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卷二, 引來金鳳凰 120、過年(三)

作者 ︰ 5妹

等到了大年三十的那日,一大家子的人總算清靜下來,家里家外,到處洋溢著過年的氣息——最主要的,是食物的氣息。一進院門,就聞到濃濃的肉的香味;一走進堂屋的大門,就會發現,食物可以說隨處可見。特別是廚房里,各類煮好的或半熟的食物井井有條、琳瑯滿目,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由于食物太多,大廚櫃和案板上放不下的,一部分放在臨時搭起的條案上,一部分干脆放在雜屋里。

由于時間倉促,食物也無法做成各種精致的模樣,只是以實惠為主。光是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就做了整整一千個,其余肘子、扣肉、肉卷子、肉丸子之類,都是實打實的大個頭。其余炖好的、蒸好的、炸好的,或是準備小炒的已經切好的一盆盆的豬肉、羊肉、鹿肉等——各種各樣,菜式足有好幾十種,要是沒有親身參與準備過程,只怕這個肉和那個肉都分不清。

但是,面對這樣隆重、熱鬧的大年,我們家卻是難得的清靜,家里家外,一絲緊張的氣息沖破彌漫的肉香,傳遞到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籠罩在家里的每一個人身上。

因為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受山神庇佑的孩子,要進山,為山神祭。

中午,是王家莊王姓族人的公祭。由于母親每年都會參與,所以我們全家也都去王家的祠堂祭拜——這個很簡單,也就是在祖宗面前,以家庭為單位,燃一柱香,磕三個頭而已,並沒有中國古代的男女之分,也沒有大人小孩的區別,我們這樣的外姓家庭也可參與——畢竟家里也有人姓王嘛。

從王家祠堂回來,就到外婆家吃年飯——這個時代,中午至親的親戚一起團年,稱年飯;晚上,再是各個小家庭各自團年,叫年夜飯。在外婆家里,雖然外婆和外公等人故意說些輕松的話,或是談著我在過去半年的豐功偉績,但是我知道,其實他們的心底,也深藏著擔憂。

我也擔憂。我不知道他們擔憂什麼,但我,是擔憂自己對于「山神祭」這個儀式一無所知——到哪里去祭?什麼時候祭?怎麼祭?我一無所知,又不敢問別人,因為本尊的青草無疑是隨母親進山祭祀過山神的。

從外婆家回來,全家開始了忙碌——三弟一直坐在灶前,專司燒火。一大鍋煮得濃濃的百草湯(也不是真有一百種草,但十幾種是有的)煮好之後,父親先把我晚上要穿的所有衣服——包括棉衣,全放到鍋子里,和著百草一起煮,直到衣服全變了顏色,百草湯也被煮得所剩無幾,父親才把衣服撈起來擰干,放到一個烤火的架子上去烘干——這個烤火的架子由哥哥專門看著,下面的火盆要不時添木碳,衣服也要不時翻一翻以使其干透——這就是我晚上進山要穿的衣服。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百草湯煮衣服,也不敢問。但是,今天晚上,我不能攜帶任何武器,必須手無寸鐵地進山去。我想,這身衣服可能就是為了遮蓋我身上的體味,讓動物們以為,一株草「經過」……

我家的年夜飯吃得很早。大概五點多鐘,年夜飯就準備妥當了。但說是年夜飯,其實是全素宴。雖然家里的家祭(不同于祠堂的公祭)用的是雞、魚、肉三葷以及蘿卜、豆腐、米飯三素,但是我們自己吃的,就是各類青菜——其實我想,可能是我一個人不能吃葷,大家怕我眼饞,都跟著吃葷罷了。

飯桌上無人說話。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說一句「不要擔心」,就看到父親有流淚的趨勢,于是趕緊低頭扒飯。

我心理很疑惑——「山神祭」是不是很危險?如果真的危險的話,父親為什麼又要讓我進山呢?——因為就現在我家的經濟狀況,我也可以不用以打獵為生了。

但是我的疑惑只能埋在心里。

吃完年夜飯,全家又開始新一輪的忙碌,又一大鍋百草湯熬了出來——這是給我洗澡用的。衣服早被烘干,又在給祖宗敬茶的時候(就是家祭的最後一項)被供在家祭的餐桌前,在我跪拜的時候,由父親虔誠地祈禱過。

父親把烘衣服的火盆放到洗澡間里,把整個洗澡間弄得暖烘烘的。百草湯也由哥哥和三弟抬了進來,倒在我慣常泡澡的大木桶內,把整個屋里燻得水氣繚繞的。冷水是不能加的,只能等百草湯自然冷掉一些。在此期間,父親先幫我把頭發梳得筆直筆直的,又把我要穿的衣服再清理一次,直到再無事可做,才喃喃地對我說,「你母親說過的,你是山神送來的孩子,每年只要有可能,都要進山祭拜山神。你不要怕的,你母親一定會保佑你的,山神也會保佑你的」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倒不像是在勸我,更像是在勸說他自己。我輕輕地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不怕的,父親,我一定會安全回來的——我是山神送來的孩子,怎能不去祭拜她?她又怎會不保佑我呢?」

好不容易等水冷些,父親還想幫我洗澡,可是我卻怎麼也不願意了——畢竟也是快長大的姑娘了呢

我洗得很慢——一方面,讓百草的味道深入我的皮膚,讓我自己也散發出百草的味道;另一方面,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這期間該做些什麼,只好拖延些時間,讓外面等待的人以為,我在干那些我不知道要干的事情。

沒有人催我。百草湯實在很冷了,我不得不從里面爬出來。拿起用百草湯泡過的浴布把自己擦干,又把用百草湯煮過的衣服穿好——一股草木的香味縈繞在我的鼻間,真舒服

待我出來,又被父親領到家祭的桌前,又一次焚香禱告,然後,被送出了家門。

可能是按例不能送我。院門在我的身後緩緩地關上了。這回我真是手無寸鐵、孤身一人了——手里倒是提了一個籃子,但那里面,只是香燭紙錢打火石而已;孤身一人也是真的,原先小武士還想跟我來的,但被外婆知道後,就被嚴厲禁止,而且,鑒于他上竄下跳、來無影去無蹤的、在我們眼里很高超的武功,他今晚都必須乖乖地呆在外婆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我有一會兒沒有看見你,你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外婆如此威脅小武士。

我到底要哪里祭山神?又怎麼祭山神?我真不知道呀我只祈禱,我真的是山神的孩子,山神母親不會因我的無知就怪罪于我。

我一路惶恐地往山上走。天已經黑了,但是地上積雪的反光,讓我能看清前面的路。

籃子里的香燭紙錢很多。我在進山的灌木那兒,點燃了第一份的香燭——沒有人告訴我要這樣做,我只覺得,應該是這樣的,應該告訴山神,青草來了來給您老人家拜年來了。

山間有輕輕的風,吹得燭光恍恍惚惚,紙錢很快地燃燒起來,一縷輕煙朝山上飄去。

我抬頭望。沒有月亮,但是還是覺得樹影綽綽的。

我有一剎那的失神,覺得平時上山的路旁,像是立了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動物,我才想仔細看清一團黑影是不是一頭黑熊,那團黑影卻又似一叢灌木。

我就著雪光往山里走。沿途從沒感覺動物的身影,但我從不覺得怪異。

不知何時起,我就偏離了我平常慣常走的路——但是很奇怪,這條路我仿佛很熟悉似的,我完全是下意識地在走。我完全忘記了夜間雪地行走的困難,完全忘記了所走過的路的路況,只記得一路心情躍雀——事實上,我後來,卻怎麼也回憶不起當時走的路,即便是我多次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路徑再去尋找,總也找不到當時的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我來到一座山前,抬頭一看——

轟我的眼淚忍不住噌噌地流下來

那個山頭那棵大樹前世父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這棵樹就是標志,林場的標志,很少在山頂能長這麼高大的樹的,文革都沒砍掉呢」

我感覺我的腳像有千斤重,但我的步子卻邁得很快很快、很大很大我幾乎是飛奔著來到樹下,又急切地尋找著當年親手埋葬父親的地方——

當然沒有那個小土堆。目光所及,是記憶中父親帶我來樹下嬉戲時平整的土地,甚至沒有積雪。

這是那棵樹,又不是那棵樹

坐在曾經安葬父親的地方,我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我痛哭自己最初的惶恐、自己獨自保守秘密的辛苦,痛哭這山間艱苦的歲月,以及對前世的留戀……自我穿越以來,我從來沒有如此放縱過,哪怕是面對我血緣上的親人,也只待他們以誠,以親,從不曾放肆。但是此刻,在這株見證我兩世的大樹面前,我卻如此歇斯底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漸漸地安靜下來,哽咽著抬起頭。大樹枝葉濃密,片片的綠葉仿佛散發出溫柔的氣息,片片的綠葉仿佛在憐惜地注視著我……

漸漸地,我仿佛又听見自己幼時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听到父親又在叫我,「青草上來自己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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