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守寡呢?一天都守不住的。她嫁給縣長的兒子了,笤帚苗上結了櫻桃,現在是衛生局的副局長了。‘繁花有點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幫鐵鎖呢?這個範醫生真是個刀子嘴,說︰‘兩種可能,一種是無意搞錯了,因為她本來就是個繡花枕頭;一種是有意搞錯的,因為往枕頭上繡花也是要花錢的。‘
繁花傻眼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要不是憲玉提醒,她都不知道為什麼來了。憲玉說︰‘能不能再檢查一次,證明確實搞錯了?‘範醫生說︰‘這倒不難,一個月體檢一次,到時候你把她領來就行了。‘憲玉連說太好了,太好了,還說請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到時候一定幫助照看一下,千刀不要再出錯了。範醫生用眼楮瞟著憲玉,突然問︰‘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會是你的吧?不少字‘憲玉忙著解釋,又是賭咒又是發誓,還拉住繁花的胳膊,讓繁花給他作證。範醫生的目光移開了,移到繁花的胳膊上,然後又移到了繁花的臉上,好像繁花就是
單子上寫的雪娥。繁花想,這女人可真沒勁,本來我還想感謝你的,拉倒吧。
慶茂當政的時候有個口頭禪,用的是毛主席語錄,說的是思想工作的重要性,叫‘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臨交班的時候,慶茂還當著鄉干部的面,把這句話又重復了一遍,說這是村干部的‘傳家寶‘,不能丟的。第二天,繁花就去找了雪娥,她要通過思想工作的這把‘掃帚‘掃掉雪娥肚子里的‘灰塵‘。繁花是拉著慶書一起去的。繁花說︰‘本該你去的,你管這一塊嘛。‘可慶書並不領情,他說,張縣長可是在電視里講了,各村都要一把手掛帥,他充其量只是個跑腿的。這個慶書,關鍵時候不說沖鋒陷陣,反而成了縮頭烏龜。繁花皺了皺眉頭,說︰‘你看著辦吧。‘慶書又嘟囔了幾句,還是跟在繁花後面去了。
鐵鎖到溴水城外修公路去了,就雪娥一個人在家。鐵鎖去修公路,還是村里推薦的。繁花通過妹夫,搞到了十個名額,這十個人不是沒搞養殖,就是養了卻折了本的,都是些沒出息的家伙。雪娥現在只是養了十幾只雞,一頭豬。雞子叫,娃子哭,院子里一頭大肥豬。放在二十年前,這就是興旺發達的象征,可現在不行了。改革開放已經搞了二十年了,你還拿雞當銀行,只能說明你是窩囊廢一個。這會兒,那頭黑豬正靠著一棵槐樹蹭癢,一根又短又細的尾巴蕩來蕩去的,驅趕著蒼蠅,很舒服的樣子。繁花看著那頭豬,想著怎麼對付雪娥。槐樹的葉子還沒落淨,一片一片映在院牆上。豬蹭來蹭去,那樹葉的影子就有些亂。雪娥端著一只盛有玉米的破碗出來喂雞,嘴里咕咕咕叫著。‘別叫了,姑來了,‘繁花隨口來了一句,‘來看你的大彩電了。‘雪娥家的那台日立牌大彩電是鐵鎖模彩模來的,繁花已經听人講過無數遍了,這會兒,繁花就像剛听說似的,又問起了模彩的事。‘ ,這就是鐵鎖模來的那一台?鐵鎖真有一手,手上抹香油了還是打香皂了?‘
雪娥端著臉,半眯著眼,美滋滋地陷入了回憶。說那天鐵鎖扛著鋼杴出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和尚。官莊村什麼時候來過和尚?一百年也來不了一個。和尚可不是凡人,修了身就成佛了。來了一個,還讓鐵鎖給踫上了。繁花沒有反駁她,離官莊村不遠就有個普濟寺,住了兩三個和尚,她也在路上遇到過的。雪娥又說,那一天公路剛好修到新開張的溴水超市門口,鐵鎖想起來了,亞男亞弟早就吵著要買個文具盒。中午吃過飯,鐵鎖就進了超市。那文具盒其實很便宜的,一個才四塊錢。鐵鎖買了兩個,八塊錢。鐵鎖買東西從來不開票的,那天見好多人開了票,他也就跟著開了。賣東西的說,這位大哥你再買點別的吧,買夠十塊錢就可以模彩了。鐵鎖面子薄啊,比雞蛋皮都薄,看人家是個姑娘,他也不好不買。他就又買了一支圓珠筆,然後就跟著別人去模獎了。佛祖保佑,前頭的人沒模著,後頭的人也沒模著,偏偏叫鐵鎖模著了。繁花說︰‘還得謝謝亞男和亞弟,她們要是不用文具盒,鐵鎖本事再大也模不來。‘慶書在一邊說︰‘模個屁,無源之水嘛。‘繁花說︰‘說來說去,還是你的閨女好啊。令輝不是也在那里修路嗎?他也模了,為什麼沒有模著?‘雪娥說︰‘就是,那天令輝買了七八十塊錢東西呢,屁也沒模著。‘繁花說︰‘所以,還是你的兩個閨女爭氣。等她們長大了,你和鐵鎖就等著享福吧。‘
然後繁花又問,鐵鎖修路一天掙多少錢。雪娥不說話,起身到里屋翻了一陣,拎出來一個塑料袋,倒出來了一看,原來是幾雙皮鞋︰‘娘那個,就發了個這。上個月發了五雙,說是一雙值七十塊,還說是名牌。我當姑娘的時候,也是穿過名牌的。我就想,算了,就當是自己買的。我就試了一雙,沒穿一個禮拜,腳指頭都拱出來了。後來才听說這鞋是交通局局長的小姨子做的,咱溴水產的‘繁花說︰‘你看你,給人家退了吧,你穿過了,不退吧,明明上當了。你太馬虎了,穿之前為什麼沒有好好看看呢?‘慶書插了一句︰‘是白局長嗎?他也當過兵。‘雪娥指著慶書,說︰‘對,就是這個姓白的。白臉奸臣啊。‘慶書躲開她的指頭,說︰‘他姓白,長得可不白,黑不溜秋的。當兵那會兒,他是學雷鋒先進分子。他學雷鋒,我們學他,新兵學我們。他怎麼說變就變了。‘
後來就談到了那張體檢單。繁花說︰‘雪娥,瞧你那點德性,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就是太馬虎了。芝麻和綠豆不分不要緊,皮鞋的事馬虎一下也不要緊,體檢的事你也敢馬虎?上回你在醫院體檢,單子填錯了你知道嗎?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慶書,把單子拿出來給雪娥看看。雪娥你好好看看,上面填錯了。‘雪娥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似笑非笑。她坐得好好的,一動沒動,可是頭發卻突然披了下來,把半個臉都遮住了。繁花又說︰‘幸虧只是計劃生育體檢,錯了還可以再改。要是真有什麼病,沒有查出來,那可就誤大事了。‘雪娥看著那張單子,嘴巴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還用舌頭頂著腮幫子,好像牙疼似的。繁花繼續批評她︰‘不該馬虎的時候馬虎了,是要出亂子的。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責任在王寨醫院。可是,你拿到了單子,總該好好看看吧。我估計,醫院是把你和另外一個人搞錯了。說不定那個人有問題,可現在還蒙在鼓里,還在和她的男人加油干呢。加油加油,怎麼加油都不行了。花生地里能結出櫻桃嗎?‘這話繁花是笑著說的,說著便把臉扭向了慶書,‘慶書,你說呢?‘慶書立即附和道︰‘結個屁。屁也結不出來。‘搭了橋就該過河了,套上驢就該拉磨了。繁花這就順理成章地把慶書拉了進來︰‘雪娥,你也不用謝我。要謝你就謝慶書。還是慶書眼尖,這問題還是人家慶書發現的。‘
慶書頓時慌了,好像被火燙著了,連連擺手︰‘我,我,我可不敢貪功。‘繁花說︰‘當然,是我叫慶書復查的。這一復查就查出了問題。你呀,事不宜遲,趕緊再去醫院查查。這次可不敢馬虎了,查仔細一點。花多少錢,都由村里掏。‘雪娥把頭發掖到耳輪後面,連掖了幾次,臉上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繁花想,我可把台階給你鋪好了,你只要順著台階走下來就行了。她萬萬沒有料到,雪娥把單子還給慶書的時候,會來那麼一句︰‘這單子好好的呀,看不出來什麼呀。‘現在輪到繁花似笑非笑了。先是似笑非笑,然後是大笑,都笑得前俯後仰了。繁花說︰‘德性還沒問題呢,卵巢都弄錯了。‘雪娥現在倒變得鎮定了,二郎腿都蹺起來了。她問繁花︰‘卵巢是什麼東西?長在哪里?你拿出來叫我看看。‘繁花繼續笑,笑夠了,才說︰‘亞男從哪里來的?亞弟從哪里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會吧?不少字‘雪娥說︰‘你家豆豆從哪里來的,亞男亞弟就是從哪里來的。‘慶書說︰‘卵巢是排卵的地方。‘‘排卵,排什麼卵?這你們可哄不了我。我也是讀過高中的。卵就是蛋,雞卵呢,就是雞蛋。孟主任,你見過女人下蛋嗎?‘慶書說︰‘沒見過,真沒見過。支書,你見過嗎?‘繁花口氣變了,已經是軟中帶硬了︰‘雪娥,別犯傻了。听話,再去查一次。我這是為你好。‘雪娥說︰‘啥叫卵巢我還沒搞清呢,怎麼查?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