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時,院外有人敲門,蘇靜姍听見門響,但因自己是女孩兒家,便沒有動身。計氏在正屋也听見了,待得穿好衣裳出去,卻見是田悅江立在院外,不禁吃了一驚。
她一面把田悅江朝里面讓,一面詫異問道︰「田少爺這樣早,可是有事?」
田悅江站著沒動,擺了擺手道︰「蘇太太,我說幾句話就走。」說罷,朝甬道口看了看,見路上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問道︰「蘇太太,恕我冒昧問一句,蘇州劉家是否已上您家提過親了?」
「田少爺,你怎麼知道……」
計氏一語未完,就被田悅江匆匆打斷了︰「蘇太太,劉家嫁不得」說完,就把劉士衡重病在床,為他娶妻其實是為了沖喜一事講了一遍。
這樣講,倒也說得通,但計氏還是不大相信︰「劉家那是甚麼人家,就算要娶妻沖喜,找個門楣不高的官宦人家的庶女也不是難事,怎麼會到我們商戶家來提親呢?」
田悅江見她不信,生怕蘇靜姍由此嫁過去守了活寡,忙解釋道︰「蘇太太,你有所不知,劉家之所以上您家來提親,乃是因為他家席夫人上蘇州報國寺請高僧算過,席夫人最是信奉那位高僧,所以才依了那位高僧的話,到你們家來提親。」
計氏還欲再問,但一想田悅江何時騙過她們,于是就閉上了嘴,田悅江見她信了,便拱手告辭,低著頭轉身匆匆去了。
計氏看著他走遠,正欲轉身回屋,卻見一小廝匆匆自甬道那頭跑過來,塞給她兩封信,請她轉交給蘇靜姍。
今兒是怎麼了,天還沒大亮,就接二連三地有人到訪,計氏好生奇怪,但定楮一看,卻原來是劉士衡身邊的小廝,松煙。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松煙,你……」她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心想,若是貿然問起劉士衡的病情,那豈不是把田悅江給出賣了?
松煙見她欲言又止,倒也沒多問,只是再三叮囑一定要趕緊把信送到蘇靜姍手上,因為這兩封信,同店里的生意有關。
計氏一听,連忙掩上院門,到東廂找蘇靜姍去了,她知道,這段日子,就因為蘇州總沒有消息來,蘇靜姍正為了店里的生意而發愁呢。她腳步匆匆地到東廂北屋敲門,蘇靜姍听得是計氏的聲音,趕緊披衣下床,把她讓了進來,然後鎖上了門。
計氏把藏在袖子里的信掏出來,遞給蘇靜姍,頗有些激動地道︰「囡囡,這是劉七少爺跟前的松煙才送過來的,說是跟店里的生意有關,你快拆開看看。」
兩封信,一厚一薄,薄的那封,蘇靜姍不用拆也能猜到里頭是甚麼,因為松煙送這樣的信,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不過怎麼還有封厚的,難道與劉家的提親有關?
蘇靜姍帶著疑惑,先拆了那封薄的,里頭果然同以前一樣,僅有一張信紙,信紙上既無抬頭,也無落款,只有一排數字而已。她看到這張紙,心中某處的一塊大石頭,突然就落了地——劉士衡需要她做假賬時,就會讓松煙送這樣一張紙來,上頭的數字,就是做假賬的數目。但這次的信,又與以往有些不同,以前隨信送來的,還會有一張銀票,乃是付給蘇靜姍的「工錢」,蘇靜姍提起信封,朝里仔細看了又看,還是不見銀票,那一顆才落地的心,就又提了起來。
也許是在厚些的信封里?蘇靜姍將那張記了數字的信紙裝進信封,塞到枕頭下,然後拆開了另一封信。這個信封一打開,蘇靜姍就愣住了。計氏見她表情不對,湊過來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叫一聲︰「這麼多銀票?」
蘇靜姍定了定神,將銀票取了出來,發現銀票中間,還夾著幾張信紙。計氏不識字,也無意窺探閨女的信件,便幫她拿著銀票,站到了一邊。蘇靜姍迅速地讀完信,呆呆地看了銀票許久,計氏小心翼翼地問︰「囡囡,怎麼了?」
蘇靜姍深吸一口氣,道︰「娘,原來劉士衡之所以這樣久沒帶消息過來,是因為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才……」後頭的話,她沒有說下去,而是接過計氏手中的銀票,點了點數目,然後收了起來。
計氏默默地看著她,終于忍不住道︰「囡囡,其實剛才在松煙前面,田少爺也來過,他告訴我說劉家七少爺病重,只怕是……所以叫我別答應劉家的提親……」
蘇靜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信,將信中的內容,挑了幾段讀給計氏听。計氏听完,竟是淚流滿面,哽咽道︰「囡囡,本來娘是想跟你商量收拾行李遠走他鄉,不嫁一個病人的,但卻沒想到劉七少爺對你竟有這樣一番情意,娘,娘就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了……總之你自己拿主意罷……不管怎樣,娘都支持你……」
蘇靜姍卻是苦笑,道︰「娘,你還真相信他的話呀?他若真對我有情意,之前我怎麼沒見識到?他親自來信央我嫁給他,一準兒是因為……」她瞟了瞟枕頭下的那封薄信和那沓厚厚的銀票,沒有把話說下去,畢竟做假賬洗錢的事,計氏並不知情。
蘇靜姍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好像一個擁有某權貴秘密的人,權貴生命危在旦夕,秘密即將不保,她要麼徹底成為該權貴的同伙,為他圓謊;要麼同該權貴決裂,遭到追殺。
兩條路擺在面前,選哪一條才好?嫁給一個病人,總比丟掉性命的強,蘇靜姍自認還是惜命的人,自然選擇了前者。蘇靜姍深吸一口氣,然後平靜地起身,把信件收好,對計氏道︰「娘,我得嫁。」
計氏眼含淚光,緊攥了她的手,道︰「行,我待會兒就去找媒人。」又道︰「囡囡,你是個有福氣的,也許劉七少爺的病因此好了也不定……」
蘇靜姍知道計氏的淚,一半是被劉士衡的信感動的,一半則是因為擔心自己一嫁過去就要守寡,她朝著計氏笑了笑,道︰「娘,不用擔心,就算有甚麼事,我也過得下去。倒是這樁親事,因為劉士衡病重,劉家一定會很急,咱們得抓緊時間……置辦嫁妝了。」
「對,對,對」置辦嫁妝這樣的大事,居然還要閨女自己來提醒,計氏很有些慚愧,疊聲地應著,轉身就朝外走,說是馬上就去請媒婆答復劉家來的媒人,然後去木器店打家具。
蘇靜姍連忙道︰「娘,此去蘇州路途遙遠,家具恐怕是攜帶不便,不如換成別的罷。」
計氏想想也是,便道︰「你說的對,那就買些鍋碗瓢盆,再置辦一套頭面……」
蘇靜姍卻道︰「娘,不如咱們分頭行事,你去請媒人,我來寫嫁妝單子,等你辦完事回來,正好我的單子也就列好了。」
計氏心想,蘇靜姍再能干,也是未嫁的姑娘家,哪里曉得嫁妝要置辦些甚麼,但又不好打擊她的積極性,便只得先答應下來,準備等自己回來後再增減。
待得計氏出門,蘇靜姍馬上取出筆墨紙硯,開始磨墨,然後把劉士衡的來信從枕頭下掏了出來,照著上頭列好的嫁妝單,一一謄寫下來。劉士衡列出的嫁妝,既貴且多,她足足抄了十頁紙才算抄完,直累得手腕酸痛。
剛抄完不久,計氏回來了,見了那許多嫁妝單子,不禁在心里想,果然自己沒猜錯,到底是未嫁的女兒家,不知道要置辦甚麼好,肯定是有的沒的寫了一大串。再等到蘇靜姍把嫁妝單子念給她听,更是嚇了一大跳︰「囡囡,這麼些赤金首飾,還瓖了寶石,還有那麼些田產房屋商鋪,咱們哪里來的錢置辦?」
她們開店至今,加上同青樓做生意的那些錢,如今攢下的大約有幾百兩,這些錢放在普通人家,置辦一份豐厚的嫁妝,也算是綽綽有余了,但蘇靜姍列出的這份嫁妝單,哪里像是嫁妝,倒像是一份家產單
計氏睜大了眼楮看著蘇靜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靜姍想了想措辭,向計氏解釋道︰「娘,這是劉士衡擔心我的嫁妝太過簡薄,嫁過去後會被人恥笑,所以特意為我備下了一些,過兩天就會有人送過來。」
「可這也太多了……」劉士衡細心體貼,計氏替閨女高興,但面對這樣多的嫁妝,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蘇靜姍見計氏仍是一臉訝然,忍不住低聲嘀咕︰「其實這也不是給我的,都是要還的……」
「甚麼?」計氏沒有听清楚,出聲問道。
蘇靜姍連忙道︰「這些嫁妝雖多,但卻並不齊全,只怕咱們自己還得添上些。」
計氏一細想,可不是,那單子上除了田產之類,就盡是些金玉首飾,四季的衣裳和些綾羅綢緞,一概皆無,總不能讓閨女只帶著劉士衡送來的東西出嫁,這些得趕緊添置起來。
她想想這個,再想一想剛才媒婆帶來的話,不禁心急起來,道︰「囡囡,你不曉得,因為劉家這回情況特殊,所以剛剛那媒人就跟我們提了婚期,說是劉家想讓你三天後就從東亭出發,坐車去蘇州,不知你願不願意。」
只給三天的時間準備,是怕劉士衡撐不了那麼久罷。蘇靜姍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道︰「成。」
「囡囡,委屈你了……」計氏的眼淚又忍不住了,「時間這樣的緊,又是坐車一路顛簸,你哪里受得了,可那媒人說,坐車更快些……」
「沒事的,娘。」蘇靜姍拿出帕子遞給計氏,安慰她道,「反正是要嫁的,遲早都一樣。」
「也是,早一天嫁過去,也許劉七少爺的病會早些好……」計氏嘴里這樣說著,可一想到蘇靜姍名為嫁人,其實是去沖喜的,又忍不住悲從中來,哽咽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