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一邊看院里的景致,一邊問那小太監的名字和出身。
小太監告訴元春,他叫路學祥,別人都叫他「小祥子」,是金陵人,家里窮,便托了關系把自己送到宮里來謀一個出路。
元春心里也甚同情小祥子,笑道︰「我們還是老鄉呢。我們老家也在金陵的。只這些年家里老爺們在京城做官,我們也都搬到這里來了。」
小祥子低著頭道︰「我們這些貧賤的人,怎麼能和小姐比呢。小姐那樣高貴大方,人也長得如花似玉,以後便是做娘娘的,我們這些低賤的人,還不知道在這里還能熬多久呢。」
元春見這小祥子言談並不猥瑣低下,口齒也伶俐,便道︰「看你說話倒也清楚,你讀過書?」
小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們家窮,哪里有書讀?只是我們家隔壁就是一個私塾,先生講學時,我悄悄地透過門縫看,也能听得清楚。這樣也算能認得幾個字,能寫幾個字。」
元春笑道︰「你也算有志氣的。想來以後也不會太埋沒了你。我們在這宮里都慢慢熬吧,看能不能熬出頭去。」
小祥子听了元春的贊賞,心里也高興,突發奇想地提議︰「賈小姐,這院里也沒什麼好看的。不如小的帶小姐到御花園里去逛逛。那里的景致才叫好呢」
「我們這樣胡亂走去,被人發現了不好吧?听說這宮里規矩大,一不小心就惹了禍的。」
小祥子笑道︰「這中午時分,人人都在吃飯,睡中覺,誰也不會到園子里去的。另外守園子的侍衛正是我隔壁私塾里讀過書的伙伴,我們小時常在一處玩,當初我和他是一道進宮來的,只是他家里有錢,托關系弄了進來做了一個宮內的侍衛。今天他當班,剛剛我還跟他說話來著。他不會為難我的。」
元春想了想,道︰「好吧。反正閑著無事。走一走,打發時間。也正好先觀賞一下皇家後花園的氣派吧。」
其實元春也是涉世未深,不知厲害。她一個人怎麼能輕易地就出瓊瑤苑呢,那小祥子的小伙伴是未淨身的男子,怎麼能隨便接觸呢?
幸好正是中午,瓊瑤苑守門的小太監見此時苑內並無什麼秀女來,也樂得偷閑,自去吃飯歇息去了。大門虛掩著,沒人看守。
小祥子悄悄推了門,讓元春出去,然後又掩上門。
兩個人一路上遮遮掩掩往御花園而來。路上也沒有巡查的侍衛,想來也都去吃飯了吧。
御花園門口並無人看守,想必也是吃飯去了。兩人便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園子里也無人,只听見鳥兒的鳴叫聲,繁花似錦,蝶舞翩躚。
元春感嘆道︰「皇家的氣派果然不同。我們家的園子也算大的了,花草也算奇異的了,只同這里比起來,那又是千差萬別的了。」
小祥子得意地道︰「這園子看久了,也便沒什麼奇特的了。我們這幾年,不說天天看,也算是隔三岔五便要到這園子里來當差。依小的看來,這麼大一片地,若是種糧食,倒還能養活千兒八百的人,只種這些無用的花花草草,倒真是可惜浪費了。」
元春笑道;「照你這麼說來,所有的地都來種糧食,天下就沒有奢侈浪費了。那便也沒有了饑寒凍餒,也就沒有了爭斗。只可惜,那也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罷了。有錢的人窮奢極欲,沒錢的人賣兒賣女,天下永遠都有不公平的一面,也永遠都有爭斗的。」說完,不禁長長嘆息了一聲。
小祥子道︰「小姐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比多少人看得都明白。小姐也算是幫著窮人說話了。只是這世道,也不是我們都能做得了主的。」
兩人都又向前走去,穿孔拂柳,來到荷花池邊。
一出花陰,赫然便看見一個青年男子坐在池邊的石凳上。
元春退身不及,那男子听到響動已轉過頭來。
「啊」
「你……」
兩人都驚得同時輕呼一聲,也都同時石化。
原來,那男子正是小北靜王爺水溶。
水溶的父親老北靜王于上年不幸病故了,水溶襲了父親的爵位。賈家還去送禮吊唁過的。元春听說後,也還思及過水溶,只是再不能見面,也便強自按下,不再想起。
如今一看,那水溶身量已高,長成了大人了。英俊的面容也變得有些初見稜角了,添了不少男子漢的氣概,眼神也更深沉了。那眼里,見了元春後,便多了無數的情意,如旁邊那一汪春水,似要將人溶化。
元春的心陡然狂跳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這麼些年,她從來就是從容自若,淡定如菊的,可見了水溶,那一切的鎮定和淡然都化成了雲煙,毫無蹤影。
水溶也沒想到在這里見著元春。
他本是奉旨進宮來探望四姐水月兒的。
水月兒求了皇帝,召自己弟弟進宮來,一來是幾月不見,想看一看他。二來是宮里新進了秀女,待皇上和皇太後親選了後,在余下的佳麗中給自己弟弟也物色一個可人兒,也了一了父親老北靜王臨死前的一番心願。
只是水溶自三年前見了元春之後,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就是她,閉上眼夢見的是她,睜開眼,水面樹後廊角都是她的影子,揮之不去,如影隨行。家里老王妃也張羅給他物色一些朝中官員家的小姐,但水溶都婉言謝絕了。老太妃還以為是水溶眼界太高,便托了宮里的水月兒,讓她幫著物色人選。
水溶如何不知母親和姐姐的安排?只是聖旨難違,只得進宮來,也算是開開眼界吧。
剛陪了水月兒吃了午飯,水月兒是一定要睡中覺的。也安排了水溶的下處。
水溶從水月兒的口中也知道賈元春今年參加大選,又是皇帝姐夫親自選定了的,心中酸痛,如何還能安睡?心中氣悶,便只身到御花園里來散散心。園子里悄無一人,他一個人坐在水邊,心里想著元春的美麗面容,沉浸在自己無望的苦戀之中。
誰想到,他正想著元春,那心上的人兒竟真的就來到他的面前了。
在他眼里,元春也是長高了不少,披著雪青色的杭緞披風,婷婷裊裊,如天仙下凡;面龐俏麗光潔,如春花,如秋月;眼眸如星,卻又隱愁含情。那眼底的情意,如醇酒香醪,讓水溶的心不禁深深地沉醉、沉淪……
兩人就這樣呆望著。
小祥子一看,便知這兩人是舊相識,知趣地遠遠閃在一邊,把風看人。
兩人對望著,良久無言。
半晌,還是水溶打破了靜謐︰「元春妹妹,想不到能在這里踫見你……」後面便又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元春看著水溶俊朗的面容,心中那埋藏已久的情愫早又破冰而出,難以按捺。她很想撲進水溶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哭,訴說一番自己的相思之情,但眼下的情勢卻止住了她的腳步。她的心被生生的扯痛了。
她落下淚來,低語道︰「為什麼?當我好不容易把你忘掉,好不容易不再想你的時候,你為什麼又出現在我的面前?你讓我以後怎麼活下去?」
水溶听懂了元春的話,知道她的心里也是在倍受煎熬,心中不禁疼惜,向前一步,道︰「元春妹妹,我們……我們……去求了皇上,好不好?」
元春忙退了一步,道︰「你,你別做傻事了。伴君如伴虎這樣的事,你敢把它拿到皇上面前去說?若是你能依仗著親王的名號,還有你姐姐麗妃的面子,皇上不能把你怎麼樣,可我呢?我不能不顧賈府一大家子的人的性命呵。」
水溶上前一把抓住元春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道︰「元春妹妹,你不知道,我……我好想你沒有你,我的日子過得也沒滋味了。若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元春掙了一下,沒有把手掙開,只得任由水溶握在手里。其實,她心底何嘗不想水溶就這樣握著她的手,永遠都不要放開。只是現實的情況卻是那樣的殘酷,她的心都快碎了
元春一時間情難自已,不禁珠淚盈睫,螓首低垂,哽咽道︰「我能怎麼辦?你這樣,讓我又怎麼活下去?在這宮里,一不小心便有殺身大禍。我不能拿我全家全族人的性命,來冒險的。你就當我死了吧。或者,就當從來就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好不好?」
水溶一听這話,痛徹心肺,叫起來︰「那怎麼可能我已經見過你了我也已經愛上你了你要我忘記你,還不如殺了我我不管,我就要你。這一輩子,我要定你了除了你,我誰也不娶,誰也不要」
听著水溶真心的呼喚,元春的心更加疼痛。她默默地流著淚,良久,才又道︰「我本就是個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如飄萍一般,隨風而走。我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溶哥哥,你說,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