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大家都睡得很早。船上的房間基本上都是兩個人一間。船長獨佔樓上靠近船頭的一個房間——這是身為船長的特權,只有米迦勒可以偶爾在伯父的房間里過夜;大副也是一個人——因為船上沒人受得了他的鼾聲;醫生一家的臥室是船上最大的一間——米迦勒還沒到可以和父母分開住的年紀,而且房間還用簾子攔出一半做醫務室;其余的人中蒙納戴茲兄弟一間,羅賓和範一間,真介原本和奧尼恩住一間,約瑟來了以後,他就主動讓出自己的床位,卷了鋪蓋去忍受大副睡覺時制造的噪音。
夜深了,整艘船都籠罩在大副的鼾聲中,約瑟在搖搖晃晃的吊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銀色的月光撒在海面上,像鍍了一層水銀,隨著有規律的海浪聲輕盈地舞蹈。約瑟又想起海面那些小妖精般的水渦。既然船上沒有他的立足之地,還不如自己離開。約瑟躡手躡腳地起床,繞過熟睡的奧尼恩,悄悄步上甲板。
甲板上靜得嚇人,大副的鼾聲從甲板下傳來,像刻耳柏洛斯(1)在打呼嚕。約瑟走到船舷邊,細碎的海浪在他的耳邊呢喃,一個個小水渦嘻嘻哈哈地向他招手,引誘他跳下去,騙他說下面不是冰冷刺骨的地獄,而是無憂無慮的天堂。約瑟記得以前和蘿芙緹在花園的景觀湖里泛舟,載滿花前月下甜蜜的小船周圍也曾是如此光景。蘿芙緹被他的情話說得雙頰酡紅,扭過頭去,伸出白玉般的皓腕,撥弄著湖里的水。瓖寶石的鐲子隨著她的動作像一片葉子一樣飄搖,水把她雪白的小手也映得仿佛是翡翠做的,小水渦像嬰兒對母親微笑的酒窩,讓約瑟不由自主地幻想當他們結婚以後,羅芙緹在嬰兒的搖籃邊哄著他們的孩子入睡的樣子會是怎樣一幅美麗的畫面……現在一樣的「小酒窩」卻要來奪走約瑟的生命。一顆淚珠從約瑟的眼角滾落,消失在絕望的嘴角。
「仁慈的主啊,我無意玷污您賜予的神聖生命,可是您給予我如此多的苦難,必定是想召喚我去您的身邊了。請您饒恕我短暫一生的諸多罪過……」約瑟跪在甲板上低聲背誦自己還記得的祈禱經文,希望萬能的主能饒恕他自殺的罪,剛站起來,就突然不省人事。
約瑟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船上的醫務室里,只記得昏迷前自己是打算跳海的,怎麼也想不起來怎麼會回到船艙里。難道剛才都是夢?
「你終于醒了。」醫生顯然是剛被人從床上硬拖起來,只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對奧尼恩的話那麼在意嗎?他就是嘴壞,其實沒有惡意。放心,尼斯不會亂殺人。你說想做菲茲的拉丁語老師的事,我和尼斯說過了,尼斯說會考慮的。」
約瑟面無表情地瞪著天花板︰「醫生,大副為什麼買下我?」
「因為他認為你值得買下。」
「值得什麼?力氣活又做不好,頭腦也未必有多聰明,刀劍之類更是從沒踫過。難道僅僅是看中我的長相,想讓斯第爾頓小姐在挑丈夫時可以多一個選擇?」約瑟對著天花板苦笑。
「他可能是這麼想,但我覺得你也不是泛泛之輩。」醫生微微低下頭,鏡片鍍滿了銀色的月光,「只有船長有權決定你有沒有資格留在‘人魚號’上,不是奧尼恩。說不定你有些連你自己都沒發現的優點,時間長了,自會被發掘出來。」
「你不用安慰我。連命運都在把我往絕路上*。」
「在逆境中長大、能熬過命運考驗的人,往往注定一生不會平凡。或許命運是想給你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但是不知道你是否準備好面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所以才給你種種考驗。」
約瑟終于把視線從天花板移到醫生身上︰「你這麼認為?」
「至少有人這麼想。」醫生站起身打開房門,示意約瑟過去看。
約瑟順著醫生的目光,看到的事讓他嚇了一跳——船長居然抱著佩劍蜷在門外的牆角睡著了。
「是船長救了我?」原來船長听見聲音,就一直跟著他,看到他打算輕生,就出手打昏他,還拖他回船艙,交給醫生開導。約瑟已經有些明白為什麼船上的人敢拿船長開玩笑,卻也都從心底臣服于他。
醫生點點頭,示意約瑟出去,然後輕輕關上門。
簾子本來就對隔音起不到什麼效果,索菲也醒著,醫生回來時,她正小心地掖緊米迦勒的被子。
「吵醒你了?」醫生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要是這麼大的聲音都吵不醒我,我早就沒命活到現在了。」
「現在已經不用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習慣還是改不掉嗎?」
「從小養成的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索菲看著丈夫鑽回被窩,無意中踫到他凍得冰冷的雙腳,「冷嗎?小心別凍病了。」
「沒事。」
「約瑟被奧尼恩欺負過頭了?」索菲從丈夫被叫出去,就沒睡著過,二人在外面的談話她一個字都沒漏听。
「都是孩子。」醫生困極了。
「馬修,我也覺得約瑟不像普通人。有哪個奴隸主會有心思讓奴隸學那麼多外語?看他的氣質風度,像是大富人家的少爺,可一個富少爺又怎麼會淪落成奴隸市場上的貨物?」
旁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馬修?」
旁邊已經傳來輕微的鼾聲。
索菲看看丈夫,再看看另一邊的兒子,發現兩個人居然連睡覺的姿勢都一樣,不覺莞爾。
「晚安,我的大寶貝。」索菲吻了吻馬修。她就是想做一個普通的妻子、當一個平凡的母親,才會放棄在一般人看來十分迷人的範,嫁給除了懸壺濟世以外什麼都不會的馬修。她喜歡馬修的平和,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任何紛爭一樣,只有他能給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一個純潔安寧的避風港。
一牆之隔,約瑟正對著船長感動。
「船長?」
約瑟想叫醒船長,讓他回房間睡,剛靠近,就看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同時被人推了一把,一跌坐在地上前听見「啪」的一聲。等他回過神來,只見船長的佩劍已經出鞘,真介半跪在自己前面,雙手在頭頂拍住船長的劍。
約瑟嚇得連忙爬起來︰「大叔,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仙後’不開口的。」真介見船長徹底醒了以後,才放開劍。
約瑟發現船長腰上的劍不但劍鞘,連銀白的劍身上都滿是華麗的金色花紋,除了裝飾以外,只是徒然增加劍的重量,而且劍根本沒有刃,像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準備去參加舞會的少女,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威脅。原來這就是傳說中女王御賜的劍「仙後」,約瑟心中暗暗感慨。「仙後」還有一個名字,叫「伊斯卡利波的劍鞘」。傳說亞瑟王的神劍「伊斯卡利波」削鐵如泥,「伊斯卡利波」的劍鞘可以保證亞瑟王永不流血。斯第爾頓船長曾兩次救駕,如果僅僅是富可敵國,看不上賞錢也就罷了,他還什麼勛章都不肯要,爵士頭餃還是因為女王賜給他的女兒,他才勉為其難地收下的。為了表彰斯第爾頓船長的功勛,女王賜給他不開口的劍「仙後」,宣布只要這把劍在他手上,「膽敢審判你的,一律以欺君罔上論處,膽敢傷害你的,一律以弒君叛國論處」,所以「仙後」也被稱為「伊斯卡利波的劍鞘」。至于敢殺斯第爾頓船長的……在動不動就要性命相搏的海上,都是習慣先拔鈍劍,「海上第一劍客」的實力可見一斑。敢不敢殺他暫且不論,殺得了他的人長什麼樣,恐怕他自己都有些好奇吧。
真介趁約瑟注意船長的劍時悄悄看了看自己拍得通紅的手掌,慶幸船長習慣先用腰上佩的鈍劍「仙後」,而不是背上掛的利劍「北斗」,不然他的一雙手早就沒了。
「你怎麼會在這里?」
真介連忙藏起雙手︰「沒事,呵呵。大叔畢竟有點年紀了,有起夜的習慣,听見有聲音,就過來看看。小哥你以後也要小心,船長大人睡著的時候是無差別攻擊狀態,千萬別悄悄地靠近,很危險的。」
船長收起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還支著額頭,仍然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
「船長大人,我們送你回臥室吧。」
真介一手拉著船長,一手拉著約瑟,一起往船長室走去,穿木屐一樣的腳步聲 啪啪地拍在木頭地板上。船長倒是很體諒人,平時氣勢洶洶的腳步聲此刻一點也听不見。
約瑟也盡量放輕腳步,同時拉了拉真介︰「大叔,小點聲,我們會吵醒別人的。」
「沒關系的,大家都睡得很熟,這點聲音才吵不醒他們。」真介說話的音量都絲毫不減。走廊一邊的房間里,蒙納戴茲兄弟已經去模劍了,另一邊的房間里,範鋼藍色的眼楮在夜色中像兩簇鬼火。如果沒有真介故意弄出的聲音,恐怕走廊上的人會被當成偷襲的海盜。真介倒不是怕遭到攻擊,——他有自信即使被夾擊,也至少能保護自己和約瑟全身而退,——就怕船長會出自本能地反擊,到時候誰都招架不住。
索菲一直留心著走廊和各個房間里的聲音,突然听見一個房間里傳出氣呼呼的腳步聲、開門聲,然後是奧尼恩的怒吼︰「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米迦勒被嚇醒︰「媽媽?」
「沒事,寶貝,睡吧。」索菲輕輕搖著兒子的小吊床,直到他再次睡著。
不遠的房間里,馬諾羅被奧尼恩嚇得差點從床上摔下來,幸好路易斯及時抓住他的吊床︰「別激動,沒事的。」接著狠狠地推了一把馬諾羅的吊床,讓他的床劇烈地左右搖晃。
「你是想哄我睡,還是故意不想讓我睡?」馬諾羅緊張地保持平衡,以免掉下去。
「怎麼了,小貝貝?懷念一下小時候的搖籃還不夠,還想听睡前故事?讓我想想,倫敦塔里的無頭王後的故事我和你說過嗎?……」
「不要……」馬諾羅嚇得把頭埋在枕頭下。
另一邊,羅賓也被驚醒︰「出什麼事了?」
「沒事。」範反而放心地閉上眼楮。
羅賓微微支起身子,仔細听外面的聲音。
「船長?」見到船長,奧尼恩的態度立刻轉好,「新來的,你怎麼還沒睡?」
船長輕輕地推奧尼恩回去睡覺,自己繼續往臥室的方向走。真介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子,也跟上去。約瑟一下子只听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安靜的夜里放得再輕,也響得刺耳。船長背上的劍「北斗」隨著主人的腳步在約瑟面前晃動,從劍柄到劍鞘通體烏黑的劍在劍鞘里都散發著人的殺氣,而真介腰上的雙刀「神隱」和「鬼出」在「北斗」面前也未必遜色,樸實無華的鞘像符咒,封住里面嗜血的靈魂,卻也讓鞘中的刀劍更顯得神秘莫測——正如走在約瑟前面的兩個讓人捉模不透的人。
「原來是新來的。」羅賓重新躺下。
範很重地呼出一口氣,算是回答。
「範,約瑟究竟是什麼人,你想過嗎?」夜色濾去了白天的浮光掠影,身邊只有範時,羅賓天藍色的眼楮變得深不見底。
是啊,對一個奴隸而言,約瑟太博學了,不是的話,他又怎麼會出現在奴隸市場上?索菲想到的問題範也想過。
「我更擔心的反而是他在吃晚飯時吞吞吐吐的話。」
鋼藍色的「鬼火」又猝然亮起︰「什麼話?」
「關于斯第爾頓小姐的遺囑的。他猶豫了半天說出的見地已經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了,可見他想得應該比他說出來的更遠,說不定已經猜到我建議斯第爾頓小姐立遺囑的真正目的。」羅賓緩緩吐出一口氣,「約瑟,你究竟是什麼人?」
「希望他別聰明過頭。」明亮的月光照得範的眼楮像狼一樣,在黑暗中發出熒藍色的光。
「我只希望他能聰明得知趣點,別像對船長的身份好奇一樣,打算對我們刨根問底。」
「放心,要是他敢對你……」
「範,別殺氣騰騰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過最好別輕易對船上的人下手,萬一處理得不好,反而可能引來更多人起疑心。你也不想讓你親愛的未婚妻為難,不是嗎?你知道斯第爾頓小姐不得不和我們站在一邊。」
範痛苦地閉上眼楮。
「我也不想和親愛的未來‘表嫂’搞僵關系。」羅賓微微一笑,月光勾勒出他迷人的剪影,邪魅如同優雅的吸血鬼,「放心吧,只要他不是沖著我們來的,‘人魚號’上有的是能分散他的注意的人和事。就算真的有非滅他口不可的時候……呵呵,大海上的意外可太多了。就算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親愛的船長絕對會替我們動手。當然,我希望不會有這麼一天,船上的大家能相安無事最好。安全起見,或許我應該先試著探探他的底?」
「別冒險。」要是羅賓有半點閃失,範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沒關系,我有自信除了親愛的表姨婆以外,沒人能看穿我。」羅賓側過身子,一手支頜看著範,「或者你覺得約瑟那樣的文弱書生傷得了人?不用擔心我,我心里有分寸,會盡量避免讓斯第爾頓小姐左右為難的情況發生。她畢竟是你最親愛的未婚妻,我也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她避過人際交往上的暗礁,更不會為她制造‘暗礁’讓她撞。」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他存心想使壞,斯第爾頓家族絕對沒有僥幸逃月兌的可能嗎?
羅賓天真的眼楮笑成兩條縫︰「你也相信我的能力,對嗎,我最親愛的範?」
是為斯第爾頓家族保駕護航的能力,還是讓他們萬劫不復的能力?範閉眼楮的動作帶著些許絕望︰「睡吧。」正如他從出生起,就經歷過無數的黑夜,卻從未擁有能看穿黑夜的視力一樣,範已經和羅賓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卻永遠猜不透他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城府究竟有多深。
和羅賓想的一樣,約瑟目前的興趣還在船長和真介身上。
「船長大人,祝您晚安。」真介送船長到房間,在門口深深地鞠躬,直到船長關上門才起身,「小哥,陪大叔去甲板上吹吹風好嗎?」
約瑟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真介不由分說地拖上甲板。
「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呢。」真介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拉約瑟坐下,海上的風還是*得他裹緊衣服,依然是以和服的穿法。
「你為什麼不把扣子扣上?」
「不習慣啊。我們那里的衣服都是用帶子綁的,所以看到你們的衣服樣式,覺得很奇怪很有趣呢。」
「你的國家是不是離英國很遠?」一個連紐扣都沒有的國家,約瑟有些好奇。
「很遠喲,坐船都要兩三年。我們日本是個很美的國家呢,有壯麗的富士山,有很多溫泉。我們的國家和你們英格蘭一樣,是個島國,所以漁業和航海業都很發達,經常可以吃到美味的生魚片。啊,對了,還有櫻花,一到春天,就開得像一樹樹粉紅色的棉花糖,風吹過的時候,花瓣紛紛掉落,像粉紅色的雨……」
听起來不錯。留在「人魚號」上,會不會有機會去看看?約瑟總算想到一點留在船上的好處了。
「就是資源貧乏了點,礦藏很少,有很多火山,而且經常地震。不過習慣了也覺得沒什麼。我現在連日本的地震都有點想念了。」
經常地震!這都習慣得了?人的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以前還住在日本的時候,我一直憧憬能離開,去地大物博的大明國。雖然我們的兩個國家之間只隔了一道窄窄的海域,卻差得很多。大明國的土地廣博,是個十分富饒的國家,科技也比我們發達。和他們相比,我們日本簡直像是住在富翁隔壁的乞丐,看著他們,只能感嘆上天待人不公。真的離開了,我卻連家鄉的地震都想念。」
「‘住在富翁隔壁的乞丐’……嗎?」約瑟想到自己。以前寄人籬下的優越生活不是和住在破房子里看著鄰居錦衣玉食一樣?再羨慕、再接近他們,美好的一切也不會變成自己的。
「小哥你們也是有錢人呢,盡管你們的國家也是島國,而且土地比我們日本還小。」
「‘有錢人家’里的下人日子也不好過。」真介口中的「小島國」日本都比英國大了,約瑟無法想象他口中的「大明國」會有多大,可他不信這麼大的國家會一個窮人都沒有。
「我看小哥你可不像‘下人’。你像富人家的少爺。大叔沒猜錯吧?」
還真讓他猜對了。「以前是又怎麼樣?」約瑟閉上眼楮把頭靠在後面的牆上,「現在還不是一樣在船上做奴隸,連心愛的女人都嫁給了別人。」
「小哥是家里遭了什麼變故嗎?」
「對不起,我不想說。」
「哦。」真介沒再問下去。
長久的沉默以後,約瑟睜開眼楮,發現真介對著月亮在笑,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容顯得沒心沒肺。
發現約瑟在看自己以後,真介的笑容也沒一點收斂︰「今晚的月亮真圓呢,不論離開家鄉多遠,只要抬起頭,總能看見一樣的月亮。」
又想拿背井離鄉來博取同情嗎?說多了,約瑟都開始覺得他的思鄉有點假了。
「雅子的忌日也快到了吧。」
「雅子是誰?」
「我的老婆。」仔細看,約瑟才發現真介的笑容有些苦澀,「別看大叔現在這麼落魄,其實我可是武士世家出身喲。」
「什麼叫‘武士’?」
「武士呀,都是些很了不起的人喲。他們負責貼身保護天皇、將軍、大名等貴族,不畏艱難,忠于職守,精干勇猛……」
「侍衛長?」
「呃……我覺得還是比較像你們國家的騎士。」
如果「武士」就是真介的家鄉對騎士的稱呼,按照約瑟的理解,應該連貴族都算不上。不過對一般平民而言,騎士也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了。而且騎士頭餃不能世襲,如果武士頭餃也是一樣的話,能得到「武士」稱號的人確實應該比靠祖上傳下的貴族頭餃做蛀蟲的紈褲子弟能干。
「雅子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是個美麗善良得像菩薩一樣的女人。我們青梅竹馬,十六歲的時候結婚,後來陸陸續續有了五個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名字里帶上爸爸名字里的一個字,就起名為斗真。老二是女兒,叫元子,因為是第一個女兒。老三千鶴,長得最像媽媽。接著是櫻枝,她出生的那年,櫻花開得特別漂亮。最小的雪乃也是女孩,冬天里生的,出生時我冒著大雪走了五里地,才找到穩婆給雅子接生……」說話的人怎麼看都不像五個孩子的父親。
「你的孩子們呢?」
「元子一歲半,千鶴五歲,雪乃半歲,斗真三歲……」
「怎麼都那麼小?」
「是啊,都是小小年紀就夭折。櫻枝甚至都沒活到櫻花落盡的時候,就像短命的櫻花一樣謝了。千鶴可能是托名字的福,總算平安無事地活到五歲,可一生下來,眼楮就是瞎的。雅子真的是個很善良的姑娘。家道中落以後,我只能在碼頭當船工來養家,她也願意跟著我受窮,還為我生兒育女。可是四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夭折,唯一幸存的孩子天生殘疾……雅子終于受不了了,帶著千鶴離家出走,很快就傳來她改嫁給足利將軍的消息。以後千鶴就是有身份的小姐了,長大後能嫁個體面的好人家,只是從此以後我想去看自己的孩子,都得像做賊一樣,決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不然的話,雅子的名節會受損,千鶴也會失去小姐身份。」
他的好身手該不會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吧?約瑟至此才確定身邊坐的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男人,而不是一個說話口吻像大人的小孩。
「如果改嫁以後,雅子和千鶴能幸福,我寧願從此以後再也不見她們。可足利將軍嫌雅子是二婚,還帶著前夫的孩子,經常打她和千鶴。她們都是被他打死的。」
太野蠻了。「後來呢?」
「後來是船長大人幫我報的仇。」
「你那時候就認識船長了?」
「是啊,是雅子離家出走不久以後的事。有一艘遇難擱淺的大船被沖到我們村子,整艘船上只剩兩個人了,就是船長大人和凱撒前輩。」
莫非是沉沒的「朗斯洛特號」?
「貌似是叫這麼個名字。我們的小村子很閉塞,村民都沒見過世面,看見他們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就在猜他們是海神還是妖怪。呵呵,小哥你也知道,船長也罷了,凱撒前輩實在是長得挺容易讓人誤會。因為在村子里只有我念過書,大家就以為我什麼都知道,把他們送到我家里。我以為他們是從大明國來的胡商,——就是大明國西面的少數民族,長得和你們挺象的,——可他們不懂漢語。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用簡單的手語交流,同時我教船長大人日語,船長大人教我英語。船長大人真的很聰明,在一起住了沒多久,就能用日語和當地人吵架了,而且一點口音都沒有。我的英語麼……呵呵,也不知道是老師的問題,還是學生的問題。」
「船長怎麼會去你們的國家?」
「船長大人後來也說了喲。其實他們不是胡人,而是從很遠的一個叫英格蘭的地方來的,來尋找一個叫馬什麼的人寫的書里所說的出產絲綢、茶葉和瓷器的東方古國。讓我想想那個人叫馬什麼來著……」真介搔亂一頭已經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黑色短發。
好像有點耳熟,約瑟記得以前自己在書上看到過類似的內容︰「馬可?波羅?」
「對,就是他!」
「你們說的‘大明國’就是馬可?波羅的傳記里的中國?」
「是啊,離我們的國家很近,所以船長大人他們稍微偏離了點航向,就漂到我們日本來了。不過听說一路上還真辛苦呢。他們出發的時候,全船有兩百多個人,路上又是風暴又是海盜,最後只剩兩個了。」
「後來呢?」
「後來住在一起的時候,船長大人發現我一直偷偷去看雅子和千鶴。知道我的故事以後,船長大人很同情我,也常常潛入足利將軍的二條御所,給我帶些關于她們的消息,直到她們被殺。如果沒有船長大人幫忙,我根本不可能成功行刺,為妻女報仇。被殺的畢竟是有身份的貴族,行刺後,我倒不怕自己被官府通緝,就怕他們會去掘雅子和孩子們的墓,來*我投案自首,或者僅僅是泄憤。所以我沒敢埋葬他們,而是把尸體都放在一艘小船上,推進大海。我自己也不能繼續留在日本了,很無禮地向船長大人提出帶我遠走高飛,船長大人一口答應,就帶我回到英國。回來的路上,我給船長大人添了很多麻煩,還曾差點害死船長大人和凱撒前輩,到這里以後,更是發現這里的人對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很不友好。可不管怎麼樣,船長大人都把我帶在身邊,而且每次都記得讓白大人的‘沙利爾船隊’給我帶點土特產回來。每次我問起船長大人為什麼會那麼為我著想,他都說是感激我曾經在他們落難的時候收留過他們。一點舉手之勞而已,我欠船長大人的大恩大德才無法回報,唯有用盡余生盡心侍奉,來生再繼續做牛做馬來報答了。」
其實約瑟更想知道的是︰「你恨過你老婆嗎?」
真介一愣︰「我為什麼要恨雅子?」
「如果不是她先背叛你改嫁,你也不至于背井離鄉,在家鄉甚至連可吊唁的親人墳墓都沒有。」
「不會啊。現在只要留在船上就好。雅子和孩子們都葬在海里,我只要在海上,就是和他們在一起。船長大人和醫生大人也會用日語陪我聊天,而且在這里也能看到和在日本看到的一樣的太陽和月亮……」真介模上脖子上的觀音像,聲音有些哽咽,「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雅子改嫁後能和千鶴一起在新家幸福地生活,而死無葬身之地的是我。只要把觀音像和我葬在一起,我就很滿足了。這是千鶴怕爸爸在海上有危險,拖著媽媽特意去廟里求來的。以前雅子還活著的時候,我還太年輕,老是和她吵架,直到她死後,我才發現我是真的愛她……」
約瑟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他。
真介自己擦掉溢出的淚水︰「小哥,對不起。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嘮叨,讓你听了很多無聊的話。作為補償,以後小哥你要是有什麼煩惱的話,也可以來找大叔說,有什麼要大叔幫忙的,也盡管開口,只要大叔能幫到的一定幫。」
約瑟找不出什麼話可說,就給了真介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了好了。小哥,去睡吧,明天大叔一早就會來叫你起床的。」
約瑟一個人回臥室,開門的聲音驚醒了奧尼恩。
「總算肯老實睡覺了?」
約瑟看到奧尼恩四仰八叉的睡相,很艱難地忍住笑,看著他翻個身,被子一半落到地上,露出整個光滑的果背。窗外的月光照亮他背上一條條青紅的鞭痕,像一塊上好美玉里的紋路。
約瑟嚇了一跳︰「你背上是……」
「以前的主人打的。」奧尼恩胡亂抓了幾把,把掉到地上的被子抓回身上,輕松的口氣好像挨打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以前的主人經常打你嗎?」
「你是剛成為奴隸,就被賣到‘人魚號’上?那你的運氣可真夠好的。」奧尼恩微微坐起身,被子滑下來,*的上半身光滑的皮膚在月亮清冷的光輝中顯出玉石般半透明的質感,胸前的金幣掛件閃得耀眼,「我從懂事起,就是人販子的貨物了,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只有各種各樣的主人。」
「什麼叫各式各樣?」
「有喜歡讓奴隸披上動物的皮在圍場里逃,讓獵犬訓練捕捉獵物的能力的;有玩女人玩膩了,喜歡猥褻男童的;有喜歡鞭打奴隸,以看別人痛苦的表情為樂趣的——順便說一句,我身上的傷痕都是那個主人的杰作。」
約瑟听得寒毛倒豎。他的第一個主人就是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的斯第爾頓船長,運氣好得簡直應該為此開個宴會,好好慶祝一番。
「挨打的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僅不會哭,甚至連痛苦的表情都不會有。主人覺得我不好玩了,就把我隨便賣給一個市井混混。他買了很多像我一樣的孩子,教我們偷東西。訓練很殘忍,而且還是……我當時真是恨極了自己,會成為下三濫的小偷,可是又不得不做。如果每天偷不到一定數目的錢上交,就沒飯吃,還要挨打。我真怕我以後會變成和他一樣骯髒的人,想逃又逃不掉,而且他不會把我們再賣出去……」出殼不久的小雞絨毛般的頭發下,奧尼恩祖母綠色的眼楮中滿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傷。
「後來你怎麼逃出來的?」
「是船長把我買下的。因為我偷了他的錢包……」
「什麼?!」約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
那天奧尼恩和平時一樣,在集市上物色目標,很快一個蒙面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蒙面人的腰包沉甸甸的,看起來有不少錢,而且他個子很小,應該很容易就能推倒。他旁邊的大個子男人看起來挺嚇人,不過根據奧尼恩的經驗,身材高大的人動作一定不快。瞄準目標後,奧尼恩深吸一口氣跑過去,很順利就拿走了蒙面人的腰包逃走。
一直跑到沒人的地方,奧尼恩才敢停下來喘口氣,剛想看看成果,就听見頭頂上傳來咋舌聲。蒙面人就坐在旁邊的牆頭,翹著二郎腿,弓著身子,雙臂支在膝蓋上,對著他搖頭。奧尼恩嚇得往後退。蒙面人輕巧地跳下牆頭,向他伸出一只手。奧尼恩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了,怯生生地交出拿走的錢包,心里暗暗祈禱千萬別被送進監獄。被送到警察手里的小偷可是不管年紀大小,要麼賣為奴隸,要麼就等著關進籠子,被烏鴉活活吃成骷髏。
錢包還沒交到蒙面人手上,唆使他偷東西的混混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抓過奧尼恩手上的錢袋,恭恭敬敬地交到蒙面人手上,回頭又狠狠地甩了奧尼恩一個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小雜種,才幾歲就不學好!」對著蒙面人立刻換成一副諂媚的小人相。「斯第爾頓船長,我兒子年紀還小,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就放過他吧。回去以後,我一定好好教訓他。」接著混混馬上又揪著奧尼恩的耳朵拉他起來︰「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奧尼恩被揪得疼出眼淚來,似乎看見斯第爾頓船長的眼神中有一絲憐憫,一使蠻勁,掙月兌混混的手,躲到船長身後︰「先生,我不是他的兒子。求求您,買下我吧,我不想再當小偷了。我會洗衣服,會做飯,晚上還可以服侍您……」
「小兔崽子,連你老子都不認了!」混混追上來還要打。
奧尼恩見狀,趕緊躲到船長身後。
船長抄著手,完全沒有做任何反應的打算,混混卻覺得手腕突然被一直鐵鉗般的手銬住,接著整個人都被拎起來,一回頭,就對上一雙凌厲的鋼藍色眼楮。
「想干什麼?」
看到人高馬大的舵手,混混咽了一口唾沫,立刻矮了三分︰「大爺,你們的船長要買下我的兒子,價錢好商量。」
範一松手,混混直接跪倒在地。
「一百里拉,怎麼樣?」雖然姿勢奴顏婢膝,混混還是興奮地搓著雙手,眼中貪婪的光芒毫不掩飾。
奧尼恩嚇得愣住了︰「先生,別被騙了,他買下我的時候,只花了十里拉。」
船長不假思索地扔了五個二十里拉的金幣給混混。
看到對方太爽快,混混就後悔自己定價定低了。一百里拉在做海運的大商人眼里,連零錢都算不上,就算價錢再翻幾倍,恐怕斯第爾頓船長也會一樣爽快。想到這里,混混撿錢的動作慢下來,叫住正準備領走奧尼恩的船長︰「等等,只給這麼點?一百里拉只是買下他的錢,還有他以前的飯錢、衣服的布料錢、生病的醫藥費……」
範握成拳頭的手上已經有青筋爆出來了,混混卻不怕。他看見船長按住範的手,接著又去掏錢。
「再說雖然這個孩子不是我親生的,我對他的感情可一點不比父親對親生兒子淺,幾個小錢就想讓我和最心愛的兒子分開,以後說不定再也見不到面了……」
「你放屁!」奧尼恩實在听不下去了。吃得比豬還不如,穿得簡直沒法稱為「衣服」,一旦生了病,就只有等死。奧尼恩只是運氣比較好,沒生過病,才僥幸活下來,醫藥費更是無稽之談。
髒話忍不住沖口而出,剛說出口,一根食指就按上他的嘴唇。船長擺擺手指,示意他不可以說話太粗魯,繼續听混混還有多少屁可放。
「而且你看,這孩子長得多漂亮,晚上還可以……嘿嘿嘿……」混混的盯著船長手上輕輕拋起又接住的一個金幣兩眼放光,「您也覺得一百里拉太便宜了,對嗎?」
最後一個音還沒出口,就看見斯第爾頓船長的手動了一下,一陣涼風掠過他的脖子。混混往後看,就看見後面的牆上多了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剛才船長拿在手上玩的金幣釘在牆上,一半都沒入牆面。再回頭,船長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金幣,悠閑地拋起,接住,再拋起,似乎不介意用金幣把他射成馬蜂窩。金幣在空中翻轉,在陽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芒,混混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黃金的顏色很可怕。
「他是你的了。」混混連錢都不敢拿,趕緊逃走。
「主人。」奧尼恩忍不住笑,覺得新主人會給他帶來好運。
船長的眼楮笑得很溫柔,把手里玩著的金幣給了奧尼恩。
「主人?」奧尼恩受寵若驚。他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金幣,還是一枚新鑄的分量十足的二十里拉的金幣。可他還是把金幣塞了回去︰「等我一下。」接著他跑到牆邊,踮起腳,想把釘在牆上的金幣拿出來,無奈個子不夠高,只能勉強模到金幣露在外面的部分,還得小心泥灰落到眼楮里。
一個影子罩住他。奧尼恩抬起頭,發現是高大的舵手。範的長相有點凶,卻很溫柔,輕輕把奧尼恩往後拉了拉,用指甲摳松金幣周圍的泥灰,很輕松就取下金幣放到奧尼恩手里。金幣有很多磨損的痕跡,顯然已經在市場上流通很久了,分量明顯比新鑄的輕,周圍一圈還被不知哪個無聊的人磨得很薄。奧尼恩再退後幾步,才發現金幣原來是釘在磚縫中比較松軟的地方,加上鋒利得幾乎可以當裁紙刀用的邊緣,稍微有點腕力的人都可以輕易讓金幣插進牆中。雕蟲小技被看穿了,船長笑得有點不好意思,奧尼恩只覺得新主人很隨和,根本沒意識到能隔著十多步的距離打中磚縫絕非易事。
奧尼恩很虔誠地雙手捧著沾有泥灰的金幣,仿佛手上捧的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走到船長身邊,怯生生地抬起頭︰「主人,我可以留下這個金幣嗎?我想做個護身符。」
船長拿起金幣挑剔地看了看,卻是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從那以後,我就留在‘人魚號’上了。船長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主人,從不打我罵我,也從來沒有叫我去侍寢,甚至都不許我以奴隸的身份叫他‘主人’。船上有吃有穿有住還有零用錢,而我只要每天為大家準備三餐,真是太幸福了。」奧尼恩仰躺在床上,玩著胸前的掛件。
「你的掛件……船長不是拿走了嗎?」
「是拿走了,很細心地幫我把上面的稜角都磨掉,還穿了根線在上面,再還給我。」奧尼恩帶著點炫耀的意味朝約瑟晃了晃脖子上的掛件,金幣反射的月光在約瑟臉上掃來掃去,弄得他很不舒服,「船上別的人也都很好。一上船,範就帶我去看醫生,幫我治好身上的傷和很多病——小時候我個子特別小,醫生說我個子長不大,也是一種病,我都不知道。索菲也一直很溫柔地照顧我。範雖然長得凶,其實人特別好,看到他一個大男人居然會帶孩子,我都快笑死了。羅賓說範帶孩子的本事都是他訓練的成果,為此他小時候可吃了不少苦。大叔人也挺好,就是老喜歡把我當小孩,他自己長得也不像大人。凱撒太囂張了,對船長都大呼小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才是船長呢。最討厭路易斯,剛上船時,就欺負我不懂英語,給我起這麼可笑的名字,結果好幾次我都錯打錯罵了馬諾羅。沒辦法,誰讓他們長得一點區別都沒有……」
「你的名字怎麼是路易斯起的?」
「我一直沒有名字,主人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常常是換一個主人,就換一個稱呼。我想讓船長給我起,可船長從來不說話,有什麼話也是讓醫生或者大叔轉告。路易斯瞎起勁,船長也接受了,我一直到幾個月前,才知道他給我起的名字的意思是……雖然比起‘小畜生’之類,‘洋蔥頭’听起來是……」奧尼恩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氣呼呼地翻個身背對約瑟,「什麼嘛,叫得好像我還是個小屁孩一樣,要不是看在船長的面子上……長大後我一定要改名字!」
听起來船上的生活還不壞。「船上有鬼,你不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馬諾羅,膽小鬼一個。」
「你見過她嗎?」
「維多利亞?當然見過……一次。她長得和船頭的人魚像一模一樣,不過有腳。真不愧是船長看上的女人,雖然是個鬼魂,但給人的感覺很溫暖,很溫馨,和船長一樣。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會收拾上船的海盜,還以為是路易斯騙我。那次我在半夜里听到甲板上有聲音,就跑上去看,還差點被海盜殺了。維多利亞發現我以後,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雖然什麼話都沒對我說過,只在殺光所有的海盜以後為他們念了一段禱告詞,然後走到船頭,跳到船舷上,直接跳下去,就不見了。我第一次看到殺人,嚇壞了,後來是路易斯來抱我下去。醫生叫我以後再遇到海盜來襲的時候,就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否則會拖累別人。我以後也要學使劍,不然肯定會被白痴雙胞胎看扁,就像羅賓,除了長得好看以外,什麼用處都派不上。」
呃……羅賓嗎?全船除了約瑟自己以外,似乎只有他百無一用。听醫生說的,船長看人絕不是只看長相,那羅賓……或許真的只是為了留下範,就像蒙納戴茲兄弟留在斯第爾頓小姐身邊做伴讀的小妹妹瑪麗亞,是個被軟禁的囚犯。
「後來你再見過維多利亞嗎?」
「沒有。一般只有值夜的人會看到她。醫生說我還在長身體,不能熬夜,說等我滿十六歲以後,才會給我安排值夜的工作。我只有幾次半夜被吵醒的時候听見過她念禱告詞。她的聲音很空靈,嗓音有點怪,有點像海豚的叫聲,但是不難听。凱撒說海豚是海神的使者,通人性,會為海上的船保駕護航。維多利亞一定是海上的仙女,只有仙女才配得上船長。」
關于斯第爾頓船長的傳說中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種溫暖的感覺,像媽媽一樣……盡管我從沒見過我媽媽。新來的,你有父母嗎?爸爸媽媽給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算有吧。」
「什麼叫‘算有’?」
因為覺得自己雖然和家里的人有血緣關系,卻像是多余的,剔除自己以後,他們才是一個完整、正常的家庭。「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和爸爸、後媽還有一個哥哥住在一起。現在我爸爸也去世了。」
「那你怎麼會被賣到‘人魚號’上來?你的後媽和哥哥呢?」
他們好得很。「對不起,我不想說。」
「切,裝什麼神秘,故弄玄虛。」
不是約瑟存心想引起奧尼恩的好奇心,是真的不堪回首。
「奧尼恩,醫生說你不能熬夜?」
「是啊,他說經常熬夜會長不高。」
「可是現在已經過十二點了。」
「是誰害的!」一個枕頭砸過來。「要是我到十八歲,還矮成你那樣,我就和你沒完!」
旁邊的房間,馬諾羅一邊的濃眉被額頭上的青筋牽起︰「什麼叫‘白痴雙胞胎’?為什麼非把我和路易斯混為一談?還‘膽小鬼’,每次接舷戰的時候,是誰陪著船長沖在最前面?!小東西,以後最好別栽在我手上,不然我一定讓你死得很難看。」
路易斯呼出的一口氣像在笑,也不知他是醒著還是睡著。
另一邊的隔壁,範在研究奧尼恩對自己的態度。男人會照顧孩子很奇怪嗎?或許一個像他這樣男人味十足的人喜歡小孩和小動物會很怪,可範不想改變自己。他喜歡孩子,因為只有孩子才能用最純真的眼楮一眼看穿他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溫柔。曾幾何時,羅賓也是這樣的孩子。
醫生一家的房間離噪音源比較遠,只能听見嗡嗡的說話聲,根本听不見說話的內容。即使被吵得心煩,索菲也沒法動——確切的說,是被馬修抱著動不了。結婚以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是什麼睡相。不過就算知道了,她也一樣會嫁給他。只有在他懷里,她才能安心地睡,盡管明知道圍著自己的臂膀屬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樓上,船長被吵得已經開始後悔去救約瑟,甚至想出去把半夜不睡覺還害得別人沒法睡的人一個一個活活掐死。其實不能怪別人,是自己的听力太好了。船長是劍客,可他的啟蒙老師是刺客,從小受的訓練還是按照刺客的要求,比如在黑暗中以耳代目。
風輕輕吹動掛在衣架上的大斗篷,兩把劍斜倚在牆角,「仙後」靠在「北斗」上,像少女偎在戀人懷里。月光照不到床上的人,只照亮伸在月光中的一雙手和黑暗中一雙明亮的眼楮。船長的手對男人而言確實小,細膩的皮膚在月光下顯得分外白皙。就是這雙手奪走過無數人的生命。
已經背負了太多的人命,船長不會再亂殺人了。兩年以前,他就向自己的靈魂發誓,除非是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不然絕不用利劍,即使萬不得已殺人,也會讓對方盡量少受苦。他再也不敢輕易放出心中嗜血的惡魔,不過——「人魚號」的牆壁也太薄了吧!!!每天被大副的鼾聲吵已經習慣了,隨便哪個房間有人失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當初就是看上真介精湛的木工活才招他上船的,難道他在造「人魚號」的時候偷工減料?
說真介手藝不精實在是天大的冤枉。「人魚號」的設計其實很巧妙,每個臥室只是能清楚听見走廊里的聲音,彼此之間除非像奧尼恩和約瑟一樣鬧得太大聲,不然的話根本听不到別的房間發生什麼事。只有船長室是特殊設計,和別的臥室不在同一層,所以船上各個臥室里發出的聲音在船長室都能听見。做法似乎侵犯到船員的**,不過大副說船長作為船上的首領,有權知道一切,真介也挺擔心船長會管不住「人魚號」上一船的怪才,也就理所當然地犧牲廣大船員的利益。相對地,理論上而言,各個臥室也都能听見船長室的動靜。不過真介知道船長當刺客的本事不會比專業刺客遜色,要是他想從背後襲擊船上的任何人,恐怕都沒有不得手的,更別說要隔著一層木板听見船長在干什麼了。所以只有真介知道「人魚號」構造上的玄機,連船長自己都不知道,很少發出聲音,只是從小在刺客師父的教導下習慣成自然罷了。可惜真介忘了船長的刺客師父也訓練出他異于常人的听力,他別出心裁的設計唯一的作用,就是害得船長經常睡眠不足。
今晚,難得一直以來害大家都睡不好的噪音源也遭了一回報應。
真介回房間的時候,已經盡量放輕聲音,無奈約瑟和奧尼恩的房間實在不太配合。
「終于鬧夠了?」大副說話時照樣鼾聲不減。
「前輩?」確定大副不是在說夢話,真介才靠近他,「對不起,前輩,吵到您了?」
「廢話,連死人都能被你們吵醒。」凱撒不間斷的鼾聲讓他的話很沒說服力。
「呵呵,沒辦法,」真介搬出招牌式的純真笑臉,「現在的年輕人內心還真脆弱,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
「哈!我‘年輕’的時候,你還在鑽娘肚哪。」
以兩個人的年齡差……確實也差不多是隔一代了。
「我覺得新來的小哥挺可憐的。」
「我看你老婆才可憐,人都死了,還要被你說。」
真介從窗口伸出頭去看了看,才發現剛才和約瑟聊天的地方離自己的臥室確實挺近,想解釋,卻看見大副翻了個身,早已繼續鼾聲如雷,于是也背對著他坐到自己的吊床上︰「雅子才不會介意呢。」
明晃晃的月光勾勒出屋里一個孩子般的剪影,瀉了一地的落寞。
「雅子,我說的話你都听見了吧?對不起,其實都是我,沒能好好照顧你,甚至連讓你生一個健康的孩子都不能,最後還連累你……不過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介意的、你一直都是那麼純潔善良,就像觀音菩薩轉世。孩子們都好嗎?在極樂世界,人的樣子還會不會變?會的話,元子應該已經長成和媽媽一樣漂亮的大姑娘了。櫻枝有沒有長大一點?雪乃的哮喘還發作嗎?千鶴的眼楮應該能看見了吧?斗真……要是還活著,也該有新來的小哥這麼大了……」
「人魚號」沉默在一片平和的鼾聲中,只有船長室能听見有人對著月亮輕哼《SAKURA》,陪他一夜無眠。
注釋︰(1)神話中看守地獄之門的三頭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