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量十足的青金石硯台砸在那人的後腦勺上,眾人只听見「砰」地一聲暗響,正說得眉飛色舞,打算繼續爆些猛料的那人來不及收起臉上的詭笑,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
楚謙益一手舉著已經帶了些血跡的青金石硯台,一手指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那些同窗學子,陰森森地道︰「還有哪個賤人背後說人是非?——給我站出來,問問我手里的硯台答不答應往一個去世的人身上潑髒水,虧你們想得出來我倒要看看,你們的腦子是用什麼做的」大有不拍出腦干不罷休的架勢。
眾人呆了半晌,從殺氣騰騰的楚謙益身上,慢慢往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那位剛剛說人是非的學子身上看過去。
那人面朝下躺在地上,從後腦勺流出的血,已經蔓延到御書房的大理石地面上去了。
斑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汪鮮血正如一條小蛇一樣,蜿蜒地往有些低矮的牆邊流了過去。
「打死人了寧遠侯世子打死人了」人群中,突然傳出這樣一聲大叫。
御書房里突然一片死寂,接著,屋里的人開始四散奔逃起來。大大的房間里,桌椅被撞得東倒西歪,各人都趕著想逃出這間屋子。
楚謙益舉著青金石硯台,抿著唇,滿臉倔強的樣子,低了頭惡狠狠地盯著地上躺著的人,似乎只要他敢動一動,楚謙益就要再撲上去補上一硯台,不死不休。
屋里的人沒有能跑出房間,因為三皇子帶著自己的侍衛,正臉色陰沉地站在門口,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將屋里的話,听了多少進去。
有些膽小的人已經戰戰兢兢地蹭了過來,對三皇子道︰「殿下,寧遠侯世子故意行凶……」
話未說完,三皇子出手如電,往說話的那人臉上啪地一聲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厲聲道︰「剛才的事,我親眼所見,親耳所听——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還敢在我面前當面撒謊?來人」對著身後的侍衛叫了一聲,「給我把這個當面嚼舌根撒謊的小子,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這個人,三皇子看得很清楚,正是剛才故意挑起話題,針對楚謙益的三個人之一。
那三個人,一個被楚謙益打翻在地上,一個被自己命人拖下去重打,還剩下一個人。
三皇子面色不善地看過去,對著已經面如土色,全身如篩糠一樣抖動的那第三個人,若有所指地道︰「你若是聰明,就跟我一五一十說清楚,是誰指使你們在這里詆毀我大齊朝的一品國夫人」
屋里的學子面色各異。他們才想起來,楚謙益的娘親,不僅是誥封的一品國夫人,而且是裴太傅的嫡女,是他們師傅的女兒。
「是他——是他讓我們說的。這些話,都是他教我們的」第三個人被三皇子凌厲的眼神看得終于崩潰了下來,兩腿一軟,跪在了三皇子跟前,不斷磕頭,又指著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人,將責任都推在他身上。
三皇子低了頭,對正在磕頭的那人道︰「很好。你就是人證,等會兒跟我去見父皇,知道要怎麼說了?」又吩咐了自己的侍衛,道︰「去叫個太醫過來。」
三皇子的侍衛趕緊去請太醫,先前看著御書房的小內侍,見勢不妙,早就拔腿去養心殿里報信去了。
裴立省同宏宣帝剛剛商議完正事,還沒有寒暄幾句,外面負責通傳的內侍已經面如土色地沖了進來,對宏宣帝急匆匆地回道︰「啟稟陛下,御書房那里出了事,還請裴太傅趕緊回去瞧一瞧。」
「出了什麼事?」宏宣帝淡淡地問了一聲,心下郁悶︰這些小子,在宮里都不老實……
那內侍白著臉,磕了個響頭,道︰「寧遠侯世子……打死了西南將軍的嫡子……」
西南將軍駐防在外,按照慣例,他的家眷都要留在京城。西南將軍夫人和寧遠侯夫人裴舒芬交好,一年多前托了裴舒芬的關系,才讓自己的嫡長子蔡平進了御書房,做了一個宗室子弟的伴讀。蔡平在這御書房已經待了一年多了,比楚謙益的年紀要大得多。
听見那內侍的回話,宏宣帝心下一喜,連忙站了起來,板著臉道︰「擺駕御書房」
裴立省也吃了一驚,趕緊跟在宏宣帝後面,著急地問傳話的內侍︰「到底是怎麼回事?益兒一向沉穩安靜,不與人交惡,怎麼會這樣?」
那內侍剛才也是听看管御書房大門的小內侍說了幾句,聞言便把他叫了過來回話。
那小內侍見裴太傅和聖上都盯著他看,一時著急,顧不得修飾,就將原話說了出來,口齒伶俐地道︰「西南將軍的嫡子蔡平,在御書房里說寧遠侯世子不是寧遠侯的種,寧遠侯世子一時氣憤,便拿硯台砸了蔡平一下。一下子就把蔡平砸死了。」
裴立省不等聖上問話,匆忙問道︰「你可確信是死了?」如果真是打死了,倒是有些麻煩了。
那小內侍點點頭,道︰「流了好多血,在地上躺著一動不動,定是死了。」
宏宣帝听到這里,已經明白了大半,聞言呵斥道︰「胡說八道不過是砸暈了,哪有那麼容易死?——傳旨,讓宋醫正覲見,去御書房。」說著,帶了大隊人馬,往御書房那邊過去了。
御書房里,三皇子先前派人傳的太醫已經過來了,正拿了藥箱,蹲在地上,給被砸暈了的蔡平包扎傷口。
楚謙益一听說蔡平沒有死,只是被砸暈了,就怒不可遏地要沖過去,想舉起硯台再砸一次。
三皇子使了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才勉強拉住了楚謙益。
幾人正在僵持,宏宣帝大步走了過來,問站在門口的三皇子︰「屋里怎樣了?」
三皇子回頭看見宏宣帝過來,忙過來見禮,屋里的學子也都烏鴉鴉地跪了一地。
宏宣帝抬了抬手,輕描淡寫地道︰「免禮。」又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就將自己听到和看到的事情簡短地說了一遍,又叫過來剛才的第三個人,道︰「父皇,他也是當事人之一。據他說,他們說得這些話,都是蔡平指使,故意要羞辱寧遠侯世子。」
楚謙益掙扎之中,看見聖上過來了,還有自己的外祖父裴立省,跟在後面走進來,滿臉寒霜地看著自己。
楚謙益停止了掙扎,同拉著他的兩個侍衛一起,給宏宣帝行了禮。
宏宣帝過去親手把楚謙益扶了起來,略帶親熱地責怪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淘氣?這樣大了,還在御書房里跟人打架。虧得你外祖父日日在朕面前說你懂事守禮,真是打了你外祖父的嘴了」
楚謙益方才有些慚愧地低了頭,嘟噥了一聲︰「讓外祖父擔心了。」並不認錯。
宏宣帝含笑看了屋里的人一眼,道︰「好了,沒事了。等閑了,你親自去西南將軍府上道個謙,就將此事揭過算了。」明晃晃地袒護楚謙益。
屋里的學子們听了宏宣帝的話,哪還有不明白的?此時都神色各異,若有所思。先前還有兩個跟著趨奉的人,此時恨不得躲起來,永遠不跟楚謙益見面才好。
楚謙益先前拿硯台去砸的時候,確實很沖動。此時冷靜下來,已經想好了對策。
雖然宏宣帝看著是袒護他,楚謙益卻不想讓別人認為他是仗著有宏宣帝的袒護,才能逃月兌責罰。
「陛下垂憐,是歉益的榮幸。可是陛下當知,蔡平乃一介白身,出言侮辱一品國夫人和寧遠侯世子,按《大齊律》,當受枷刑十日,以儆效尤。」楚謙益對宏宣帝拱了拱手,將《大齊律》倒背如流。
宏宣帝有些意外地看了楚謙益一眼,沉吟不語。
裴立省松了一口氣,雙手交疊在一起,搭在身前,兩眼半閉,如老僧入定一樣,不言不語。
楚謙益瞥了自己的外祖父裴立省一眼,見他嘴角微翹,曉得定是很滿意自己的做法,便大著膽子接著道︰「還望聖上準許,依《大齊律》懲治這些不法之徒。」
宏宣帝見楚謙益咄咄逼人的樣子,笑了笑,溫言道︰「他是以下犯上,可是你將他砸傷了,也犯了《大齊律》吧?」
楚謙益點點頭,道︰「陛下聖明。謙益雖然是有職司的朝堂中人,可是出手傷人,確實也犯了《大齊律》。——依《大齊律》,上位者責罰下位者過甚,可以繳銀錢或者牲口當罰。若是謙益今日失手打死了蔡平,謙益需要賠蔡將軍家一頭牛。不過謙益今日只是打傷了他,依《大齊律》的賠人法,賠他們家一口豬也就是了。」
說完,楚謙益對宏宣帝拱手道︰「等他枷完十日,我就親自給他們家送一口豬過去。」
宏宣帝的嘴角越翹越高,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道︰「就依你。」
楚謙益的大眼楮眨了眨,瞥見外祖父對自己做了個手勢,便又道︰「陛下,謙益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宏宣帝笑得很是奇特。
楚謙益指著蔡平道︰「這種污言穢語,不可能是蔡平自己想出來的。謙益想求聖上傳了西南將軍夫人入宮一問,看看這些話,她是從哪里听來的。——不尋到源頭,就不能以正視听,也不能真正洗刷潑到我娘身上的髒水」
宏宣帝的臉色淡了下來,幽深地眸子直直地看進楚謙益的眼楮里去,卻只能看見一個倔強的孩子,為了維護娘親的名譽,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宏宣帝伸出手來,模了模楚謙益的小臉,聲音更是飄忽起來︰「……都依你。」說完,宏宣帝忍住眼里的淚意,毅然轉身離開了御書房。
裴立省跟著宏宣帝出去,來到御書房外面的院子里,正踫上宋醫正提著藥箱過來。
宏宣帝停住腳步,頓了頓,對宋醫正道︰「將里面蔡將軍的嫡子蔡平送回西南將軍府。——看一看他的傷到底如何。」又吩咐身旁的傳旨內侍,「你跟著宋醫正一起過去,順便宣西南將軍夫人入宮覲見……皇貴妃。」
西南將軍夫人是外命婦。宏宣帝不能單獨接見外命婦,除非同皇後一起接見。而皇後現在不能見外人,皇貴妃又不夠格同宏宣帝一起接見。所以宏宣帝想了想,還是將此事交給皇貴妃料理。
內侍領了口諭,同宋醫正一起,帶著被砸暈的西南將軍之子蔡平,去了西南將軍府上。
西南將軍夫人一見自己兒子早上歡蹦亂跳出去,現在卻死氣沉沉地被宮里人抬了回來,一時如晴天霹靂。待知道自己的兒子是被寧遠侯世子打了,更是哭了個稀里嘩啦。傳旨內侍還想說枷刑之事,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宋醫正便看了一眼跟他一起來的傳旨內侍。
那內侍會意,大聲道︰「有旨︰宣西南將軍夫人立時入宮,覲見皇貴妃娘娘。欽此」
西南將軍夫人嚇了一跳,趕緊收了淚,委委曲曲地道︰「這位大人,我兒生死未卜……」
不等她說完話,那內侍已經淡淡地道︰「夫人,您是想抗旨嗎?」。
西南將軍夫人趕緊收了聲,忙道「不敢」,立即回去內室換了朝服,跟著傳旨的內侍一起入宮去了。
臨走的時候,宋醫正對她道︰「夫人但去無妨。我會在這里看著蔡公子,等夫人回來再議。」
听見有太醫院的醫正在這里守著自己的兒子,西南將軍夫人心里好受了些,忙謝了又謝,才一徑去了。
西南將軍夫人來到皇貴妃的鳳栩宮,看見皇貴妃的下首,端端正正地坐著寧遠侯世子楚謙益,心里咯 一下,更是憤恨起來。
楚謙益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西南將軍夫人,目光里有著不加掩飾的嫌惡和憎恨。
西南將軍夫人看見這個將自己兒子打成重傷的楚謙益,也是兩眼冒火,只是皇貴妃端坐著上首,看著自己這邊,西南將軍夫人只好上去行了禮,道︰「見過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自然體會得宏宣帝的意思,便指了指楚謙益,對西南將軍夫人道︰「今日宣夫人入宮,實是為了寧遠侯世子。」
西南將軍夫人心頭一喜,以為是聖上有意說情來了,便端起了架子,想先將此事說得嚴重些,再來表示自己不追究,也好讓這些人承自己的一個人情,也在聖上那里賣個好,便對皇貴妃道︰「娘娘,寧遠侯府雖說與我們府是世交,可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寧遠侯世子無端將我兒打成重傷,還請皇貴妃娘娘作主,嚴懲凶徒」說著,便給皇貴妃跪下了。
皇貴妃笑著搖搖頭,從上首走了下來,坐到楚謙益身邊,對西南將軍夫人道︰「夫人,令郎以下犯上,已是被聖上判了枷刑十日。怎麼能算是‘無端’呢?」指出此事是事出有因的。
西南將軍夫人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您剛才說什麼?」
皇貴妃笑著又重復了一遍。
西南將軍夫人氣得臉上漲得通紅,忍不住道︰「怎麼會這樣?我兒怎會以下犯上?」
楚謙益方才開口,道︰「這正是今日宣夫人進宮的原因。夫人可否給謙益解惑,說謙益不是‘寧遠侯的種’這種話,到底是從哪里听來的?」
西南將軍夫人這才明白過來,是這件事惹怒了楚謙益,不由在心里後悔不迭。她听了寧遠侯夫人裴舒芬的話,一直暗里鼓勵自己的兒子在御書房為難楚謙益。
她只是想著楚謙益雖說是世子,可是沒了親娘,親爹又將填房當寶,以後這寧遠侯世子的位置,他坐不坐得住還難說呢。又听自己兒子說過,楚謙益性子內向,平日里只是喜歡看書習字,就算欺到他頭上來,都不理不睬,連個屁都不敢放。便大著膽子,將裴舒芬授意她說得話,偷偷跟自己的兒子說了,讓他「見機行事」。
「這些話,你到底是從哪里听來的?」楚謙益見西南將軍夫人眼神閃爍,半天都不說話,便又追問了一聲。
西南將軍夫人支吾了半天,才躲躲閃閃地道︰「……這種事,外人怎會知道?當然是家里人說出來的。」
楚謙益正等著她這句話,聞言馬上問道︰「從寧遠侯府哪個人那里听來的。——夫人若是不說實話,就當此話是夫人所傳,說不得,謙益要告到刑部,向夫人和令郎討還公道了」
皇貴妃也跟著加了一把火,道︰「聖上說了,此事全依寧遠侯世子的。」
西南將軍夫人方才急了,道︰「是寧遠侯填房夫人跟我說的。我都是听她的」
終于繞到了裴舒芬身上。
楚謙益松了口氣,對後面屏風里的人道︰「口供都寫好了嗎?」。
西南將軍夫人嚇了一跳,還有人在記口供?
從屏風後面轉出來一個紫衣內侍,手捧著幾張墨汁淋灕的宣紙,呈給楚謙益。
楚謙益粗粗看了一眼,點頭道︰「給西南將軍夫人畫押。」
西南將軍夫人面如死灰,卻不敢不畫押,只好在大拇指上摁了紅色印泥,摁了口供上。
口供一式兩份。皇貴妃這里留一份,楚謙益帶走了一份。
楚謙益從皇貴妃宮里告辭的時候,皇貴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苦了你了,孩子。」
楚謙益兩眼一酸,差點沒哭出來,忙忍住了,對皇貴妃道謝。
「你打算怎麼做?」皇貴妃問道。
楚謙益冷笑︰「當然是去處置那個‘妾犯妻’的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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