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楊家小院自然比不過從前的楊府,特別是後院,老少三代擠在一個大院子里,自然也沒了秘密可言。
溫氏便是如此。
從前她偏居南藤,除了每日去錦繡堂請安,很少和王氏會面,就算是小魚,她也不要求小魚特地去給她請安,說是都在錦繡堂見著了,就不必再多跑那一趟——說好听了,這是體貼;說到內里,是她嫌小魚冷淡,便也越發的冷淡著她。
今次卻不同了,王氏住在後院正房,溫氏同楊孝亭住在東廂房,小魚住在西廂房,每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楊孝亭又病著,溫氏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想出去打牌便打牌,想和鄰家的三姑六婆閑逛便閑逛,當然,也不能想和誰會面就和誰會面。
更讓溫氏難以適應的是,從前各自都有小廚房,想吃什麼,讓丫鬟去大廚房取回來也好,吃著不順口,花自家的錢讓小廚房給做也好,都可以自個兒吃自個兒的,現如今,為了省錢,一大家子人都要坐在一塊兒吃,這樣也可以在飯菜上節省些,就像王氏說的,每樣少做點,省下錢來多做幾樣也是好的。
這樣一來,她每日都得活在王氏的眼皮子底下,貼心的閨女都不在身邊,只對面住著個夫家的外甥女,不但自個兒不喜歡她,那孩子也不喜歡自個兒,面上笑模笑樣,客客套套,實際上誰都知道,那心都隔著厚牆呢。
從前也還有楊孝亭疼她,如今楊孝亭病著,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每天還要一天三頓的熬藥吃藥——丫鬟們又都散了,只剩下那兩個,哪里夠使喚?
所以,這樣的日子,她只過了一天,就煩透了。
她初時還哄著楊孝亭,覺得這家里如今也就他貼心,自個兒煩心的事兒也還能跟他說,誰知楊孝亭對誰都能露出點笑模樣了,就看見她煩,連看見她都皺眉頭……她心里頭原本要跟楊家一塊兒過苦日子的心頓時去了不少。
說句本心的,若不是看楊孝亭平日對她那樣疼,不是怕兒女們瞧她不起,說她在大難臨頭的時候只想著自個兒,真恨不能此刻便要回娘家了。
這人一生出這樣的心,那態度便不同了,像此刻一大家子坐在一塊兒吃晚飯,楊沖跟王氏說學堂的先生讓他明日起去做抄錄,王氏又是心疼又是高興,便說了句「年輕的都該出去掙錢養家」的話,溫氏便不樂意了︰
「婆母是看媳婦呆在家里吃閑飯生氣了?我可是伺候著一個病人呢。」
王氏也不甘示弱︰「伺候自個兒的男人,你倒覺得委屈了?哪個女人伺候自家男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你見誰抱怨過?」
「媳婦可不曾抱怨,只怕是有人抱怨媳婦在吃閑飯呢。」溫氏低著頭,看上去很是恭謹,說出來的話可跟這樣子根本不搭。
「這家真的是敗了」王氏被溫氏氣得夠嗆,那飯碗往桌子上一墩,拍著桌沿怒道,「媳婦都敢頂撞婆母,挑婆母的刺兒了我在京中的時候,哪里敢這樣跟婆母說話?你這里可倒好,我只夸贊了一句沖兒懂事,你便自個兒跳出來了」
溫氏心里頭雖然不高興,王氏的積威猶在,她也不敢怎樣,只得閉了嘴不說話。
楊沖見了,連忙岔開話題道︰「祖母,曾祖母最近可有信來?」
王氏搖頭道︰「現下還哪里敢寫信?你祖母初來梧桐鎮的時候給你曾祖父、曾祖母寫過兩回信,不久便有人過來查訪……哎,從前的事兒不提了,你明日去了學里,好好做事,好好讀書,切莫把功課荒廢了。」
楊沖連忙點頭答應著,又說了兩件學里听來的趣事,這飯桌上的氣氛才融洽些了。
溫氏見人家祖孫倆說得高高興興,就連小魚都在一旁跟著笑,心里越發的不爽,急匆匆的吃過飯,便告辭回房了。
王氏也催著楊沖和小魚快快吃完,讓下人收拾桌子,她帶著楊沖和小魚進了里間,小聲問小魚今日在春濟堂的情形。
小魚簡單說了幾句,也說了閑悅山莊來人請程漢儒出診的事兒,王氏听小魚說程漢儒不肯讓她跟著去,心里便有幾分失落︰「看來還得多花些日子。」
「是。」小魚應了一聲,便轉頭去看楊沖,想瞧瞧他會不會把他的計謀跟王氏說出來,誰知楊沖只是低著頭不說話,想來他是不願跟王氏說的,索性也便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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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小魚才到春濟堂,程漢儒便笑呵呵的看著她,她卻只是裝傻,先是跟大家請安問好,隨後又去藥櫃那邊去看斗譜。
程漢儒終于熬不住,把小魚叫到近前,努力抑制著自個兒的不滿,扯著嘴角笑問道︰「小魚,那書呢?」
在一旁收拾的金澤立刻轉頭看了小魚一眼。
小魚卻只是一愣︰「什麼書?」
程漢儒越發的不樂意了︰「醫書啊,你外祖父,楊老爺子的醫書。」
「呀」小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來,「我給忘啦」
程漢儒背後的金澤劇烈的咳嗽起來。
「這是怎麼了?」程漢儒對小魚有氣發不得,便拿金澤的咳嗽說事兒,「怎麼無緣無故的咳嗽得這樣厲害?」
金澤不敢說自個兒忍笑嗆著了,只能信口說道︰「徒弟昨夜受了些風寒,還有很多清亮亮滑溜溜的痰……」
程漢儒冷哼道︰「那鼻疾可又犯了?」
「……又讓師父猜著了。」金澤低頭默了一默,終于點頭承認。
「這哪里是猜的?我早就說你邪壅鼻竅,肺經蘊熱,讓你好生吃藥,你偏說自個兒好了,吃了兩日便不肯再吃,現在倒好,稍受風寒之邪便復發,誰家的病患還敢再信我的醫術?」
他里唆的說了一大通,用現代西醫的說法其實就是金澤從前感冒治療不徹底,留下了鼻炎的毛病,現在很容易就復發了。
程漢儒說了金澤一通,見小魚也看著金澤不說話,有心在小魚面前顯露一番,便再問金澤︰「若讓你自個兒給自個兒開方,你會用哪個方劑?」
金澤立刻道︰「師父教導過,‘水樣的鼻涕水樣的痰,治水的青龍把水蠲’,不論是徒弟的鼻疾,還是這咳嗽清痰,都可用小青龍湯加減。」
「哼,倒還記得還不快去揀藥?」
程漢儒似乎很是滿意。
「我來我來」小魚正想借故逃月兌,卻被程漢儒一把攔住,「小魚,回去拿兩本你外祖父的醫書來看。」
小魚早就想好了他可能會這麼說,便順順當當的應承下來,轉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程漢儒立刻把她叫住,「讓金澤陪著你去。」
小魚暗叫了他一聲老狐狸,卻也沒有旁的辦法,只能跟金澤一道出了春濟堂,躑躅的朝楊家小院走。
金澤听小魚說自個兒忘了,便想到了她昨日說的什麼「記性不好」,知道她是故意的,此刻自然不放過一點嘲笑她的機會︰「自做聰明了吧?我瞧你現下怎麼辦。」
「那醫書是外祖母的寶貝,連舅舅、表哥都不得看,哪里能隨便拿出來給神醫看?回去指定要捱外祖母的一頓臭罵」小魚看上去頗為懊惱。
「那你不跟師父說?」
「我哪里敢說?神醫收我做學徒的時候便不情願,還是外祖母苦求才答應的,也不知道日後是不是願意收我為徒——我第一日去了便不听他的話,只怕以後都沒好日子過了。」
「很多行醫之人都把各自的藥方看得比命還重,不然怎麼會有祖傳秘方之說?師父只是隨口跟你一提,你若不肯,誰又能拿你怎麼樣?我看你不是怕師父不收你為徒,是怕他不肯帶你去閑悅山莊吧?。」
小魚微微一怔。
金澤轉頭冷笑道︰「這世間的女子都是一樣,就愛那英俊多金的富家公子,特別是那自認為有幾分姿色的,都用盡了心思手段嫁入豪門——你听說人家的十三公子來了,便也動了心思,是不是?」
小魚這才知道他猜的是這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是啊,你師父方才猜著了你的病,眼下你又猜著了我的奢念——你們師徒都夠厲害的」
「你什麼意思?」金澤那臉都急紅了。
「這樣行不行?你讓我幫你診脈,你也可以幫我診,咱們看看你師父猜得對不對,再看看你猜得對不對,如何?」小魚挑眉壞笑。
金澤那臉更是紅了一層︰「你跟安瑞禾好的不學,這笑倒學了個足斤足量你有本事學學人家的一匙準,你瞧他揀藥,隨便拿藥匙一蒯,那分量便大致差不多,只需稍作增減便好——你光會背個斗譜有什麼用?」
兩人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斗了一路的嘴便到了楊府,小魚站在門口不肯進去︰「金澤,我怕我跟外祖母說了,以後連我都不能看那醫書了——現在舅舅、表哥都不準看的,不信你去問表哥……」
金澤卻只拉著小魚繞過楊府小院朝前走,越走離楊府小院越遠︰「笨那你回去不會就這麼跟師父說?」
小魚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金澤的意思,這讓她心里雀躍不已——她一直以為金澤和程漢儒既是師徒,又是父子,一定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要對付一個便得對付兩個,誰想他們其實是貌合神離的?
再想想那日金澤獨自一人坐在河邊哭,想來也是跟這個有關系。
既然如此,小魚心里頭便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