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喝過安神茶,睡著了後,我也出去了帳篷。
一眼便看到天盡頭,夕陽下,爹爹舒寧的背影。
爹爹的身心,好久沒有這樣舒寧過了。
我走了過去。
「爹爹。」我乖巧地叫道。
爹爹仍只望著夕陽,「不是知道了我不是你爹爹了嗎?」
「你是。」我道︰「娘說,你是。」
爹爹看我。
我望著他道︰「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
爹爹看了我一陣,拉過我,含笑道︰「乖女兒,你早就猜到了,對不對?」
我低頭不答。爹爹抱住我,懺悔道︰「原諒爹爹,這幾年這樣冷落你。原諒爹爹,撫撫……」
我的小名,這幾年爹爹是不願意叫的。現在終于又叫了。
撫撫……這小名是娘給我取的。
「‘撫撫’這兩個字,跟秦叔叔有關吧?」我仰頭望著爹爹,問出了口。
爹爹放開了我,語氣平緩道︰「不清楚。也許吧。」爹爹回憶道︰「有一次我出征半年,回來的時候沒告訴你娘,本想給她一個驚喜。正好撞見你娘在撫《蝶戀花》。在那之前,我一次也沒見你娘踫過琴過,還不知道你娘琴技那樣精湛呢。」
那是我六歲的時候的事吧。
六歲前,爹爹竟一直沒見過娘撫琴,不知道娘的琴技精湛。可是六歲前,我卻經常見到過。在爹爹每次不在的時候。娘甚至手把手地教習我。也不見她撫別的曲子,也不教我撫別的曲子。翻來覆去就那首《蝶戀花》。
簌簌無風花自,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
落日多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千轉柁,系纜漁村,月暗孤燈火。
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這幾年,娘倒真的沒有再撫琴過。可能是那次被爹爹撞見。爹爹又為此猜忌不喜的緣故吧。
而今,不管是我的小名,還是娘撫琴的事,都已經沒有忌諱的必要。爹爹先自撂開此事,與我道︰「不是我胡思亂想,秦慕玉……本來禮部尚書做的好好的秦慕玉,在你娘嫁給我後,毅然從了軍。憑借不知從哪里學好的一身驚人武藝,披荊斬棘,一路坐到齊軍副帥的位置。不能不說,不是因為你娘的緣故吧。他以前本來不叫秦慕玉,叫秦懷恩。你外公對他有恩,所以他爹娘給他取名秦懷恩。幾年前,已經是軍人的他,自己改了名字。叫秦慕玉。秦慕玉……」
爹爹笑了起來,「你娘,閨名喚作‘玉奴’。他改名秦慕玉,這不是明擺著的意思麼。」
之前只對秦叔叔對娘的深情,同情,他和娘沒能修成正果的愛情,悲憫。可听了爹爹的這話,再想秦叔叔,一股寒意從我心底涌起。莫名覺得此情到濃時的,危險。
果然,爹爹道︰「你今年十二歲,齊軍與魏軍的這場仗,也打了十二年。他不是在跟魏軍為敵,是在將我當作敵人。我跟他之間必須做個了結,撫撫,你明白麼?」
爹爹看我,「明天,你跟你娘,還有元恪,就啟程回洛陽吧。」
「爹爹……」
——
饒是爹爹態度堅決,第二日回去魏都洛陽的車馬上,也只我和元恪兩人。
娘怎麼也不願意離開爹爹。
娘因昨日失常,精神不好,未能給我送行,爹爹直策馬將我和元恪送出了十里。
元恪坐在馬車里,眼神散漫地,散針般地,瞧著我。
「不是說你爹設下了圈套,只待秦慕玉一離開軍營,就對付他嗎?」元恪沉沉喝茶道。
是我說了謊,理虧的人是我,我悶頭不語。
「紅顏禍水!」元恪指證我娘。喝道︰「停車!」
「你要干什麼?」我不得不皺眉道。
爹爹策馬過來,也要詢問,元恪冷淡地道︰「都送出十里外了,雲帥可以回去了!」元恪陰陽怪氣道︰「齊軍副帥秦慕玉很是勇猛,本王也正好助雲帥一臂之力。讓令愛獨自回京便是!」
爹爹笑勸道︰「你是來軍中歷練的,不是送死的。我獨善其身都沒把握,哪敢留你在這兒?皇上怪罪下來,我也擔當不起。」
「是啊是啊!」元恪身邊的太監道︰「王爺是皇家血脈,天之驕子,何等的金貴,要是有個什麼閃失,奴才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皇上砍的。」
「噌」地一聲,元恪將茶盞重重放回桌上,「自從齊魏戰事告急的這幾個月,你這話在本王耳邊說了不下百十回了吧?」
「奴才……奴才……」
「富順也是好心。」爹爹替那太監解圍。
我也插話道︰「你有氣沖我撒就是,干嘛跟旁的人為難?」
這個‘旁的人’,指的不僅是富順,更是爹爹。
不意我還敢出聲,元恪好笑又好氣地看著我,一時倒沒再糾纏旁的人,別的事,果然意識里只裝了我來。
爹爹只以為是元恪跟我,小兒女鬧別扭,不以為意,爹爹看了看我,「撫撫,你跟我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嗯。」
直到走離了車馬人群,爹爹才止住了腳步。爹爹嘆息道︰「那個木頭人還帶著嗎?」
「嗯。」我點頭。
爹爹道︰「扔了吧。」
我不解地望著爹爹。
爹爹直言不諱道︰「那個東西,很是不祥。」
我驚訝,卻不意外。
爹爹道︰「三十年前,我六歲的時候,那個木頭人,不,該說它的真身——和它長得一模一樣的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說看中了我的資質,要收我為徒。我不僅沒同意,在他欲毀了我,殺了我的時候,他遇到劫難,我還以德報怨救了他一命。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不會再殺我,甚至還因為不想欠人人情,幻化出那個木頭人,說有朝一日,我遇到危難時,只要對著那個木頭人喚他名字,他便會出手救我一次,還我當日救命之恩。」
「他金口玉言,只我有求,會救我一命沒錯。可他實在是個十惡不赦的魔物。他是南疆拜月教的大祭司——鳳息。」爹爹道。
我皺眉道︰「南疆拜月教的……大祭司?」饒是我年紀不大,也听說過祭司鳳息的惡名。
「嗯。」爹爹點頭,「當年我世事知道的少,他告訴我他是南疆拜月教的祭司,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可這些年,有意了解了他。我派去南疆的人,捎給了我很多關于他的事跡。什麼欺師滅祖,把持南疆朝政,做事毫無章法,隨心所欲。又喜怒無常,性好殺戮。總之好事從不做一件,令人發指的惡事,卻是做了個全。」
「我因是他的救命恩人,在沒有還我那次救命之恩前,他不會殺我。然而因為拒絕做他的徒弟,這三十年來,他對我恨意日增。如同我一直了解著他一樣,他也在暗處窺視著我。用黑暗入侵著我的心靈。沒有遇到你娘之前,我心中從未有過陰暗的一面,他找不到侵蝕我神智的突破口。這幾年,因為你娘,因為我心中漸起的猜忌,心靈已然被他入侵。雖然我一直壓制,從幾個月前開始,還是一次又一次失控,屢次殺了我身邊親近的衛兵,甚至忍不住對你娘伸出毒手。」
那個木頭人的真身,是那樣的人,難怪……難怪爹爹如此。難怪我自從隨身帶著那個木頭人起,喜歡去往後山雪地,喜歡看被活埋傷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打了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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