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發,千絲萬縷般糾纏。
羅夢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不忘听沈飛鷹離開前的吩咐,乖乖吃飯、好好進食,就是想把身子養好,早一天等到他來、早些兒跟他一起,回到京城里去。
他回到京城後,三不五時,就讓人送東西到定遙城來。
用的、吃的,他一樣都沒有忘記。
偶爾,南宮遠還會幫著送來書信。
沈飛鷹性格剛硬,寫的書信,字里行間里,沒有什麼甜言蜜語,就是叮囑她要听話,要吃東西,不要給南宮家添亂添麻煩。
羅夢看了莞爾,捧著信直笑著。
做人做客的道理,她可是比他還嫻熟,瞧他擔心的。
她相思滿懷,起初還能忍著,幾天才寫一封信,到了後來,每日都寫盡思念,累積幾日之後,才厚著臉皮,裝進一個小匣子里,請難得起床,特地來探望的銀銀,把小匣子交給南宮,送回京城里去。
睡飽飽的銀銀,心地很好,不像姊夫嚴耀玉討人厭,收下滿匣子的信,離開後就交給丈夫。
小匣子送出後,羅夢更天天等著回信。
每天早晨,梳洗完之後,她引頸盼望,每回見著了銀銀,也要頻頻追問。
「銀銀姊,有京里來的信嗎?」
被問了幾日,銀銀終于笑出來,故意回問︰「京里來的信,那是有很多,南宮家也是做生意的,你是要看誰家來的信啊?」
羅夢臉兒嬌紅,不過隔了一日,她仍再接再厲,照樣追問。
棒了幾天,就像是半輩子那麼久,銀銀過來的時候,身後的丫鬟不再雙手空空,而是捧著一個大包袱。
「這是南宮要我轉交的,說是跟著他托大風堂保的重鏢,一塊兒到定遙城的。」銀銀還睡得不夠,就被夫婿抓起來,至今半夢半醒。
羅夢迫不及待,接下包袱後,直接打開來看。只見包袱里頭,裝的都是暖手筒、新羅襪,還有稍微寬松點的新衣裙,全是真絲織造,皆是她愛用的顏色與繡紋。
等到她小心翼翼、愛意滿滿的翻完,把握機會的銀銀,己經作了一個夢,稍稍醒轉過來,睜眼就看見滿桌衣裳。
「才入秋,江南還熱著呢,這哪穿得下,你的男人是想些什麼?」
她男人呢。
是啊,沈飛鷹是她是男人了。
羅夢臉兒更紅,好害羞,又好喜悅,忍不住要為他說話。「他知道我怕冷,擔心我冷著了嘛……」
轉眼,銀銀又睡著了,沒能再多說什麼,被丫鬟們小心翼冀的抬出去,回去繼續舒舒服服的睡覺了。
等到屋里沒人了,羅夢才匆匆忙忙,去翻擱在包袱最底處的信。
信才一打開,幾紛金黃點點就冒了出來,那香氣如此熟悉,原來信里竟夾了些許的金木犀,小小的花,帶著微微的金黃,還有沁人心肺的淡淡花香。
他的信中,還是沒幾句話,不曾有半絲柔情。
可是,信的最末,卻有一句——
院子里的花開了,入了秋,別染上風寒。
鷹
偌大的羅家府邸,只有她的院子里頭,種有金木犀,別的院落就算有種桂花,卻都是銀木犀,開的花是白色的。
想來,是沈飛鷹去了她的院落。
這些花,是他的思念。
她心中一甜,好暖好暖,只覺得相思全沒白費。原來,他也想著她的,信上沒說,卻將桂花擱進信里,代替難言的相思。
剎那之間,羅夢一顆心微微的熱,纏心繞身的思念,變得更深更緊,讓她難以呼吸。
丙然,書上說得沒錯,四百四十種病,相思病最是苦。
小心翼冀的,羅夢捧著那封信、捧著那些雖然被壓扁了,卻依然香氣縈繞的花,將它們裝在盤子里,人在寢室時,就擱在床頭;人在花廳的時候,就擱在桌上,天天看著就紅唇彎彎。
她猜想著,沈飛鷹是用什麼方式,去摘這些花,才不會被人瞧見,免去鏢師們的善意取笑。
想著想著,又笑了,笑著,又更想他了。
後來,她怕花被風吹跑了,全縫進香囊里,隨時都貼身帶著。
三個月,過去了。
從仲夏等到了中秋,雖然,南宮一家人都對待她很好,銀銀更是把她當成妹妹,每次從京城來的信里,沈飛鷹都要她耐心等候,可是中秋時月圓入團圓,跟南宮一家賞月過後,回到院落里更覺得寂寥。
望著天邊的圓月,她深深嘆息著。
他是那麼忙,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空來接她呢?只怕他來的時候,都己經入冬了,數來數去,還有那麼久、那麼久……
羅夢等不及了。
她軟語輕言,有意無意的在大夫來的時候,套問出月復中的胎兒安穩,就算要遠行也無妨後,就不著痕跡的籌備著,要偷偷回京城,給他一個驚喜。
等到沈飛鷹見到她,臉上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
很肯定的,他第一反應會是生氣,但是她對撒嬌的功夫,可是頗為自傲,確信無論他再怎麼生氣,她的嬌言軟語,最終能哄得他氣消了。況且,看在孩子的分上,他不會生氣太久的。
好,就這麼決定了!
羅夢紅唇彎彎,嬌柔的身影,隔日就在南宮家消失不見。
她心心念念著,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有預料到,迎接自己的卻是驚嚇。
憑著無敵的美貌,要偷偷回到京城,對她來說,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的小事。沿途遇著她的人們,被她嬌聲求著,就全都心軟了,又看見她懷有身孕,更是義無反顧,搶著送她回京城。
要避開嚴耀玉的眼線,雖然不容易,倒也不是做不到。
每個人都有習慣,而習慣最是難改,合作多年,她的銀兩沒有白花,在取得沈飛鷹消息的同時,也揣摩著嚴耀玉的想法。
為了隱瞞到底,她仔細推敲過,回京城的路徑,就連嚴耀玉都沒有盤算到。
所有的人,都沒有料到,羅夢會在這時回到京城。
她喜孜孜的穿戴斗篷,遮得好嚴密,從進入京城之後,就滿心的期待,想著等會兒,見著他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又該如何讓他消氣。
馬蹄達達的踏著,拉著馬車左轉右拐,好不容易終于來到羅家府邸前。
「夫人,您說的地方到了。」駕車的車夫說著。
「好。」她滿心愉悅,捧著五個多月的身孕,還要維持優雅的姿態,下車的動作確實有些艱難。
「夫人,您慢些。」連車夫也憐惜,先瞧瞧她,再看看眼前眾人圍觀的豪門,問道︰「您是趕回來,要參加喜事的吧?」
喜事?
她微微一愣。
才剛站穩,喜慶的紅色就迎面襲來,讓她措手不及。
「是啊,瞧這樣子,是婚事呢!」車夫認出門前的雙喜,隔著一堵人牆,伸手指給她看。「別擔心,您趕上了。」他說,替她高興。
羅夢用一塊銀子付了車資,車夫直呼太多太多,要換錢找給她,她卻輕聲說不用,徑自一步一步的,朝羅家府邸走去。
是誰要成親呢?
她猜疑著,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更不明白,沈飛鷹在信里,為什麼只字未提,沒告訴她大風堂有喜事。
是因為,要她安心養胎嗎?
還是……
愈是往羅家走去,喧囂的喜慶聲,听得愈是清楚,圍觀者的談話聲,也一一入耳,一句又一句、一步又一步。
「真沒想到,沈總管要成親呢!」
「是啊。」
「難怪,他先前不願意娶羅夢,還當場拒婚。」
「據說,是家鄉來的女子,始終有情,才會不肯娶羅夢。」
什麼?
他們在說些什麼?
羅夢仿佛在夢中,腳步虛浮的往前,走向她最熟悉的家——也是沈飛鷹曾經當面拒婚,當眾羞辱她的地方……
是听錯了吧?還是哪里有誤會?
「看,就連成親,都要挑選在羅岳父女不在的時候。」
「等到羅岳父女回來,也不能多說了吧?」
「對對對,再怎麼說,天下第一美人不可能做妾。」
「太委屈她了。」
「是啊是啊。」
「話說,龍無雙怎麼還沒到?」
「快了快了,準備刀劍,多少需要一點時間。」他們興奮的談論著,知道今晚肯定有好戲可看。「她放話要來砸場子呢!」
「啊啊啊,希望鬧得熱鬧些。」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看熱鬧呢!
「我昨晚就睡不著了。」
「我可是前天就沒睡了。」
人們談論著,起先還沒瞧見她,以為是一個孕婦,好心的稍微讓開一點,擠出看熱鬧的好位置,只是,等看到她時,眾人都變了臉色,嚇得連退三大步,瞬間讓開一條筆直的道路,直直通往羅家宅邸大門。
羅夢!
竟然是羅夢回來了!
而且、而且、而且……而且她還挺著大肚子,分明是有身孕啊!
她期待的神色,被听入耳的言語,一句一句褪去,轉為過度冷靜的蒼白,縱使是听見了,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沈飛鷹今晚就要成親。
他是說過,要成親的。
不過,他對著她說,是要等接她回京城,跟她成親。會不會是,她偷溜回來的事情,其實被他知道了,所以早早設下禮堂,就等著她自投羅網,要給她一個驚喜呢?
好希望啊,希望事情就是這樣。
但是,當她走進羅家府邸,奴僕們驚訝的臉色,接連失手摔破碗盤,清脆的瓷器破裂聲,卻又是刺耳而不祥,仿佛正說著她妄想妄想妄想……
她沒有停步,直直往大廳走去,非要親眼瞧見,看著沈飛鷹張開雙臂,跟眾人一起笑望著她,說她的計劃,老早就被看破,要她快快換上嫁衣,就可以拜堂成親,立刻結為夫妻。
紅色的燈籠搖晃,當她踏進大廳時,就看見到處張燈結彩,跟先前一樣熱鬧喜慶。然後,隔著滿堂貴客,她終于看見沈飛鷹了。
他穿著新郎的喜服,不像拒婚那日,還穿著白色寬袖勁裝,神色更不像那時冷淡嚴酷,而是滿懷笑意——她沖動的上前,歡喜的就想奔進他懷里,宣布她回來了,婚禮終于可以開始……
但是,那笑容,並不是給她的。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身穿嫁衣,頭蓋喜帕的女人,跟他身貼著身,一同接受眾人敬賀。他的身邊有人了,但是,卻不是她。
瞧見羅夢出現,廳堂從喧鬧,很快化為寂靜。人們訝異的視線,落到她的臉上、她的小骯上,個個都像是嚇掉了魂,有幾個還驚得跌下椅子,比見了鬼還害怕。
她幻想過千萬種,他看見她時的景況,卻萬萬沒有猜想到,會是如此。
沈飛鷹看見她,笑容頓時也僵住了,難得露出驚愕,看著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的黑眸深幽無底,縱然有些失控,當她走到眼前時,卻恢復了原有的表情,明白一切都被她撞見,什麼都遲了。
「大小姐,您回來了。」他拱手為禮,話語微僵。只是微微的,不親近他的人、不熟悉他的人,肯定听不出來。
大小姐?
呵呵,難得啊難得,能臨場不懼、鎮定如常的男人,才足以支撐大風堂、才足以讓她愛慕、才足以對她做出……
羅夢露出絕美的笑靨,來到他面前,笑得美若天仙,用只有他才能听見的聲音,用最平淡的語氣,輕聲問道——
「你騙我?」
事實擺在眼前,她卻就是要問。
他神色不變,同樣淡定,只回答了一個字。
「對。」
被了。
這個字就夠了。原來,萬事皆謊,她騙過他,而他是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了她,還附送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愛語,是假的。
眷戀,是假的。
甜蜜,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對他來說,應該只有恩義算數,從海皇那兒,把她搶回來,以歡愛相誘,一路哄著,還流露出嫉妒;在南宮家的體貼,離別時的依依不舍……原來,這都是他的戲……
想不到啊,沈飛鷹的演技,更勝她一籌呢!
拖延是真的、喜宴是真的。那麼,她的人在這里,到底是真,還是假的呢?真真假假,她有些恍惚,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小骯。
是了,還有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的。
他竟然騙她到如此地步。
「好。」她笑得更燦爛,沒有像上次那樣,在眾人面前失態,反倒儀態萬千,優雅且從容,還連連點頭。
門外,突然傳來喧鬧,龍無雙領著龍門客棧里,不怕死的、被威脅的、衷心耿耿的,率先揮舞刀劍殺了進來,劍光掃過之處,還削掉不少賓客的頭發,呼喝得好大一聲。
「姓沈的,給我納命來!」她揮劍要砍,恨死這個薄情寡義,還膽敢大大方方的辦婚事,要娶別人的男人。「告訴你,今天你休想——」
當!
揮舞的劍尖,才到沈飛鷹眼前,就被他一個彈指,輕而易舉的彈斷,一把寶劍瞬間斷成兩截。前半截劍刀,沒入牆中還在搖晃不定,手中的殘劍,跟著被他一掌拍下,也失手落地。
「再拿刀來,我要——」才嚷到一半,龍無雙就覺得手腕一緊。她正想怒罵,轉頭卻赫然瞧見,握住她的人,竟然是羅夢。
她先有些楞住,接著才毛骨驚然,多想抱著好友,立刻沖出去,把這無情的男人、荒謬的婚禮,全都遠遠拋到腦後去,再哄著好友,說那一切都是刁覺、都不是真的。
但是,羅夢太聰明,不是她哄得了的。
況且,事實就在眼前。
愈想愈惱恨,龍無雙再想發難,手腕卻被握得好緊,緊到她都覺得痛了,嬌小的好友,竟有這種力氣,讓她更驚更怕。
「住手。」羅夢輕聲說著。
「可是……」
她回眸一笑,笑得讓女人也心軟,當眾盈盈福禮。「求公主給羅夢一個面子,千萬不要添亂。今天羅家有喜事,還是沈總管成親,上次的婚宴沒成,已經讓眾人笑話,這次婚宴絕對要成。」
眾人無語,看著她望向沈飛鷹,笑得萬般溫柔。「如果,沈總管不嫌棄我尚未成親,就懷了海皇的孩子,那我願意代替大風堂、代替爹爹,為你主婚,玉成你的美事。」
她將月復中的孩子,推說是海皇之子,還替他撇清關系,這麼做夠體貼了吧?她都不曉得,自己能這麼體貼呢!
「不敢勞駕大小姐。」他說著,黑眸中光芒閃動。
「怎麼會是勞駕呢?」她輕輕搖頭,把情緒都隔絕在外,牢牢的封印,就像個旁觀者似的,笑了又笑。「難道,沈總管嫌棄了?」
「不敢。」
不敢?呵呵,可笑啊,只有她知道,他敢做的事情可多了。
「那麼,就容羅夢逾越了。」她提裙走上禮堂,來到主婚人的座位旁,再要人搬來一張椅子,還對著坐立難安的八王爺笑著。「八王爺,久違了,今日羅夢能與您一同主婚,實在是三生有幸。」
「不、不……」八王爺結結巴巴,臉色灰白、冷汗直流。
「喔,八王爺不願意?」
「沒、沒有……」每次主婚,都驚險萬分。
「多謝八王爺。」羅夢若無其事,坐在搬來的椅子上,還撫平了衣裳上,因為趕路而有的皺痕,確定儀容妥當後,才抬頭對著一旁,僵硬不動的司儀說道︰「開始吧!」
司儀倒抽一口氣,縱然惴惴不安,但是看見沈飛鷹嚴厲的眼色,還有羅夢的笑容,就嚇得不敢拖延,連忙高聲宣布。
「婚禮開始——」
賓客們各就各位,唯獨龍無雙還站著,雙眼惡毒的瞪著新郎跟新娘。
「一拜天地。」
眾人看著,落在羅夢身上的視線,遠比落在新人身上更多。她正笑著,好美好美,美得不像是真的,雙眸里水汪汪的,有著可疑的水光。
她笑著、笑著。
「二拜高堂。」
她親眼看著這一切,笑得更深、更甜。
不能轉開視線,更不能掉淚,她要坐在這里,看著沈飛鷹成親,證實自己有多愚蠢,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也會使計欺瞞,簡直比她更厲害。
計不如人、深情全廢,她認輸,不過,也要輸得體面。
「夫妻對拜。」
眾人鼓掌,掌聲卻稀稀落落,她為了慶賀,反倒拍得最是用力,每個掌聲都格外響亮一響得就像巴掌似的……
「開宴!」司儀宣布著,苦苦的熬著,等到菜剛上桌,他就匆匆下台,溜得不見人影,直跑到暗處,猛拍胸口說好怕好怕。
「無雙,這肯定不是你辦的宴席吧?」羅夢看著好友,笑著問道,端詳著端上來的菜著,若有所思的說道︰「真糟糕,要是不合貴客的口味,讓沈總管丟了面子,該怎麼辦才好?」
「小夢?」無雙小聲叫喚,小心翼冀的湊上前,眼里只看見好友在笑、笑、笑、笑、笑、笑。那笑,讓她膽顫心涼。
「嗯?」羅夢卻若無其事,維持著笑容不變。
「你……我、我們進去休息,好不好?」她輕聲問著,視線落在那隆起的小骯上,擔心得更深。「來,我扶你進去。」
「好,你扶我。」羅夢欣然同意,握著好友的手,艱難的起身,踏下主婚人的位子後,卻往主桌走去。「陪我喝沈總管的喜酒吧,他的喜酒,我怎麼能不喝呢?」他的婚禮,她早知道不會缺席,卻沒有料想到,會是以這種身分參加。
世事難料呢!
「只是,不是你辦的宴席,我不知道能吃多少就是了。」羅夢燦笑如花,拉著龍無雙入席,率先端起酒杯敬酒,嬌聲說道——
「沈總管,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