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異夢
農歷七月,流火的熱天,日頭自打冒出來,升上一桿子高,也不知道哪來的脾氣,煞白的臉兒,一個勁頭的噴火,普天下都是個熱,沒有涼快的地方。樹耷拉著頭發,莊稼卷著衣服片子,鵝鴨躲在背陰的水里扎著猛子,狗伸著舌頭直喘,豬躺在圈里哼哼,放青的牛羊也懶得吃草,農閑的村民很少在食雜店門口「呱大白」了,就是再熱,管的是做工還是經商,有營生,就得掙錢,閑不起呀。
許瑞華早晨在家里沒做飯,起來就到媽媽家繞扯了一圈兒,先到東邊的廂房檢查了縫紉工人制作的兜子,比量了裁減師傅下料的片子,又到上屋看看爸爸銷貨的帳本,才到西廂房的小食堂,在灶屋里就詢問著什麼飯菜了。許媽媽一邊說著丫頭學懶了,支使人學壞了,一邊把米飯和燒芸豆給女兒端到了圓桌上,回身又端來了小咸菜、咸鴨蛋和黃瓜湯,老媽是勤快的下手了。一邊吃著飯,許瑞華一邊安排著媽媽的工作,女式的休閑包少裁一點,學生的書包要加班加點,吃了一小碗飯,就著急地走了。許媽媽開始收拾著桌子,嘆了口氣,好長時間了,女兒的性情變了不少,也不和媽媽說說知心嗑,除了兜子還是兜子,就是不叨咕家申的情形,這孩子也不是怎麼了,明顯的不樂呵,想著想著,就不耐煩起來,推開窗戶,大聲地呼喊著老爺子,老爺子在對面的作坊里釘著兜子上的鉚釘呢,回敬著老太太的是沒有空那!許嬸子把抹布用力地摑打著桌子,氣急敗壞地沖著桌子發了脾氣︰就是叫幾個破錢兒支使的,一個個借谷子還稗子的樣!怎麼就得我擦,擦,不行就水洗了你!
不在自己的家里做飯,到媽媽家吃飯,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媽媽家雇佣了二十多人做工,對內還是對外的經理或者叫老板的是許瑞華,哪有的老板不是吃的用的現成的呢?女兒當家,許嬸子這個媽媽,一向看住錢頭事由的的大股東,在業務上被女兒安排成後勤管理員了,技術精湛的爸爸老有所為,被女兒安排成設備維修員了,而兩個特別會來事兒的姑娘,被許瑞華經理安排了副廠長,一個管生產,一個管銷售,麻雀不大,五髒可全和那。許嬸子,算告饒了,覺得被女兒算計了,這麼個大的生意,他說怎的就怎的,真是沒轍了。誰叫老兩口子嬌慣她,掙八萬金山也是她的呀。一家一家的也不知怎麼了,拼著命地忙活,起早貪晚地,沒黑沒白地,就象那上一輩子,不知道錢是什麼樣子似的!就說來著家里做工的,一個個水水靈靈的丫頭,一個個秀秀氣氣的媳婦,大老遠地從黑龍江吉林跑來,可奔勁兒了,又仔細又能干的,都準備把家遷移過來呢!許瑞華騎著自行車先回的家,把車子推進了倉房,進了一樓的洗手間,對著鏡子攏攏頭發,好在是短頭,以前熨燙的發型也還原了,這半年的,忙活得沒有工夫修理了。按著道理,越忙應當越講究形象,拉拉沓沓的,客戶來了,瞅著你,就會懷疑你的產品的質量不過關。看著鏡子里的模樣,許瑞華不敢說自己天生麗質,但還可以說風韻猶存,臉上沒什麼疙瘩癤子,鼻子沒歪沒斜,眼楮不呆,就是胭脂不抹,眉毛不涂,口紅不抹,追求自然美麼。許瑞華,洗了臉,擦淨了,出屋子,上了二樓,進了大間的臥室。許瑞華打開了衣櫃,拎出了幾套的夏裝,最後還是選中了淺藍的真絲套裝,上身是半截袖的紗衫,是有兩道深藍曲紋的中裙,順便穿上了淺白的長襪,半高根的紅涼鞋。對著鏡子,前後左右地照了一遍,抿嘴笑了一聲。下了樓,出了院子,在大門外把手伸進折頁下的圓鐵片,把鐵鎖頭扣嚴實了,上了柏油路,等待著進城的公共汽車。
許瑞華在大路上只等了十來分鐘,小客車就過來了,沒用擺手打招呼,車就停下了,女乘務員伸出手拉著她剛上來,車就啟動了。乘務員收錢,一邊給車票,一邊羨慕地拉呱,以為這位廠長的夫人又去談判什麼大買賣了,還一個勁兒地夸贊許姐的時裝太靚妹了!許瑞華對著熟悉的乘務員和司機說了道謝,便往車里"間的位置串動了幾步,好在這趟車還不是太擁擠,站著的只幾個人。汽車是從比鄰的西泉鎮發過來的,田家窩棚西邊的五柳河的河套子,也就是老龍灣下梢的沼澤地,現在成了溟洲的高新技術開發區了,是汽車必經的大站,下來就是唐馬台的箱包服裝商業城,汽車站叫唐馬城,終點是溟洲縣城的火車站站前。車停唐馬城,下去了一多半人,上來了接近一半兒人,汽車里的乘客顯得寬松多了,車開了窗戶的玻璃幾乎都打開了撲進來的盡管是熱風,好歹是讓人能喘點兒勻淨的氣兒來。許瑞華坐在軟椅子上,拿著小的白手帕,輕輕地擦一擦脖頸,稍稍張開一點攏的膝蓋,自然地向上拽了一下裙子,終于看見溟洲城北的三角樓了。
趁著有幾位旅店呼喊在三角樓下車,許瑞華沒用喊站,就尾隨著走下車門,回頭和女乘務員擺擺手,說了再見,才拎著小皮包,走上靠著警備區的大路。三角樓是礦產公司迎接北來人流物流的銷售處,是溟洲的一塊活廣告,它的西面是通向火車站的直道,它的東面是斜向站前轉盤的捷徑。道邊,出租車緩緩地尋找著搭乘的人,三輪車吆喝著想風涼的客;樹下,掌鞋的在樹陰下叮叮當當地敲個不停,顯示他手藝的高超、服務的周到;拐角,賣冷飲的在涼傘下清清亮亮地喊個不歇,吸引著心熱口渴的人們。許瑞華沒有踏上關切的出租轎,也沒有登上熱誠的三輪車,對著要半價給墊鞋跟的掌鞋人微笑搖頭,擦過舉著從冰櫃里拿出冷飲的賣水女抿口擺手。不是她不需要,也不是她太吝嗇,是要去的地方不遠,是實在沒有在街上吃零食的習慣那。繼續走,確實是熱了,汗流出了額頭,沁出了胳膊,紗衫也沾在肩上了,長桶的襪子和長腿粘連一體了,又多了一個保護層,咳,不能慢走,這麼火辣辣的熱,越慢越捱不過去;不能快走,這麼一身子的汗,越快越流得多!邊擦著汗水,邊邁著小步,二十來分鐘已經是汗水淋灕了,許瑞華有些後悔了,身著的紗衫搭拉走形了,不如穿那制服呢。這要是遇見生人,可就難堪了。
畢竟是個小城市,而且道路又熟悉,穿胡同抄近道,走到了中街電視台後邊的「園林居」。東西走向的馬路,是通向「園林公園」的園林路路南是一所中學和圖書館,路北是幾幢住宅樓,告別的只是界隔起來,分割成幾個小區院落,新興的「物業」給它們取了不同的雅號。東數第二個,是西數第二個,實際是三個中間的一個,能通大卡車的門洞,門洞是朝陽的七層住宅樓下特意開闢的,因為物業的特色說是封閉管理。左看,右看,影綽綽的,打听了行人,確認了「園林居」名字對了,就往里走吧,真是的,既然有名字卻不貼標簽,故意神秘,多討些管理費吧?還別說,剛進了門洞,兩個帶著物業標志的老頭,迎了過來,和和氣氣地問姑娘和和氣氣地回答了︰園林居4號樓4單元401。老哥倆舉手指引,朗朗快語請慢走。樓洞里邊,是一個水泥地面的空場,靠北邊有那麼三棵老槐樹,東角有一座小滑梯,叫做園林未免是滑稽些。許瑞華來過兩次,是好幾年前了,看來房屋樹木要比人耐久啊,踏上外樓梯,蹬著水泥凝做的台階,走上三樓前的平台,手扶著鐵管欄桿,低頭鳥瞰,下邊的空場自然狹小多了,幾輛小車呆在地上灰溜溜的,為啥不養點花草呢?
找到四單元的樓門,上了半個‘之’字拐,停在四樓的401門外,許瑞華按動了門鈴。這城里居住的習慣就是和農村不一樣,鄰居之間要是沒什麼特大的事情,相互間一般是沒什麼來往,這不,柳條就來屋里等著,就不能到樓下接接,稱名師作啥都講究時間觀念呀!門開了,柳條滿面笑容地迎接,招呼著華姐,讓她到了小客廳。
「姐呀,路上人多吧,熱壞了吧,」柳條從冰箱里拿來一听可樂,把拉環拉開,遞給許瑞華,「心思你能早到一點,想必是汽車擁擠吧?」
「沒,挺順溜的,早晨到我媽家又轉了一會兒,」許瑞華接過飲料,喝了兩口,把頭轉向里間的兩扇門,眨了眨眼楮,「今天不是禮拜天嗎?小關兒還沒起來?」
「哎呀,咯咯,你這個規矩人兒,想的可周到,應當叫老關了,你妹夫關志勇領著小關兒關向濤,上冰水寨洗浴去了,今天就妹妹陪你!」
「真不好意思,耽誤你們全家野游了。」
「你呀,真是婆婆媽媽的,多少年的好姊妹兒了,就別假假惺惺的了,我就是耽誤一天假能把你請來,那可真是柳條的福氣呢!」
「就是嘴巧,還是那只小八哥兒!」許瑞華又喝了一口飲料水,覺得身上涼快一點了,愜意打量了好朋友一眼。
柳條穿著一身草綠的紗裙,光著白皙的小腿瘦腳,整個的細溜溜地身材,就是一株翠竹,沙發兩側的萬年青和君子蘭,都跟著女主人文靜。客廳的陳設,一點也不奢華,甚至是很簡陋,坐著的長條沙發是布制的,對面的兩個單人沙發是造革包的,茶幾是老式的木制的,橘黃的顏色已經發黑了,惟獨在靠牆的兩個書櫃象是紅木的,書櫃的每一層都是放滿了書籍。牆角的立式冰箱旁邊,放置一張小桌,桌上擺著一套茶具。朝陽的玻璃窗兩側,是兩張條幅,一幅草書︰實事求是,一幅楷字︰循序漸進。
「怎麼樣,沒什麼變化吧,看出點進步嗎?」柳條又拿來一听飲料放在茶幾上,坐在許瑞華的對面。
「這客廳夠簡樸的,連冰箱里存放的飲料也能數得過來吧。」
「看你,不是怕不涼麼,」柳條立即起身,打開冰箱,兩手從里邊捧出幾個飲料,堆在小桌上,「別的沒有,涼水還供不夠你呀!
「是麼,賓館最稱的就是煙酒糖茶,喝點飲料不是小菜一碟!」
「姐呀,什麼時候練就的會說話了,必是跟姐夫一張床上睡也不順溜的吧?要不,怎麼也是連敲帶打的!」
「別提他吧,」許瑞華臉上掠過一層陰影,淡淡地笑了站起身子,邁步到書櫃跟前,認真地看了幾本書脊上的書名,「還是多讀點書好啊,妹夫和你都當兵的,還都愛看書,檔次自然高啊!」
「咯咯,真有你的,怎麼酸溜溜的?新華書店的一樓改成金銀首飾櫃台了,」柳條把兩只小胳臂挽在胸前,明麗的眼楮不屑地掃了一下書櫃,皺起了眉頭,「頭些年,還真讀點,現在我也不當書蟲子啊,咱家那個關志勇搞過技術,老覺得自己象個任務似的,每天總得有個課題什麼的,再不就是唉聲嘆氣時候,找個什麼根據給自己下台階,工業局要撤消了,不知道上哪端飯碗子,成天翻翻書鬧脾氣呢,嘟囔什麼越改越亂,把幾十年的家底都改到個人手里去了,好象他是純正統的呢!」
「也難怪,關妹夫和你都受過部隊的教育,地方上的事情有些看不慣,也難免,你當多解勸麼。」許瑞華坐到柳條的身旁認真地說。
「我勸解,他得听?論文化,人家是大學的底子,論資歷,人家是正營級的出身,論職務,人家是縣局的局長,那叫名牌的正科級咱這算哪盤菜呦——」
「那平素日,怎麼覺得他都依著你?」
「依著我,那是裝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歸我的!男人啊,講他的事業,女人啊,歸她的家務。這就是普天下的男人分工理論,我和他都算工薪族,他上工業局,我上賓館,都上著班,人家下班了聚在一起喝酒吹牛,咱就得回家洗衣做飯 地板,晚上還得陪孩子寫作業,哎呀,說不好听的呀,同一張床上躺著,做夢都倆樣!」柳條一反平常的豁達,當著少小的知己傾吐著壓抑,說到了孩子,馬上意識到走了嘴,趕緊關門打住了話匣子,直讓姐姐嘗嘗茶幾上擺放的水果,並且講述起關志勇的別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