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貞說︰‘他敢,有你給我撐腰,他敢。‘繁花說︰‘是啊,還有慶書呢。慶書文武雙全,收拾一個教書先生可是不在話下。‘慶書說︰‘尚義對裴貞好著呢。‘裴貞用鼻孔笑了,說︰‘再好也沒有殿軍對繁花好啊。我可看見過,繁花懷豆豆的時候,殿軍每天都給繁花削隻果。‘慶書說︰‘你也有福氣啊,我可看見尚義給
你嗑瓜子了。文化人心細,比針尖都細,比麥芒都細。‘這兩個人深更半夜來了,當然不是為了隻果皮和瓜子皮,針尖和麥芒。繁花就問慶書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慶書說︰‘先說個小事,令佩從號子里放出來了,剃了個光頭。‘
令佩是村里最有名的賊,小時候在溴水後街拜師學藝,學的就是掏包兒。他師傅把豬油加熱,丟一個乒乓球下去,讓他捏,什麼時候捏出來就算出師了。那是童子功啊。他確實很有出息,他住的樓房就是他掏包兒掏起來的。半年前派出所在慶書的協助下把他弄住了。慶書經常吹的‘捉賊捉贓‘,指的就是這個。其實,他們是從被窩里把人家揪住的,那時候人家並沒有‘上班‘。這會兒,繁花對慶書說︰‘改天咱們去看看他,給他送套鍋碗瓢勺。組織上關懷關懷,還是應該的。‘
慶書說︰‘狗改不了吃屎。他還能缺了吃的,缺了穿的?‘繁花說︰‘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不能一棍子打死。好,還有什麼事?說吧。‘慶書撓著頭,又揪了揪耳垂,說︰‘有點情況。怎麼說呢,這情況還真不好說。‘繁花說︰‘有屁就放嘛。‘慶書說︰‘情況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你先听听裴貞怎麼說吧。‘裴貞好像沒听見,頭也不抬,繼續打她的毛衣。慶書急了︰‘路上不是說好了嘛,事情由你來說,我來補充。支書需要掌握第一手材料嘛。‘繁花先糾正了他,叫他別喊支書,要喊就喊繁花,不想喊繁花就喊村長。繁花把門關上了,對裴貞說︰‘說吧,又沒有外人。‘裴貞終于開口了,可她的話繞來繞去的,沒有條理不說,還都是些廢話,一點不像是教師出身的。裴貞從她家的豬說到了她家的肥料,又從肥料說到了廁所,再從廁所說到了擦紙。說到擦紙的時候,裴貞還很文雅地捂起了鼻子。這時候慶書已經抽完了第二根煙。他終于忍不住要親自上陣了。慶書說︰‘支書,簡單地說,就是李鐵鎖和裴貞兩家共享了一個茅坑。為什麼呢,因為李鐵鎖家的茅坑塌了,沒錢修。然後,問題就出來了。‘
一說到具體‘問題‘,慶書的嗓門就壓低了,很神秘,好像談的是軍事機密。他的聲音被動物的叫聲給壓住了。官莊村西邊靠水,北邊靠著丘陵,村里的副業主要是養殖。毛驢,山羊,兔子,這是地上跑的;鴨,鵝,這是水里游的;還有天上飛的呢,那是蜜蜂,鵪鶉。用慶書的話來說,海陸空各軍種都齊了。慶書本人也算半個養殖戶,不過他養的是鸚鵡,虎皮鸚鵡,不是來賣錢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用來‘調節腦神經‘的。慶書說過,他有一只鸚鵡會唱《打靶歸來》,一開口就是‘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這會兒,很遠的地方,傳來了驢打噴嚏的聲音。繁花知道那是村東頭李新橋一家喂的驢,快生騾子了,有一種要生咋種的興奮。想到了咋種,繁花心頭一閃,莫非裴貞蹲坑的時候,讓鐵鎖給撞見了?還有什麼動作?或許是李鐵鎖的老婆雪娥蹲坑的時候,叫李尚義給撞見了?這種鳥事確實不太好說。
繁花喝了口水,穩住神,問了一句︰‘後來呢?‘慶書這會兒干脆變成了假嗓,捏得細細的,哪像個行伍出身的,都快成娘兒們了。慶書說︰‘後來,裴貞就發現了貓膩,這貓膩就出在褲衩上。隔三差五的,女人的褲衩就會像那火燒雲。可起碼有兩個月了,鐵鎖老婆姚雪娥的褲衩都沒有火燒雲了。‘繁花皺了皺眉頭,說︰‘什麼火燒雲水澆地的。你說的是月經帶吧?不少字‘慶書說︰‘對,就是那個。兩個月沒用了。‘繁花身子往上一仰長喘了一口氣,然後又往前一探倒抽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慶書又點了一根煙,慢慢吸了,說︰‘娘兒們的事,我不是很懂。大概就是那意思吧。‘繁花又問︰‘你是說?‘慶書說︰‘支書,我說的只是現象。本質呢,還得你親自去找。其實,這些本該裴貞來說的。大老爺兒們一說,好像就有些低級趣味,而我們共產黨人最反對的就是低級趣味。你說呢,裴貞?‘裴貞好像沒听見似的,拎著毛衣,對繁花說︰‘繁花,你看這袖口該不該多打一針?‘
‘你看著搞吧。‘繁花說。她都顧不上和裴貞客套了。什麼本質不本質的,他們的話外之音就是‘本質‘。繁花想,他們無非是要告訴我,雪娥肚子大了。裴貞遮遮掩掩還可以理解,慶書你是干部,管的就是這個,吞吞吐吐的算怎麼回事嘛。繁花就對慶書說︰‘今天的會議你不是想知道嗎?沒錯,是布置村級選舉的會。可是管計劃生育的張縣長也發言了,還是長篇發言。你是管這一塊的,我本想明天告訴你的,現在就給你說了吧。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張縣長可是強調了,基層工作要落到實處。計劃外懷孕的要堅決拿掉。只要出現一個,原來的村委主任就不再列入選舉名單了。出現兩個,班子成員都得滾蛋,滾得遠遠的,誰也別想成為候選人。‘
慶書倒吸了一口氣︰‘我x,來狠的了,刺刀見紅了。‘繁花說︰‘還有更狠的呢,以後再說給你听。‘慶書感嘆了一聲︰‘官越大越好搞,刀往別人脖子上一放,鴨子都得上架。‘繁花說︰‘所以我要提醒你,我們的脖子上都架著刀子呢。我可不是嚇唬你,我的擔子重,你的擔子也不輕。雪娥可是生過兩胎了。‘慶書說︰‘我就猜到上頭又要抓計劃生育了。所以,一听說這事,就趕來向你匯報。‘裴貞說︰‘我可什麼也沒說。紅梅月經不正常,瀝瀝拉拉的,問到我了,我這當姐的能不管嗎?我笨嘴笨舌的,說了句雪娥月經也不正常,想瀝拉還瀝拉
不成呢,慶書就留意了。我可把話撂到這兒了,我可什麼也不知道。支書,你再看看,這袖口是收一針好呢,還是放一針好?‘
明白了,繁花總算明白了。裴貞是等著看戲呢,都扎好架勢了。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什麼仁(人)都有啊。這個裴貞,心機很深吶。幾個月前,裴貞也懷了孩子。她已經生了兩個男孩了,一定要生個丫頭。她那張嘴可真會說,說什麼生了丫頭,花色就齊了。還說不就是罰款嗎?她娘家有的是錢。繁花就找到裴貞和尚義,又是講國情又是講國策,嘴皮都磨薄了。裴貞說,不就是人口多底子薄嗎?懂,我懂。盡管放心,我們不會拖國家後腿的。小家伙們長大了,都要送去美國的。為國家多賺一點外匯,還違法了不成?不違法嘛。繁花就說,美國是那麼好送的嗎?送一個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就憑尚義一個月掙的五六百塊錢工資?那仨核桃倆棗,還不夠填美國人的牙縫呢。
裴貞小腰一扭,扭進了里屋,把東西撥拉得嘩啦啦響。那張嘴也不閑著,說,五六百塊錢怎麼了,那是干淨錢,是一根根粉筆頭換來的。這話比狗屁都臭,是在暗示有人貪污公款了。繁花說,我跟你說不通,我是來跟尚義老師商量的。繁花對尚義說,你不是五好家庭嗎,只要你把這孩子打掉,我就讓你當計劃生育模範。‘五好‘加‘模範‘,每年就得獎給你三千塊錢。再加上你的工資,給兒子交學費夠了吧?不少字裴貞又在里屋喊,三千塊錢就把女兒賣了?繁花惱了,沖進里屋,朝著裴貞就是一通吼︰‘你怎麼知道你懷的是女孩呢?你看見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不是當丈母娘的命。我看你不是。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鎮住了裴貞,繁花又來給尚義做工作。她向尚義透露,修高速公路的時候,國家佔了村里一百多畝地,補償金已經到賬了。她已經想好了,那筆錢誰也不能動,誰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村里就補貼誰一筆錢,以實際行動支持教育事業。繁花說,你那大兒子不是中考第一嗎,那是什麼命?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狀元命嘛。一句話,你就仰著臉等著領錢吧。
眼看尚義有所觸動,她就又對他說,已經有紅頭文件了,超生一個,一把手就得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