與生活圈子的變化而疏遠,因為他們是共患難的同學,因為他們是同甘共苦的哥們兒!張小光的父親是轉業部隊干部,憑著執著的忠誠,成為了優秀的企業管理專家,他的母親是個新中國自己培養的工科大學生,是駝鋼有名的高工呢。劉衛東的父親是五十年代初從山東農村奔到駝鋼的,先是鐵礦,後來被調到煉鐵廠的,就憑著樸實憑著勤勞,被廠里上下看重的,他的母親是地道的山東大嫂子,是後來投奔他爸爸的,好多年都沒有住上公房啊,後來趕上公司成立附企,也就上班掙錢了。兩家的孩子交往,兩家的大人也很自然地認識走起來,尤其是張小光的爸爸靠邊站以後,劉衛東的爸爸和一群老工人,明里暗里的護衛著大家信服的「走資派」,特別是老劉竟敢在光天化之下,給被批斗為「叛徒」的總經理送帽子,越發使人欽敬,而老劉從來也沒有感覺自己哪里高大,只是平常百姓都應當做到的,無非是早點晚一點罷了。張家沒拿劉衛東當什麼粗人的孩子,劉家也沒有把張小光的高干家庭高攀,兩個家庭之間好象是自然的兄弟了。
田中禾從窗台邊走回到椅子旁,坐在椅子上,把自己兜里的香煙拿出來,遞給小光一支,嘆了口氣,向這位當年屬下的「知青」述說著感慨︰自從于春嫁到田家,從買自行車到蓋泥草房,而後抓豬崽子養雞雛,直到培養兩個孩子長大,把她家爹媽的積蓄拿來了不說,就是那兩只手冷一把熱一把,干了多少活計實在是數不上來啊,就說這肚子里的子宮肌瘤,季達剛說二年前就應該做掉的,你說這教書匠是不是個廢物?說著,連連打著咳聲,把個後尾坐過來的妹夫惹得拿鼻子直哼哼,好象他的大舅哥早就應當懺悔似的。一個男人,就奔著自己做點什麼事業,把家務活兒,把生兒育女的活兒,統統交給女人,還說什麼我的一半是你的一半,似乎手不沾碗腳不踫盆,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交給人民了,行,有的工作是月兌離家庭的,那麼有些人天天回家的,怎麼就到了連上廁所的工夫都節省?其不知,是拼命地爭名奪利,一旦爬扯上去了,老婆孩子能跟隨著借上大光,這樣的買賣還做不得?人啊,還是說點實話好,男人和女人誰主外誰主內,是得有個分工,但是要不是有著特殊的原由,就把家庭的挑子撂在一個人身上就說不過去麼!這些話,是劉衛東以前教訓張小光說過的,是張小光的媳婦因為張小光總在外邊有應酬,打到大伯子訴苦以後他講的道理,眼前的哼哼,把張小光逗樂了,嘴不說尋思︰又該這個劉衛東發展理論了,那就是他做男人要學會做家務的理論,小光給歸納的劉氏定理——「男人持家女性當權有益世界」,現在乘著他大舅哥難過時候來牛氣,平時怎麼不雲雲兒?好了,好了都過去的事了,咱們還得向衛東學習,多幫助老婆干點女人的活,就少一些愧疚了,張小光勸解著田中禾,意在緩和著氣氛。三個男人似乎產生了共鳴,難捱的寂寞,焦灼的肅靜,蹂躪的恐懼,煎熬著滾動的心,不養兒不知道父母的心,不等待妻子月兌離危險哪體會女人的情?
手術室的大門輕輕地開了半扇,三個男的幾乎是同時跑上前,三個女的隨後也站到了門邊,一位穿著綠色罩衣戴著綠色頭罩的中年護士走出來,迎著焦急的詢問,搖搖頭,摁動了電梯的指示燈,進了電梯下去了。六顆要落下的心,悠忽間又懸起來了,而且比以前更悠忽了。也許,手術快結束了吧,要不那護士怎麼敢出來?也許,手術出麻煩了吧,要不那護士怎麼下樓了?也許,什麼事情都沒有,要不那護士怎麼光搖頭?也許,有危險的可能,要不那護士怎麼板著臉兒?還是有事情,手術室里什麼都不缺,洗手間在里邊,手術器械在里邊,就是輸血也準備好的呀,怎麼這麼慢呢,問題一定是很嚴重的了!男人們分析,女人們參謀,在這生死攸關的緊急時刻,不能再傻傻地等待了,要知道點信息呀,劉衛東叫張小光下樓去找徐院長,請他來進去看一看,也許能幫助秦主任出點什麼主意,徐院長是胸外的教授啊,那不比主任更明白麼!田中玉覺得不太妥當,那有做手術時候亂參合的,事前人家都研究了好幾個方案,誰主刀誰說算,院長的水平再大也不能漫橋啊。正是猶豫不定的時候,張小光這位一向有章程的領導干部,也被這兩口子左右得難以邁步了,真的猶豫了,能夠討論治國安邦專題理論的人兒,倒不知道維持誰好了。忽然,電梯的自動門開了,剛才下樓那位中年護士走出來,禮貌地請這群擁在電梯門口的家屬到椅子上坐著,張小光急著央求護士大姐說說里邊手術的情況,護士大姐仍然是搖著頭,說她是管登記的,進不了手術台的,微笑著說明剛才下樓不是去請示領導,有特殊情況可以在里邊打電話的呀,她是安排下午一個手術去的,還耐心地勸慰大家不要著急,大夫比患者更著急,可是手術刀不允許亂動啊,護士體貼人情的話語,把這群聰明干練的俊男靚女教訓得連連點頭,一個個熨熨和和的象小學生似地坐回到椅子上,有了一點變化的是都坐在一排椅子上,男的佔了一半兒,女的佔了一半兒,心情應當是穩當一些了。
十一點了,柳葉告訴兩個妹妹,她要下樓方便一下,也沒拉扯哪個作伴兒,就徑自開啟電梯下去了。男的,又重復著交替抽煙的動作,偶爾也相互埋怨幾句,受氣的自然是田中禾,動氣的當然是妹夫劉衛東了,調停人有時候是愣裝迷糊混兒,看著劉老兄發難,平時這個當妹夫的是不敢逞能的,盡管也是替于春打抱不平,但校長畢竟是大舅哥呀,這會兒可不同了,如果連自己老婆得病都耽誤了,說出龍叫也解月兌不了麼!劉衛東憨可不野,只是後悔自己沒有叫中玉多看看嫂子,生活上要是多關照點嫂子,嫂子也不至于累得哈不下腰還挺著,還罵起兩個孩子,什麼寶呀貝的,純粹是現時報現時背,念那麼多書,不體會他們那個挨累的媽!張小光不敢再迷糊了,也不敢攪混水了,這個劉衛東忒撒野了,瞪著眼楮放歪,莫不是對著整個的老田家發怨嗎?張小光喊著叫停,對著兩個女的,說她們倆也不管管,太過格了!兩個女的,還等著听數叨呢,還真就厭煩小光的打岔,認為劉衛東說的不僅在理,而且有情,女人的天分就是應當有個依靠,至少有個體貼,兩只手不停地做,兩只腳不停地走,就是牛馬也得有人可憐哪!完了,張小光也成了批判對象了,天底下凡是只知道自己在外邊風光,不管家里的親人受累的男人,都混蛋了。講道理的譴責著,不說話的內疚著,面對著積勞成疾的親人,都是在檢點著自已的過失。沉靜的片刻,電梯門開了,柳葉拎著兩個大塑料袋子東西,走回來,中玉和于秋趕忙接過來,遲疑地瞅著她。柳葉,喘了一口氣兒,抬手正了正上衣,吩咐兩個妹妹,一個袋子里的小袋拿出來,里邊是餡包子給大伙填補填補肚子,那些水果是給做手術的大夫護士解渴的。田中禾哎呀一聲,把大家伙嚇了一跳,只見他手伸進上衣兜里,幾紙幣漏出了邊沿,問著柳葉花多少錢,柳葉很快地擺著手,等以後和嫂子算總帳,把大家逗樂了。張小光正要發表觀點,劉衛東接過于秋送過來的餡包子,拿了一個,一下就塞在張小光的嘴里,告訴他吃點東西,省得說話有臭味兒,張小光突然被噎得抻脖子,舉著手指沖著柳葉直點頭,柳葉忙過來,疑惑地等待他咽下包子,好說事情,便把座位上放置的飲料遞給他,張小光接過瓶子,慢慢地喝了兩口,才順過氣來,晃晃頭,說劉衛東使黑手太野蠻,稱贊柳葉想得周到,臨陣綢繆,不愧是唐馬台養雞業的領軍人物。柳葉一听,原來是這套胡謅,賭氣地把他手里的飲料奪過來,送給坐在他旁邊的妹夫,不屑地貶斥道︰什麼事,到你們那文化人一編排,準變味兒,小題大做,再不就是顛倒是非,不就是給大夫護士買點水果麼,那叫拿別人心比自心,可不是上泡叫什麼紅包吧,我看這個規矩真得改改了!呦,張小光听得如雷貫耳,靈感驟來,猛地手拍大腿,站起身擊掌道︰高見,高見,為小費小禮鳴鑼開道——農民企業家柳葉發是說!田中禾看著小光的嚴肅樣了,就好象見到久違了的電視主持人那樣,不禁思索著,生活給人哲學的啟迪,有些事情不是紀律所能管轄得了的呀!
突然,手術室的拉門滑動了,里面招呼著于春的家屬,六個人幾乎是蜂擁而上前,一個護士陪同著大夫站門里,大夫秦主任的眼楮掃視著︰她丈夫呢?張小光把田中禾推到最前邊,與秦主任只是門里門外的咫尺之間,秦主任告訴田中禾看看護士端著的搪瓷的方盤,方盤里放置著一個象大蘿卜似的粉紅的肉球,還有一塊象紅雞蛋一樣的鮮肉,秦主任的額頭沁出密密的碎汗,準確地告訴著,這就是子宮里邊的肌瘤,那小的是手術中發現的囊腫的卵巢,子宮已經摘除了,卵巢保留了一個。說完,秦主任側轉身子,領著端著盤子的護士,回去了,那個管理登記的中年護士說,這回病根去掉了,就放心吧,手術室的門勻速地關上了。一片唏噓,一陣沉默,從于春身上割下來的腫瘤,沒有使人輕松,倒讓人難受起來。唏噓是震驚,唏噓是顫觫,看見親人身體中的鮮紅的東西,雖然是必須祛除的病灶,也讓人不能不想,生命的存在是多麼的不容易呀,雖然是堅強也是多麼的脆弱啊!沉默是思慮,沉默是追索,看見了人的自身組織的器官,雖然是必須淘汰的,讓人不得不說,肌體是多麼的不簡單啊,多麼健全的組織也可能遭受破損啊。
觸目驚心的肌瘤,振聾發聵的囊腫,帶著血絲的溫熱,連著神經的抖動,凝結了多少日夜的*,積聚了多少光陰的吞噬,給人的是疼痛的忍受,給人的是膨脹的忍耐呀。
看看姐姐身上摘出來的血淋淋的東西,于秋盡管是膽子特大的女孩兒,也是敢和小伙子拼架的丫頭,村子里有名的江湖女俠,當護士端給他們看瘤物的時候,只瞅了一眼,就害怕地用手捂著臉,轉過身子,坐在椅子上。于秋的心哆嗦了好一陣子,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中玉的手,其實她也感覺到中玉的心率也在加快,兩只眼楮怎麼就算不听使喚了,怎麼也止不住眼淚了,姐姐呀,遭受多少罪也不吭聲的姐姐,真是有抗棒的人那。
「秋子,別哭了,嫂子一會兒就下手術台了,看你眼圈通紅的,她會難受的,病人是不能心里不亮敞的,是不是?」田中玉象哄著小孩兒似的,地說。
‘是麼,咱嫂子啊,本來就有了一個寶寶,還有一個貝貝,這回又準備了一個大肉球子「哪吒」,老天爺說可別叫他下凡再鬧騰了,嗨海,一顆星宿隕落了,難怪她秋子姨娘傷心,是不?別介,走了哪吒,還有寶吒貝吒呢,留著那聖水好開冷飲店那!」張小光走到了于秋跟前,輕描淡寫地扯天拽地,,以一個諳熟世道的大哥哥的口吻開導著,「人那,吃著五谷雜糧,誰也難說是鉀多還是鐵多,咱秋子是性情中人,說罵即打的豪爽,怎麼和黛玉一樣,傷感起來了,嘖嘖——」于秋壓根兒就為姐姐叫苦,一听張小光的有意的壓低嚴重性的話語,更覺得姐姐是用小命硬撐的了,竟然是鼻涕眼淚一起流了。張小光本以為說句笑話,沖淡連心的疼愛,反倒揪扯出更大的麻煩,摘下眼鏡又戴上,嘟囔著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灰溜溜地回到男人那邊的座位上。田中禾坐不住了,安慰著小光別介意,自己走到了于秋跟前,連連地賠著不是︰姐夫沒有照顧好你姐姐,太粗心大意了,平時就應當檢查身體,就不至于拖延了,家庭的日子全靠著你姐姐支撐的,以後姐夫要擔待多一點了。話不在多,一個男人,當著兄弟媳婦和妹妹的面兒,向小姨子理論著不是,足見一個人的承諾了。柳葉用手搖晃著于秋的肩頭,有些嚴厲的責備了︰「老大不小了,怎麼就不听勸告呢?住聲,你姐姐從來沒有哭嚎過你姐夫,你的姐夫能不心疼他自己的老婆?你是要把他們兩口子都嚎倒不成?」呵呵,一般的說法,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一物降一物,誰曾想,這個吃軟不吃硬的于秋,被柳葉的一番拍貶制住了。于秋止住了哭泣,把自己的手從中玉的手中抽月兌出來,揉揉眼楮,柔和地告訴姐夫回到他們那邊的座位上去。看著姐夫轉身回去了,仰起了臉兒,咬著嘴唇,嘆息著對身邊的兩個女人,說出了令人驚訝的話。
「咱們都是女人,女的應當體諒女的,你們說,子宮和卵巢摘掉了,女的還是女的嗎?」
「怪不得,你這麼傷心,那也得保命重要啊。」柳葉回答。
「命,什麼是命,女人的命是什麼?女人要是沒有了女性,那還是命嗎?」于秋的目光咄咄*人。
「你這個黃毛丫頭,才當了幾天的娘姨,這麼看重起田中森來了?什麼性不性的,女人沒有男人喜歡,就不活了?」柳葉的杏核眼楮溜圓,手掌竟然拍打著自己的大腿來了。
「飽漢不知餓漢饑,趕上你們不是親姊妹兒,妯娌畢竟是妯娌。」于秋沒有往下說,只是冷笑。
「于秋,你也太損了吧,問問你姐姐,柳葉對待老田家,隨便的哪一個,不是把心掏出來的掛記?難為你,說出了這樣的話!屈良心!」柳葉的臉子騰地通紅,很不高興。
中玉站了起來,,把二嫂拽到自己的座位上,交換了位置,然後開始了正式的調停。起先,說二嫂的不是,于秋心里難受,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想的挺深的。即使是說話過了頭,當嫂子或者叫姐姐的無論如何都得擔待。回過頭來,又數落著于秋,親戚姊妹兒的,怎麼難受特不應該說出掰生的話,二嫂對待大嫂可以說比你這個妹妹還周到,說出讓人心涼的話語,多不好哇!嫂子摘掉了子宮和卵巢,是不幸,可是不能不摘呀,不能等著肚子漲得不讓吃飯吧?再說,小肚子爛壞了,人不是沒有了嗎?至于兩口子私下的事情,那是大哥大嫂倆的事情,咱們不是瞎跟著*心麼,他們的孩子都要立世了,老爺子老太太,哪能還擦胭抹粉地美啊浪的!一席話,田中玉是左右開弓,軟中帶硬,干干脆脆地把男女那點事情都抖摟了出來,說得于秋是啞口無言了,說得二嫂是心悅誠服了。三個女人並排地坐在條椅子上,顯示著女人的風采那,漂亮的頭型︰雞尾翹,直板披,小分坐;神韻的臉龐︰峨眉大眼,柳葉明眸,劍懸水汪;時尚的衣裝︰威武的夾克,柔軟的貂草,恣肆的輕羽。他們相互依偎著,他們相互映襯著,他們相互炫耀著。他們等待著,期盼著,——水晶一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