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此時是晚上北京時間九點二十三分。
工作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就是看著別人上班,領著別人的工資。
此時此刻,是愛媚兒第一次坐商務艙。
後面經濟艙里人滿為患,這里只有寥寥幾個人。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著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顯也比在經濟艙的時候甜蜜。
愛媚兒暗自感嘆︰真TMD的腐敗,這還是商務艙,頭等艙恐怕更為變本加厲,難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級,別的福利暫且不提,起碼出差不用再把身體折疊幾個小時。
等飛機爬到巡航高度,愛媚兒取出筆記本電腦。她還欠著劉康一份項目總結報告,今天必須完成。
她很快投入進去,心無旁騖。
有人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愛媚兒皺皺眉,心里有點膩歪。
前後左右都是空位,這人偏偏要擠在這里,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該給點專業精神。
她沒有抬頭,從電腦包里取出防窺膜扣在顯示屏上。
空姐推著車子來送飲料,愛媚兒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處尋找放杯子的地方,旁邊座位上的人,已經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從她手里接過紙杯。
那人手指縴長,指甲修得干淨整齊。
這畫面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愛媚兒腦子里嗡一聲響,驀然抬頭,正對著沈豪微笑的面孔。
「媚兒,真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啊?」
愛媚兒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你你……怎怎麼是你?」
方才她對著電腦還在想,這份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如果落在沈豪手里,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沈豪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SQ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疑惑。
愛媚兒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您得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愛媚兒笑,趁機上下打量他。
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里,露出一點灰藍色的邊緣。
旁邊的行李架下掛著一個黑色的西服套。
這種裝束,要麼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麼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愛媚兒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沈豪含糊回答,顯然不願多談。
愛媚兒頗為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
很奇怪,這一瞬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愛媚兒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麼稱呼您?沈總?沈首代?」
沈豪側過臉,為她的敏感略露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松松繞著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干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象永恆的大四女生。
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歷劫紅塵。
前兩次見面後,他曾與張偉有過如下的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沈帥,只要你肯抬抬眼,就會發現,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個。」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心無旁騖,為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林洛,她怎麼回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is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沈豪牽牽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他移開目光,欠欠身回答愛媚兒︰「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升了。
愛媚兒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麼時候請客?」
沈豪答︰「只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听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沈豪回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愛媚兒禁不住笑,心里說,又來了。
對這種曖昧的游戲,他似乎樂此不彼。這回她不再上當,干脆不接話。
沈豪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個星期,上面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愛媚兒接過,正面果然印著「首席代表」四個字。
「喲,這下我們國共勢不兩立了啊。」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沈豪笑,笑里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為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麼說,愛媚兒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
她抬頭看看沈豪,有點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多談,也明白他下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沈豪的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于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只能模著石頭過河。
做得好,自然成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長江前浪,為後繼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離他離職,已經有段日子了。
回想這兩個月,愛媚兒的感覺,竟象兩年一樣漫長。難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面話在心里過了無數遍,好象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地不著邊際。
正躊躇著,沈豪膝頭的雜志滑落,他彎腰去拾。
明亮的光線下,愛媚兒驚見,幾根白發夾在烏黑的發絲間異常觸目。
她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雲上緩緩飛行,機身下雲海翻涌,雲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愛媚兒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沈豪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贊成女孩兒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回頭,「沈帥,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沈豪笑一笑,把手里的雜志塞進座椅靠背。
過一會兒他說︰「問吧,好象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沈豪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沈豪靜靜地看著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面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也包括經歷過的艱難、傷害和絕望?
愛媚兒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沈豪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對張偉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回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傷害不到你。」
愛媚兒搖頭,「也許後面等著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沈豪頓時莞爾,「媚兒,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沈豪側頭看她,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愛媚兒說,「路是自己選的,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回頭看。」
就象張曉峰,他是什麼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拼命交往的對象,是教授、系主任、學生會干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
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系主任……的簽名。
那時她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眾不同。那麼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與其後悔遇人不淑,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愛媚兒下意識地咬著手中的紙杯。
沈豪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愛媚兒顫了一下。
他卻只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愛媚兒臉上立刻涌出兩團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