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士貞一行自去臊了汪家一場之後,在家里便閉口不提汪家的事兒,打定主意從此不與汪家再有任何瓜葛。
蘇瑾自是樂見其成,這兩日來只是偶爾看兩眼書,在院中東走走西看看,有時偷偷鋪子後門那里站立那一會兒,听前面買貨的人討價還價。
更多的時候,是躲在屋里,打著睡覺的名頭,做仰臥起坐,練練她的身子骨。
原主的身子骨確實太差,骨架本就縴細些,又長期不活動身子,她初時只能做二十個仰臥起坐,便覺體力消泛,骨頭酸軟。這種狀況讓蘇瑾很無力,好在這蘇瑾兒並沒有纏足,否則……
蘇瑾雙手抱頭,吃力抬起上身,暗數,三十一個!又想,否則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好辦法,無非是松了小腳而已……。
梁小青輕巧的腳步起由遠及近,蘇瑾趕忙鑽進被子里假睡。
梁小青進了東廂房,挑簾悄悄往里間看,帳幔低垂,里面一絲動靜也無。不由嘀咕了一句,「是不是陳太醫藥方的緣故,小姐怎地這樣嗜睡?」
一面轉身出了東廂房,去廚房找常氏說說。
蘇瑾听著她腳步消失,暗笑了下,翻身坐起,仍舊用腳勾起床尾橫欄,繼續練身子骨。
前世她自小到大,精力是出了名的旺盛,自十四歲那年,因父母生意有了大的轉機,家里富裕起來,剛好跆拳道興起,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廣告,父母擔心她一個女孩家家,家中又有些底子,萬一被壞人瞄上,又無一絲反抗之力,實在太過危險,便送她去學跆拳道。
自那時起,十三年來她從沒間斷過練習,當然也沒有遇到什麼壞人。唯一的好處是讓她維持了十年不變的體重。
但是在這個顯然沒有什麼人權,律法松懈的時代,蘇瑾比那時更需要這門技能,所以鍛煉身子是她的第一要務。
相比較蘇瑾的怡然自得,蘇士貞卻坐立不安起來,現下已過四五日,汪蘇兩家退親的事兒已四下傳了開來。
近鄰們听得消息,不僅背後議論,有時來鋪子里買貨物,也總想問上兩句,有那不問的,也是一副似說不說的神色,暗中打量觀察。
市井小民的嘴巴,蘇士貞是知道的,好壞皆有葷素不忌,一想到女兒成為這些人口中的談資,蘇士貞更不痛快,隱隱生出悔意來,生怕這事經過各人的嘴一傳,就變了形,走了味兒,于女兒的聲名有損。
所以,所以這幾天來,他天天差梁富貴與常氏到街上打听,兩人回來都說,外面傳的都是看汪家的笑話兒,並無對小姐不利的言語。他仍是不大放心。
梁富貴與人送碳回來,蘇士貞忙讓他看鋪子,托口去打貨,袖了幾兩銀子,出了巷子雇了輛馬車,先去西城。
到得竹竿巷子附近下車,把五分銀子的車錢。信步進了茶館,花五個錢買了碗胡桃松仁茶,坐在角落里慢慢吃著。
一邊豎著耳朵,听著茶客閑談。
歸寧府號稱南北之要沖,京師之門戶。商賈輻輳,舟車絡繹。不但商運發達,南北進京的官員大都必經此道。因而每日的新鮮事兒層出不窮。
此時茶館里的人正談的熱鬧,不過卻是慣見听到的。不外乎蘇杭的絲綢坊子又出了什麼新花樣,徽州的松蘿天池已賣到價值幾何,以及哪位高官貴人過境,州府齊大人率眾親臨碼頭迎接等等。
蘇士貞听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剛要離開,有兩三個書生裝扮的青年人進來,在他不遠處的桌子前坐了。他想了想便又坐下。
這幾位書生要了茶,又招一個賣小食的小販進來,切了五十文的牛肉,要了兩樣干果,坐下邊吃邊談,先是說些院試進學雲雲。
突然有一人提到汪顏善的名字,蘇士貞忙豎起耳朵听,只听其中一個書生道,「……我們三個命苦,又白白苦讀一年。倒是那汪顏善今年考得好,院試的定然能過,從此他可就與你們不一樣嘍。」
當中一人冷笑接口道,「是與我們不一樣了。即能進學,又與潘府作了親。只怕瀾衫非湖羅衫不穿!」
有位一直沒說話的書生這時便奇怪的問道,「汪兄作親的那家不是姓蘇麼?何時換作姓潘的?難不成是我記錯了?」
說湖衫的那書生連連冷笑,吃了半碗茶,才道,「今兒找你們出來,正是要與你們說說這趣事兒呢。」
蘇士貞听得這幾位書生象是哪個縣里,剛考過院試的,不由把耳朵豎了又豎。
最先說話的書生趕快道,「難不成有我們不知道的新鮮事兒?你快說說!這些日子,可真真是憋壞了!」
旁邊有人听見他們三個說話,笑著插話道,「與那汪家三哥兒作親的蘇家,四月初八上午,敲鑼打鼓去汪家退了親,所以這汪家的親家不再姓蘇了。那汪家前腳與蘇家退了親,後腳便與新城南門附近的潘家作了親。這幾天在城西都傳遍了,不過,這可算不得新鮮事兒了。」
其中一個老秀才模樣的人接話道,「雖是舊聞倒也有些趣味兒。在座的各位中間,怕是數老夫最清楚此事。我有一個相識的老兄就在北城門內賣字替人寫家書,這兩家的退婚書便是他主的筆。」
眾人便起哄要他講講當時的情形,方才那三位書生話頭被人搶去也不惱,叫店家拿一碟咸花生與那老先生,催他快講。
他拱手遙搖謝過,一邊吃,一邊搖頭晃腦的講了起來。
邊講還邊議論道,「據我那老兄說,這主意還是蘇家小姐出的。人人說那蘇家的小姐是個柔弱的性子,其實不然。你瞧這可是柔弱之人能做出的事兒?那汪家只當她柔弱好欺,家中又不甚富,除了個爹爹,並無其他親人幫襯,才敢這邊親事不退,那邊又求潘府。原本是想求個穩妥,哪知叫那蘇家反打一招,丟盡了臉面!」
臨街當窗坐著的一個年青人大聲贊道,「難為蘇家小姐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剛強心性。若是叫汪家這等人欺負,只躲在家里哭,那才叫世人看不起咧!」
茶館里的人都起哄說是。
蘇士貞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只要于女兒聲名無損,他便真正放了心。
那三位書生听老先生講完故事都笑,「不知那汪顏善回來知曉此事,會是怎麼樣的灰頭土臉!」
這時另有人插話道,「以我說,這蘇家做得卻是過了些。听人說兩家相交甚久,早先在釘子巷時,也曾相互扶持,極似一家人。雖汪家有錯在先,這樣不顧往日舊情,將來哪家還敢再聘她?」
不過這話招來的卻是一陣倒起哄,都道,「事情不在你身上,你說得輕巧!那蘇家小姐長得甚是美貌,在梁家巷子口的女學中,也頗有些才名。自是有人聘,要你操心!」
那三位書生相互打趣兒道,「不若我們回家使了媒婆子去問問,踫踫運氣如何?」
蘇士貞立時又坐不住了。這些人拿自家女兒說笑,甚是可惡!剛要上前去指責兩句,便有人與三位書生搭話,問那院試種種情形,眾人的注意力又被扯了去。
蘇士貞這才作罷,不過因這三個書生的混話,鼓了一肚子的氣會了帳,出了茶館,氣勢洶洶的走了一段路,腳步慢起來,想著心思沿街慢慢走著。
一會兒想不過是市井之人無聊閑談,方才的話大體看來與女兒的聲名無礙,再者歸寧府新鮮事兒層出不窮,再過不幾日大家便都忘了此事;一會兒又悔女兒本不予追究,是他咽不下這口惡氣,女兒這才與他出了主意。終是自己的不對了。
突然有人在肩上重重一拍,隨即身後響起含笑的男聲,「士貞兄?!」
蘇士貞猛然回頭,身後立著一個年約三十四五歲的男子,一身嶄新藍緞長衫,身量不高,面容白淨,甚是精神。驚喜連連,「啊呀,貴遠老弟!」
常貴遠本是打算看過西城的鋪面便去蘇家,誰想這般巧就在這里遇上了。久不見面的兩人都驚喜異常,好一陣熱絡寒暄。
常貴遠才笑道,「士貞兄緣何會在這里?方才我打對面過來,頂頭瞧見象是你,卻不敢認。又返回來,跟在你身後好些時候呢。想何事想得這麼入神?」
蘇士貞苦笑一下,抬首看前方不遠處有個小館子,拉常貴遠道,「走,那邊兒說話兒!」
常貴遠看了那處館子,哈哈一笑,「士貞兄可是想在這處小館子為小弟擺接風宴?」
蘇士貞曉得他是打趣兒,也順著話兒道,「如今我是個窮的,只能在這小館子中請你。」
兩人說著閑話兒,一前一後進了小館子。那遠遠跟著常老爺的馬車,便也在小館子門口停了下來。
這館子外面看著雖小,里面卻有些地方。蘇士貞因想與這常貴遠說說自己的心事兒,便選了二樓臨窗一處雅間,吩咐小二上一碟糟鵝胗掌,一碟劈曬雛雞脯翅,另要兩碟下酒的干果。又說了幾道熱菜與他,最後道,「可有糟腌的鰣魚?若有也上一碟來。」
小二笑道,「這位老爺可忒小瞧我們小店了,又不是鮮鰣魚,怎的沒有?」說完自去了。
兩人失笑一回。
蘇士貞道,「今日偶遇,小宴一回。改日請貴遠老弟家去。那們家有位常媽媽燒得一手好菜,江南的菜品也會不少。」
常貴遠呵呵笑道,「方才是與士貞兄打趣兒,莫作真!」又問他方才為何事入神。
蘇士貞倒也不瞞他,說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本是氣在心頭不出不甘心,這回倒出了氣,又怕不明就里的胡知傳我家瑾兒的閑話,故此來打探打探。」
常貴遠先是哈哈大笑,隨即又嘆息道,「由此可見士貞兄一片愛女之心。可巧今日我來西城看鋪面,也听得兩句。因那人說不清楚這蘇家住哪里,一時也沒想到是你家。當時我還感嘆,這樣豬狗不如的讀書人,輕易放過實在太可惜。若是我,我定然要鬧到官府去,要他聲名掃地。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讀書人氣節變壞,有失淳樸善良,京中有幾位大儒士,早就力主復先聖之風,當今聖上也有此意。听聞,自去年起凡是參加科舉的生員學子,一旦發現德行有污,莫說官沒得做,連他的功名也一並抹去!」
蘇士貞也是事情當頭自迷心竅,听他這一番高談闊論仍與從前一樣,不禁失笑連連。
常貴遠見他開懷,也高興起來。一時飯菜上桌,兩人好生敘了一番久別重逢的話。說到家人安排時,常貴遠道,「在城南門大青布巷子買了座小宅子,家人再有十來日便到。到時再請蘇兄家去。現下是剛到不久,家中亂得實在不成個光景。」
蘇士貞因听到大青布巷子,便問,「如今還是主做湖州布麼?」歸寧府因運河而商貿發達,進而催生出許多臨運河而生的街市,這些街市的命名大多具有典型的行業特征,如竹竿巷,釘子巷,另還有弓巷、皮巷、香巷等等。那大青布巷子緊臨布市,因而有此發問。
常貴遠道,「主要是南貨。有松江的棉布,蘇杭嘉興的絲綢,湖州的錦綢,烏青鎮的大環棉,盛澤鎮的紡綢。另外四川的蜀錦,山東的繭綢、北方的大絨也做些……」
常貴遠說的興起,一時有些收不住。等覺察到蘇士貞微黯的神情,拿手直拍自己的嘴,「啊呀呀,你看我這張破嘴!」
蘇士貞卻笑起來。這是常貴遠的老習慣,一下子又象回到當年兩人做小行商時的時光。多年不見的丁點陌生隔閡霎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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