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老爺來啦,老爺往咱們院來啦」丫鬟冬青忽然興奮地闖進來對呂氏道,呂氏手一抖,險些沒把手邊的杯子踫翻。
他已經有多久沒來這個院子了?
上回因了齊宛瑤的事,他還扇了自己一個耳光。那一耳光徹底把她給打醒了,打痛了,她沒有哪一刻比那時更後悔,跟了這個男人拋棄了原先美好的家庭。
年世友瞧著心情不錯,大步進了呂氏的屋,呂氏正坐在軟榻上,裊裊的香煙氤氳了她的臉容,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都那麼地不真切。
盡管她沒有年輕時那般清麗可人,可此時看上去,依舊有些風韻猶存。
要是她不再給自己擺出一副苦相來就更好了。
年世友如是想著,嘴上便不悅道︰「又怎麼了?見天地苦著一張臉,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麼?自你來了以後,哪一天不是吃香的喝辣的,這種日子放在從前,恐怕你連想都不敢想吧。」
呂氏原先還提起的一絲好心情都被年世友的這番話給敗光了……若是趙信良,他絕對不會這樣奚落自己,不管在任何時候。
可是這個世上沒有後悔藥買。
「老爺……」呂氏不安地扭動著手里的帕子,猶豫著終是開口道,「我常日呆在家中有些煩悶,想出去走走……行李都打點好了,我想回娘家一趟,行麼?」
年世友沒說話,只坐在呂氏對面吃點心,似在想其他事。
呂氏心里不痛快,又提了嗓音多叫了幾句。
年世友回過神來之後,方問了句︰「你剛才說的什麼?」
畢竟是有求于他,呂氏壓了壓內心的不悅感,盡量保持笑容道︰「我想著,家里已經有好幾房姨娘陪著您了,您應該是不乏人照顧的,這段日子我呆悶了,想回娘家走走親戚,還望老爺恩準我的請求。」
「你難得這樣大度啊?」年世友好奇地看著呂氏,猶記得納第一房姨娘的時候,她大哭大鬧的場景,若不是為了在外的臉面,他早已起了休妻的想法,幸而這幾年下來她又安分學乖了不少,也省事許多,這樣的想法他就暫時壓下去了。
呂氏拿帕子拭了拭唇,垂下眼瞼道︰「老爺多慮了,這幾年下來,妾身跟著老爺一路風雨走過來,老爺待妾身怎麼樣,妾身心里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任憑老爺納幾房妾室,妾身在老爺心里的地位也是不會被動搖的,妾身再安心不過了,哪里還會拈酸吃醋?」
「你這張嘴還是能言善辯的,要是你日日這樣待我,我們之間也就不會鬧得這麼僵了。」年世友見呂氏乖巧,突然變得溫婉可人起來,心里也是難得地起了一絲溫情,雙手輕撫上她的臉頰,轉而就欲對其上下其手。
「我們有多久沒溫存過了,嗯?可是太想我了?」年世友輕輕地在呂氏耳旁吹著氣。
呂氏此時別提多厭惡這個男人踫自己了,于是只好微微躲閃,巧言道︰「據說四姨娘今日想出了新鮮的法子來伺候老爺,老爺何不去瞧瞧究竟?」
男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動物,一提起年輕美貌,嬌艷俏皮的四姨娘,年世友的心里就立馬跟貓抓似的難受,比之剛才對呂氏動的情愫還要激烈許多,況且這回又是呂氏主動要求的,更為難得,年世友一時心情大好,便站起身子來往四姨娘的院里走去。
見年世友真的走遠了,呂氏大呼一口氣,隨後厭惡地皺了皺眉,喚來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冬青。
「把昨天收拾好的行李再打點一遍,尤其是那些帶給孩子們的禮物,可千萬別踫壞了。再有,別把這事聲張出去,要是我遭殃了,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呂氏語氣嚴厲。
冬青聞之,一一應了,退下去收拾東西。
次日天明,當年世友還沉浸在四姨娘的溫柔鄉里時,呂氏卻早已打點好了行李,乘馬車離開了宜陽縣。
她的心跟著馬車一路馳騁,早已飛往那遙遠的小村莊。
幾年沒回去了,不知那變成了何種樣子。孩子們可都還好?趙信良好麼?家里的生活有沒有富裕一點?
誠然,年世友從江寧縣清河鎮那邊知道了趙信良的最新消息,訝異之余,並沒有回來透露給深居大宅的呂氏。
他也是有顧忌的。
盡管對呂氏已沒太多的激情,可如若讓呂氏知道了這一切之後,開始後悔跟自己在一起,那將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敗給了趙信良。
所以,至今為止,呂氏並不知道趙家大房這幾年的巨大變化,只以為趙信良還帶著孩子們待在趙家村,過著那種靠勞動力吃飯的苦日子。
此行她只帶了冬青一個丫鬟,生怕人多出亂子,這算是她目前為止,心里最大的秘密了吧。
悄悄地掀開車簾四下張望,外頭已不再是白牆高瓦的建築,成片的草地田地勾起了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在經歷了萎靡絕望的奢華生活過後,她是多麼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回幾年前,那時她還是個被丈夫呵護著的農村婦人,生活比現在悠閑自在多了……
人總是在失去了之後才懂得珍惜,換做是從前,她壓根不會體驗到趙信良對自己的呵護與關愛。
馬車飛馳了兩天一夜,幾經波折過後,終是停在了趙家村入口處。
此時呂氏心里極其害怕,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更怕這里的人認出自己來以後,對自己指指點點,甚至動以武力。
為了以防萬一,呂氏還是命冬青下去查看境況,這里人都不認識冬青,不會作他想。
冬青依命下了馬車,在路上隨意尋了個做活途經的農夫有禮問道︰「這位大爺,我想請問一下,趙信良家里怎麼走?」
老農見冬青穿著不凡,且听口音像是外地人,便狐疑地盯著她看。不過見其十分有禮貌,談吐不俗,又轉而想到,如今趙信良在鎮上可是有威望了,興許是哪家有身份的小姐在尋他也未可知,便不敢怠慢,笑呵呵地答道︰「往這里直走,再往右拐個彎就到了,如果到時還不認識路,可以問問沿途的村民,他們都認得的。」
「謝謝這位大爺」冬青習慣性地掏了荷包,拿出了一粒碎銀與他,這個老實的農民從未見過銀子,不禁有些兩眼發直,愣愣的不敢收。
冬青輕笑,硬把碎銀塞他懷里,隨後準備往趙信良家走去。
接下了碎銀的老農回神後立馬叫住了冬青︰「這位姑娘,不知你找信良什麼事?他如今不在村里了,你要找也該去鎮上找他呀。」
冬青訝異,轉過身子來詢問道︰「你說什麼?他們如今不在這個村了?」
「你不知道啊?」因了受人好處的緣故,老農開始變得熱情起來,見冬青絲毫不知情,便解釋道,「他們家早在今年春就搬去了鎮上,說是要搞生意,在鎮上盤了一家酒樓下來自己做,如今可火了,不僅開了一家二層的酒樓,還開了一家二層的藥鋪,現在連宅子都買上啦日子過得可瀟灑適意了,他現在可是咱們村最有錢的人 」
「不會吧?」冬青簡直不敢置信。
「我還以為你是他生意上認識的好朋友 ,原來你不知道這些啊?」老農笑著道。
「大爺,那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會看著辦的。」冬青辭別了老農,轉而匆匆往馬車這邊跑來。
呂氏在車上等得焦急,不過她知道此去家中有一段路子要走的,也就沒有再派車夫去催冬青。
不料,冬青竟提前跑回來了。
急得呂氏趕忙問︰「怎麼了?難道是他們認出了你的底細,追過來要討伐我了麼?」這樣的場景,呂氏不知想象過多少回,每每午夜夢回之際,都嚇得她不敢睜開雙眼。
冬青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也似,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忙解釋道︰「不是不是……剛才奴婢遇見一位大爺……奴婢找他……問路……」
「你先上車喘口氣再說。」呂氏給冬青讓了位置。
冬青立馬上了馬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氣息平穩,稍稍平靜了一會過後,便忙不迭地向呂氏道︰「變化太大了」
「什麼意思?」
「剛才那位大爺介紹說,趙信良一家早已不在趙家村過日子了他們舉家搬去了清河鎮」冬青此時表達起來有些紊亂,呂氏听得半懂。
「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她的離開,讓他們難以抬起頭來,在這里過不下去了,才搬去清河鎮的麼?
思及此,呂氏的內心更為煎熬。
冬青又接著說︰「據說他們家前幾年發了一筆小財,日子是越過越好,在今年春,舉家搬去了清河鎮過日子,現在更是在鎮上開了一家酒樓,一家藥鋪,買了一座二進的宅子」
「怎麼可能」呂氏瞳孔放大,面對這樣的好消息,居然表現得有些懼怕
「應該沒錯才對,那位大爺言語懇切,細致,而且也沒有什麼理由騙奴婢。」冬青肯定道。
呂氏卻是身形一晃,微微癱軟在車廂里,嘴上喃喃道︰「完了……我本還打算說,看看有沒有機會能夠回來,他們此時落魄些還好,興許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接受我,讓這個家變得完整一些。可他們現在偏偏飛黃騰達了……那麼再面對我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怎還會有心接受?」
「夫人,您別這麼悲觀,其實現在老爺待你也是不錯,您還是趁早收收心,一心待老爺罷倘若被老爺知道您的心思,那將會鬧得不可開交的呀,夫人您可要顧及那慘痛的後果呀」冬青見狀,趕緊又勸說道。
呂氏此時對年世友根本沒了心思,只哀嘆道︰「還是我以前太年輕不知事……」
冬青不敢對呂氏的私事妄加評論,只怯怯地詢問道︰「夫人,那咱們現在是回宜陽麼?」
呂氏搖頭︰「不,既然來都來了,還是看一眼再走,咱們出發去清河鎮吧。」
「夫人?」
「讓車夫去就是,出了事我來擔。」呂氏放下這一言,便不再言語。
馬車緩緩啟動,過往的人群見著了,都紛紛停下步子來歆羨地看著,自趙信良一家富了以後,來趙家村的馬車可是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了啊。
風輕輕地掀動了車簾,呂氏那保養得當,精裝細致的臉容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大家面前,行人見了,不禁稱奇,這樣穿著富貴的婦人,看著竟是那樣的眼熟,只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見過她……
待馬車離開了趙家村有一會子之後,先前那位給冬青解說的老農卻忽然激動地看向大家︰「哎呀剛才那個可不是幾年前跟人跑了的信良媳婦麼」
「是麼?真是她?」
村民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興奮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趣事一般,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有對呂氏指指點點的,也有非議趙信良的。
過往的趙老2依稀听得了一些內容,細細詢問過後,便是再也閑不得一刻,立馬扛著鋤頭往家跑去
呂氏的馬車一路來到了清河鎮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乘馬車經過這條路,從前的時候,全是搭人家的牛車去的鎮上,不過那時候,去鎮上逛逛已是她此生最大的盼望。
她一路上的心情都格外緊張懼怕,有些不敢面對此時此刻熟悉而又陌生的孩子與丈夫……
到了鎮上,也還是讓冬青下車去問人問路。
打听到了千禧樓與趙氏藥鋪的位置,呂氏既欣喜又情怯,馬車越是接近目的地,她的心就跳得越快……
她就這樣坐在馬車里,靠車簾的縫隙悄悄地觀望著千禧樓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人群。若不是親眼所見,她實是難以想象,這家偌大的酒樓,現在為趙信良所有。
冬青隨意尋了個人來問了問,那人道出了這家酒樓老板的名字,並順帶指了指趙氏藥鋪,意思是也是趙家的家業,爾後還給冬青推薦說,這里的菜真不錯,醬料的味道更是一絕,不來這里吃飯實乃人生一大不幸。
冬青將探听來的消息一一匯報給了呂氏,呂氏當即就落下了兩行淚來。
從這些消息中不難看出,他們幾個如今過得也不比她差,可是,這樣富貴閑適的生活,好像早已不屬于自己了……
她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麼自己當年不能安分一點,耐心一點地等待,也就是幾年的時間,她照樣可以享受著榮華富貴,而且還心安理得,不用受這麼沉重的譴責與報應
經過趙氏藥鋪的時候,呂氏無意瞥見早已長大的趙弘林,正端坐在櫃台前與一個中年男子聊天,模樣清俊,舉止不凡,弘林現在,定是個頂天立定的好男兒了吧?
她好想下馬車去跟他打聲招呼,好想見見趙信良與趙相宜,相宜現在應該是個粉女敕的小姑娘了吧?
自己離開家的時候,她還太小,不知現在幾年過去了,她可還記得自己這個沒良心的娘親……
「冬青,我好想下去看看他們」呂氏忍不住哭道。
「夫人,要理智些啊,您這樣貿然下去,指不定會生出事端來的,屆時要是再傳到老爺的耳朵里,您該怎麼自處呀。」冬青苦口婆心地勸道。
「說起他我就有恨」呂氏忽然咬牙切齒道,「憑他在外的交際與見識,相信他應該早就知道這些變化了吧,可他卻完全隱瞞了我」
「可能老爺也是害怕失去您呀。」冬青繼續開解道,生怕呂氏想不開,此時就下車去自曝身份,屆時東窗事發,她這個當丫鬟的豈不要被年世友給千刀萬剮?
「他若是真擔心這個,就不會接二連三地納妾,冷落我,給我難堪。」呂氏決絕道,並自行戴上了帽幃,「我就下去一會,馬上就回來,你別跟著我。」
「夫人」
呂氏強行下了馬車,有帽幃遮擋著,加上身段臉容的裝飾,相信其他人認不出自己來。
她站在趙氏藥鋪前久久張望著,盡管趙弘林就近在眼前,可她卻不敢邁出那一步去接近他。
還是小林瞧見了呂氏的異樣,立馬上前來招呼道︰「哎喲,這位夫人,親自來買藥麼?我們店里的藥可好可實惠了,您不妨進來仔細看看吧?」
呂氏點點頭,沒說話。
趙弘林正跟李掌櫃的在聊天,見呂氏進來了,不禁抬頭看了看,以為只是尋常客人,便沒怎麼在意。
呂氏在趙弘林埋下頭去繼續跟李掌櫃的聊天之際,眼里充滿了失望與悲傷,是啊,在弘林眼里,她現在就是這麼一個陌生人吧。
那麼如果自己把帽幃摘下來呢?
恐怕就要成為仇人了吧……
伸到帽檐上的雙手忽然又緩緩放下。
她佇立在原地,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的兒子。
他的身形比自己離開的那年抽高了不少,身上早已不再穿鄉下時的粗布舊衣,而是換上了月白的蘇繡冬衣,那上面的繡紋何其精巧,一看就知道是昂貴的貨色,看來……他們的日子是真的過得不錯。
他的臉容稜角分明了起來,臉上的稚氣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便是一股子青澀而硬氣的男人味,可他今年才十二啊
在過上這種日子之前,他們一定很是煎熬吧
「哥哥,爹爹要我們回府用飯,說是二叔今天來鎮上看我們了。」一聲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呂氏的思緒,她的心為之一顫,猛地轉過身子去,只見面前立著一個粉女敕可愛的小姑娘。
她穿淺紫色的兔毛小夾襖,下面配月白色的蘇繡百枝裙,面容溫婉寧靜,聲音有禮動听。
這就是她的女兒相宜麼?
才幾年不見,她竟出落得這般好
盡管還未成人,可小模樣卻早已悄悄地凸顯了出來,而且性格乖覺可喜,簡直讓人愛不釋手
好想上前去模模她柔女敕的臉頰,可是自己的雙腳卻像是在原地扎了根一樣,僵硬而沉重
「哥哥……」趙相宜走近了趙弘林這邊,小聲而小心地嘀咕道,「你有沒有發現,對面那個婦人一直在盯著你看?」
趙弘林微微蹙眉,順著趙相宜的話往呂氏這邊看,果見呂氏正痴痴地看著他,神色呆滯,被發現之後,更是手足無措,最後倉皇逃出了藥鋪。
「管她,反正我不認識,咱們走吧,別讓二叔他們等急了。」趙弘林搖搖頭。
兄妹倆經過藥鋪門口的時候,趙相宜更是興奮道︰「今天是娘親自下廚呢,我都等不及要去嘗一嘗她做的菜了,從沒吃過呢我听文珠說,她可是練習了好久好久了」
「哦,是麼,那我們……」
兄妹倆後面的那些話,呂氏一概沒听清……
只覺得趙相宜的一聲「娘」,猶如一個晴天霹靂也似,猛地砸在她的頭上,毫無征兆,所以顯得特別痛。
他們親生的母親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麼,何以又多出了一個「娘」?
呂氏不敢再往下想,只流著淚跑回了馬車這邊,見到冬青的時候,更是一語未發,直至馬車緩緩啟動之後,呂氏方開口命令道︰「再去他們的宅子那邊看看,看看就走……」
等馬車停在趙府附近之後,呂氏悄悄地掀開簾子來打量起趙府來,好氣勢的府邸,好端莊的下人。
如若不是提前知曉,她真不敢相信這是趙信良他們的住處
「夫人,這些禮物怎麼辦?」冬青忽然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要按照原來的計劃拿進去給他們麼?」
呂氏的視線落到了車上的禮品上,皆是些普通貨色,在來這里之前,她絕對有信心能讓孩子們喜歡,可看到他們如今的生活之後,呂氏簡直心灰意懶了起來……如今的他們,怎會看得上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都扔掉吧。」呂氏指著那些禮品道,「我們走吧,在這久留不好。」
途徑的時候,踫上了乞丐攔車,呂氏剛好就讓冬青把那些禮物全數給了他,乞丐如獲珍寶,可呂氏卻苦笑不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