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將他們安置在供下人們探親的別院。」
「你做的很好,我們去看看。」不凡輕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樹蔭。
洪凌跟在他身後,又道︰「寧公子回來了。」
不凡偏頭過來飛快的看向他︰「他回來,可有人看見?」
「不曾有人看見,淑娘支走了所有下人,王妃不會知道他離府。」
不凡收回視線︰「那他可知道郡主回府的事?」
「寧公子從來不許人將郡主的事往院子里傳,再加上這時他院子里沒有一個下人,應該是不知道。」
不凡輕嘆了口氣︰「又要可惜了一把好琴。」
洪凌微微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來這麼一句話,看了他一陣,不見他再說什麼,看向前方,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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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離開靶場,暗松了口氣,終于過了一關。
也不敢問人不凡的院子怎麼走,加上一陣騎射,又出了一身汗,索性回自己的住處重新洗個澡,再尋丫頭引了去不凡那邊。
常樂寢室有花廊連著一間專門供她沐浴的小院,小院里花香撲鼻,十分宜人,又引有溫泉,騰騰熱氣從泉眼熱冒出,將掩在四周的輕紗幔帳映得如同仙境。
無憂褪去身上薄紗長裙,步下溫熱的泉水,靠坐下去,任如羊脂的泉水浸過肩膀,慢慢合了眼。
她在宮中時,丫頭不願理她,很小的時候便自己洗澡,到了二十一世紀更是如此,到了如今再也不習慣別人服侍著沐浴,打發去周旋在附近的侍女,只留了千千一人在身邊。
千千雖然是新招進來的,但郡主身邊的人,有哪個是不會看眼色的?自然看得出來,這個新來的丫頭很合郡主心意,對她自然不敢怠慢。
無憂離開後,便去領了新衣過來,收掇著給她洗澡換過,又將她安排在無憂貼身侍女所住的耳房,便于郡主隨叫隨到。
千千認定來這里是要受苦的,突然有這樣的待遇,暗慶因禍得福,但同時明白這一切全是托無憂的福,現在自己跟她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如果她倒了,自己也就完了。
如果想這一世平平安安的過去,就得保得無憂平平安安,望著水中閉目小睡的無憂,將拳頭一握,這一世生是無憂的人,死是無憂的鬼,說什麼也要保得無憂不倒。
蹭到池邊坐下:「郡主,雖然我在上面也是要服侍人的,但是這里和上頭畢竟不同……」要想保得她,就得自己不露馬腳。
無憂微睜了眼,笑睨向她,果然是個機靈的:「規矩,我會教你,你不用擔心。不過你得去幫我做件事。」
從宮里出來的人,哪能不懂得規矩,這里雖然不比得宮里,但也是大同小異。
然今天與不凡做了番小較量,那個人實在不容人小看,在沒有失去這個暫時的地位前,她得抓緊時間將一些未了的心願給了了。
千千鼓了鼓腮幫子,就知道她留下自己是另有目的,干笑了笑:「什麼事啊?」
「將這世間長琴彈得好的人的名單收一收,順便打听一下他們的背景。」無憂欠了身,壓低聲音:「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特別是王妃和不凡。」
無憂沐浴出來,天已黑盡。
雖然極不願意去不凡那處過夜,但怕王妃有所懷疑,只能硬著頭皮往那邊去,好在過去與冥王一屋子住了十八年,倒也不介意與男人同睡,前提是那人不爬上她的床。
將千千留在自己屋里自行熟悉,另由小丫頭引著前往不凡的住處。
路過一處幽靜之處,遠遠听見有清清泠泠的琴聲傳來,恍听似渾厚低婉,纏綿著身邊風吹竹葉之聲,余音裊裊,象是欲拋開一切,月兌塵而去。
無憂暗贊是何等胸襟的人才能彈出如此曲子。
垂頭微微一笑,這院中還有如此高超琴技之人,不由的停了下來,朝著身側幽竹小道望去。
驀然曲音一轉,一掃方才的清和祥寧,低沉下去。
無憂不由的隨著豎耳細听下去,曲音清寡而幽沉,零零落落,叫人听之不自覺的隨著曲子感傷欲泣。
無憂身子一僵,耳邊旋繞著從竹林後溢出來的悠悠琴聲,聲聲輕撩著她的心,如墜入了陽春迷夢,又如卷入萬丈冰窟。
這曲音……
心髒不受控制的突突亂跳,驀然推開身邊丫頭提著的照明燈籠,朝著小徑急奔而去。
曲曲拐拐直到一個依著山泉一角的小院前才停下,也沒來去留意頭頂門匾,放慢腳步,朝著院里走去,繞過門口的幾株青竹,見一叢方竹林前竹籬下掌了盞燈。
燈下,側對著她坐著一位青衫少年,頭發隨意用了條同色的發帶半攏到腦後,與頂發束在一起,順發而下。
面頰半側,看不見容顏,穿戴齊整的衣領上露出的那抹肌膚如脂似雪,在如黑緞的長發掩映下,象攏在一層輕煙薄霧中,這意境美得如夢似幻。
他背脊筆直,薄削側影完美無暇,卻冷冷清清,帶不出一絲暖意,叫人看了,生出說不出的孤寂之感,仿佛連這間小院也冷了下去。
然這份冷蕭孤寂,卻不由的讓人生出憐惜之情,很想將他暖去。
鬢邊墨黑的長發隨著夜風輕輕揚起,絲絲縷縷,蕩于胸前,明明是動,卻讓他越發顯得清和肅穆。
無憂自進了這院子,雖談不上熱鬧,卻是無處不人來人往,萬萬想不到在這樣的府院里竟有這麼幽冷清冷的地方。
他闊袖半掩,在長琴上輕勾,慢捻的手指,均勻修長,骨瘦縴秀的如同玉雕,如果說不凡的那雙手有遠山柏松的傲然之氣,這雙手便如同幽谷青竹的雅靜。
隨著她的踩著一枝斷枝的一聲輕響,他屈起的手指驟然伸直向琴弦按下,曲聲嘎然而止,手指又再屈起,將琴弦攥緊,如絲的琴弦陷入他的指月復,慢慢的有艷紅的鮮血自那白得盡乎透明的指間溢出,順著琴弦蔓延開來。
無憂呼吸一窒,定定的看著那雙撫琴的手,胸口頓時縮痛,眼眶熱燙,低聲輕喚︰「子言……」
有小廝匆匆從院外奔進,看見院中杵著的無憂,愣了愣。
青石幾前少年已然轉身,背對著她繞過長琴,朝前方而去,只有一個清冷得如同千年寒冰的聲音飄來,「將這琴焚去。」
小廝艱難的吞咽了一下,望向那琴,眼里盡是不舍,「公子,這琴,您雕了一年,這才將將雕成,又是第一回彈……」
無憂這時方醒過神來,怔怔的望著漸遠的一方輪椅,青衣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青竹之後,只留下一縷清風的若有若無的藥香,再便是木輪壓過地面的枯燥聲響。
她呼吸一緊,他竟是殘疾。
正想往前追去,隨她前來的小丫頭已小跑過來,將她拽了,面如死灰,跪倒下去︰「郡主別再為難寧公子,他真的會死去的。王爺在郡主回來前便下了死令,如果奴婢們勸不下郡主,逼死寧公子,奴婢們全得死。」
無憂一愣,打了個激靈︰「我怎麼會為難他,我只是去看看他……」
小丫頭淚如雨下,戰戰兢兢,緊攥著她的袖子的手卻不肯放開︰「郡主也不想寧公子死去,是嗎?。」
無憂收回望向少年身影消失的方向,低頭看向跪在身邊,身如篩豆的小丫頭,暗抽了口氣,這院中當真不能魯莽行事,一步行錯,便要鬧出人命。
長呼了口氣︰「你起來吧。」
轉身不舍的慢慢向外走,到了院子門口,又回頭望向那方青石琴幾,喃喃自語︰「是寧公子麼……」
難不成真是自己認錯了?如果是子言,這般喚他,怎麼能全無反應。
只可惜方才只顧著看他彈琴,沒繞到前面看看他是什麼模樣。
再想著那方輪椅,眉頭慢慢蹙緊。
抬頭望向頭頂門匾,卻是‘墨隱’二字。
垂頭低念……墨隱……寧墨……
原來他就是姨娘說的寧墨……
晚宴時姨娘對他好象頗有意見,這時听小丫頭的話,王爺卻是死活要護著他的。
這院子里的人的心思,還真難揣摩。
小廝捧了琴,拿眼偷睨著無憂,小心的從她身邊繞過,朝外急走,生怕慢了一步,被無憂喚住。
丫頭見無憂不再往里闖,長松了口氣,算是從鬼門關闖了出來,捂了捂胸口,心髒仍止不住的亂跳,拾了倒在一邊的燈籠,起身朝無憂急追過來。
無憂回過頭,見一身白袍的不凡朝著這邊慢慢走近。
他看見她,原地停了下來,靜靜等著,腰間的如意墜隨著被風鼓起的衣袂輕輕晃動。
無憂輕抿了抿唇,背了手,裝作無事一般朝他走去。
到了面前,裂嘴一笑︰「你是來尋我,還是護他?」他自然是方才見到的那位少年。
不凡笑了笑,不作回答,只是身子微偏,讓出道來,柔聲道︰「夜了,回去歇了吧。」
他聲音溫柔曖昧,真象與她同床共枕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