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下台了,那筆錢怎麼花可就由不得我了,你不會盼我下台吧?不少字這樣軟磨硬泡的,裴貞終于把孩子打了。繁花當時還長出了一口氣,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哪料到裴貞到現在還記著仇呢。這也好,繁花想,老話是怎麼說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現在全村女人的肚子,裴貞都替她惦記著呢,她倒可以省心了。
繁花接過毛衣看了,說︰‘裴貞真是心靈手巧,全村的女人加起來,也沒有你巧。尚義娶了你真是有福了。‘繁花說著,給他們各倒了一杯水。剛坐下,一拍巴掌又站了起來,連聲說道忘了忘了。她拉開冰箱,取出來兩只金黃的橙子。橙子也是妹夫送的,可繁花這會兒一高興,就說是殿軍千里之外捎回來的。‘殿軍?殿軍回來了?‘慶書問。繁花拐著彎把殿軍夸了一通,說︰‘剛回來,掙了點錢,現在燒包得很。改天你擰著他,讓他請大家喝酒。裴貞,尚義喝酒你不管吧?不少字‘
在案板上切橙子的時候,繁花又說︰‘裴貞,你說慶書該不該掌嘴?你明明是他的大姨子,他不說叫你一聲姐,還一口一個裴貞。‘裴貞說︰‘人家是大干部,哪能看得起我們平民百姓。‘慶書說︰‘這跟地位沒關系。我比你大嘛。我站起來撒尿的時候,你還在你爸腿肚子里轉筋呢。‘繁花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這個叫一聲哥,那個叫一聲姐,誰也不吃虧。‘繁花把切好的橙子遞給裴貞,說︰‘殿軍說了,橘子吃了上火,橙子呢,又祛火又助消化。接著,全接著。‘說過這話,繁花突然問慶書︰‘這兩天你看見姚雪娥了嗎?肚子是不是大了?平時你的工作扣得那麼細,這件事怎麼忽略了。‘慶書說︰‘我就兩只眼,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嘛。再說了,我一個黨員同志,哪能整天就盯著女人的肚臍眼?‘繁花說︰‘死樣子,我說的是肚子,可不是肚臍眼。‘
繁花平時就醒得早,這天醒得更早。但她醒來的時候,發現殿軍已經起來了。殿軍正一邊翻書一邊剪腳指甲。晚上,他的腳指甲把繁花的小腿肚都劃破了。這會兒,繁花讓他看劃破的地方︰‘都怨你,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殿軍充耳不聞,繼續翻書。那書就攤在膝蓋上,叫《英語會話300句》。殿軍翻書的時候,用的不是手,而是下巴。殿軍這次回來,又瘦了一圈,下巴越來越尖了,繁花本來有些心疼他,這會兒看他用下巴翻書,反倒有點想笑了。他又用下巴翻書的時候,繁花擰住了他的耳朵︰‘出洋相,真會出洋相,二十六個字母你還記得嗎?‘殿軍說︰‘怎麼了,允許你看,不允許我看?這英語可不姓孔,誰都可以搞的。‘
繁花這才想起來,那書是她帶回來的。昨天中午,開會之前,縣委書記把幾個先進村的村長先接見了一下,照例是先表揚一番,表揚大家干得好,給各鄉增了光,然後又提出了一些要求,主要是要求大家更上一層樓。臨結束的時候,縣委書記像拉家常似的,順便提到了一件‘小事‘。說他听‘上頭‘的一位朋友講了,有個老外可能會要來溴水。具體來搞什麼,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考察咱們的投資環境,找個鄉辦企業合作,還有一種可能是考察咱們的村級選舉。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上頭‘那個朋友也搞不清楚。書記沒有說明,‘上頭
‘那人是誰,是市里呢還省里呢,都沒有明說,很神秘。
書記又說,听說還不是一般的老外,比較牛,因為是美國人。書記說,昨天晚上他上網查了一下,關心中國鄉村建設鄉村選舉的那個美國人,很厲害的,那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是美國前總統卡特。一听說是美國的一個總統,有幾個村長嚇得出氣聲都變細了,腰都哈了下去。書記笑了,笑得很淡,還像雞毛撢子掃灰塵似的擺了擺手,說︰‘也犯不著怯場嘛。搞改革怎麼能怯場呢?以前我們說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現在因為要講文明禮貌,也因為想從他們手里搞幾個錢花花,給他們一點面子,不這樣說罷了。‘他又提到了卡特,說卡特個子很高,就像一棵穿天楊。不過,跟我們的穆鐵柱一比,跟我們的姚明一比,他就成了我們的武大郎了。武大郎有什麼好怕的,啊?不過是個賣燒餅的。
書記這麼一說,還哈著腰的村長就又把腰板挺了起來。書記挪了一下,拉著溴陽村村長的手,說︰‘我要是沒記錯,你就是咱們溴水縣的花生大王,上回還是我給你頒發的獎狀,對吧?不少字‘溴陽的村長是當兵出身,立馬站了起來,腳後跟一踫,行了個軍禮,說︰‘報告首長,我代表全村人民感謝你。‘書記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然後說︰‘卡特以前也是種花生的,跟你是同行,你們有共同語言啊。‘
‘花生大王‘激動了,脖子一梗,就說︰‘逮不住他就算了,只要能逮住他,我就要和他拉呱拉呱,問問他的花生到底出不出蟲子。‘書記愣了一下,很響亮地笑了起來。笑過以後,書記又說道,當然了,卡特是不可能親自來的,來了也輪不著我們接待,半路就被省里‘卡‘住了。所以,來的很可能是他的手下人。書記這麼一說,村長們的腰就又彎了下去。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放松了。有人甚至掏出了煙袋,準備來上兩口了。書記又說,那美國人究竟什麼時候來,現在還不清楚,是個‘未知數‘。但是,我們要打有準備之仗,戰略上要重視,戰術上也要重視。至于怎麼重視,你們要听縣里的,縣里要听上頭的。但是,啊,該提前做的工作一定要提前做,不能屎到肛門了才去挖茅坑。
說到這里,書記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一本書,大小就像當年的‘紅寶書‘,它就是《英語會話300句》。書記像搖著‘紅寶書‘似的,搖著‘300句‘。搖了幾下,書記的臉上就發光了,發的是紅光。那西裝的領帶吊在那里,這會兒也在搖晃,有點像戲台上花臉的胡子。書記說,他本人現在就又重新撿起了英語。美國人來了,好跟他們對話嘛。
這麼說著,書記突然來了一段英語。書記說得磕磕絆絆的,听上去有些像賣羊肉串的新疆人說的漢話。但其中有個單詞繁花倒是听懂了,那就是‘welcome‘,‘歡迎‘的意思。那個‘花生大王‘沒有听懂,把書記的話听歪了,听成粗話了。繁花旁邊的一個村長,就低聲嘀咕了一句︰‘我x?靠誰呢?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
‘坐在書記身邊的張縣長首先鼓起了掌,而且是站起來鼓掌的,還面朝著書記。既然張縣長都站起來了,村長們就更得站起來。書記先請張縣長坐下,然後朝村長擺了擺手,說︰‘謝謝,謝謝大家的鼓勵。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干部呢,看的還是我們在座的這些先進干部。我只是想給大家帶個頭。‘
然後書記就對張縣長說,縣里的新華書店已經進了幾千本《英語會話300句》,里面附有錄音光盤,他已經讓新華書店送來了幾大包,待會兒發給大家。繁花當時領了一本,會後妹夫派車送她的時候,又塞給了她一本。妹夫說,他和繁榮的單位也發了,他家里有一本就行了,多出的那一本還是送給豆豆吧。從小學外語,那是童子功。司機還沒來,周圍並沒有別的人,但妹夫的嗓門還是壓得很低︰‘過不了多久,全溴水就會掀起學習英語的新高潮。‘
繁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妹夫說︰‘這書是書記的佷子編的,壓了一年了,賣不出去。懂了吧?不少字‘繁花說︰‘那狗日的,竟然給我們來這一手。‘不過,繁花很快就想到,村里應該多買一些,學校也應該買上一批,算是替組織上分憂嘛。妹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連忙提醒她,村里買就買了,千萬別讓學生掏錢買。繁花迷糊了,問為什麼。妹夫的嗓門壓得更低了︰‘這書記快滾蛋了,到屆了嘛。每個新書記上台,都會從教育搞起。到時候,抓你一個亂收費,就能摔你一個墩。‘我x,有貓膩呢。
這會兒,見殿軍在翻那‘300句‘,繁花就問他能不能看懂。殿軍說︰‘你可以考我呀。要考就考個比較生僻的,比如駱駝、毛驢。‘繁花不相信殿軍還會‘駱駝‘,就問他怎麼拼。殿軍翻著眼想了半天,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你還真考啊。不過,我相信我能想起來。應該是,對不對?‘殿軍比畫了一個‘啃饃‘的動作。‘毛驢呢?‘殿軍又翻起了眼,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