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還想讓殿軍和他的狐朋狗友們見見面,聯絡聯絡感情,也算是替她拉拉選票。怎麼說呢,盡管她有充足的理由連任,並且恢復村支書的職務,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老話是怎麼說的?人心隔肚皮,狗心隔毛皮。萬一有人在背後搗蛋,到時候她可就抓瞎了。老天爺啊,我心中的宏偉藍圖還沒有完全實現呢,總不能半途而廢吧?不少字殿軍裝了一盒大中華,又戴上了墨鏡。‘把那蛤蟆鏡摘了‘繁花說著就給他扯掉了,交給豆豆玩去了。殿軍又把那個兒童望遠鏡拿了出來,說是要好好看看故鄉的山,故鄉的水,也看看費翔唱過的‘故鄉的雲‘。繁花擰了一下他的鼻子,說︰‘雲就免了,你還是好好看看改革開放的成就吧。‘
到了村口,繁花跺著腳下的柏油路,對殿軍說︰‘看見了吧,這段路就是我領著修的。還記得嗎,當年你娶我的時候,就是從這里進村的,車都陷進去了。你看看,現在比打麥場都平展。‘殿軍說︰‘別搞錯了,是你娶的我,不是我娶的你。‘繁花捅了他一拳︰‘德性我不是說了嗎,當兩位老人過世了,就讓豆豆跟你姓張。你說說,到底誰娶了誰?‘村西有一條河,官莊人都叫它西河。西河的西邊,原來有一個造紙廠,地皮是官莊的地皮,廠卻是鄉上的,只是每年給官莊人兩萬塊錢。放在二十年前,兩萬塊錢是個大數字,夠買兩百頭豬,夠全村人交電費,也夠蓋兩個舞台。現在不行了,連半個舞台也蓋不起了。還有更讓人生氣的,那就是紙廠排出來的廢水。那就像嬰兒屙出來的,黃的,又臭又黏又腥,整條河都污染了。慶茂當政的時候,就向村民許諾要和紙廠談判,讓他們處理廢水。不處理就跟他們來硬的,把大門給他們堵了。但幾年下來,人家不光廢水照排,而且大門越修越漂亮,門前的石獅子本來是青石做的,這會兒又換成了漢白玉獅子。村里有個白痴,是後天患上的白痴,早年在北京當過兵,見過幾個外國人。那白痴說,那獅子不是中國獅子,而是外國的獅子。外國人都是白人,所以他們雕出來的獅子也是白的。這不著調的話後來竟然傳開了,有些人還真的以為這獅子是從國外搞來的。兩只外國獅子臥在村邊,很能說明問題啊。說明什麼呢?
只能說明紙廠越搞越好,而慶茂的工作卻越搞越糟。有一次村委開會,慶茂就差扇自己的臉了,不過他說這不能怨他。道理很簡單,你就是走到了天涯海角,就是坐宇宙飛船上了月亮,胳膊也扭不過大腿。官莊村就是那條胳膊,王寨鄉就是那條大腿,所以這不能怨他。這會兒,繁花指著西河,問殿軍還記不記得她是怎麼治理這條河的。
繁花說,當初我偏偏不信那個邪,不就是個牛鄉長嘛,再牛也只是個鄉長,大腿再粗也沒國家的大腿粗。他要是國家主席,我就認栽了,可他不是。繁花說的沒錯,上台以後,她就和紙廠重開談判。女將出馬,一個頂倆。繁花先哄著紙廠給村里安上了路燈,然後又讓他們給學校‘贊助‘了課桌、幻燈機和一台計算機。為了加強官莊村和紙廠的聯系,也為了方便紙廠職工子弟‘就近入學‘,繁花又讓他們在河上新修了一座石拱橋。起初,他們哼哼唧唧的,不願掏錢,但臨了還是乖乖地把錢掏了。
當然,這當中也有孟小紅的一份功勞,因為那主意是孟小紅出的。小紅說,我听別人說了,現在教育上有規定的,要減輕學生負擔,不能給小學生布置課外作業,但是你把放學時間推遲一個小時,學生做不完作業不準回家,上頭就沒話可說了。小紅很有把握,說用不了半年,就會有職工子弟掉到河里面去,到時候什麼都好說了。按說小紅還是個丫頭,她的話不能當真的,但繁花還是很尊重她,從善如流,采納了她的建議。後來果然有人掉下去了,而且一掉就是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中層干部子弟。好啊好啊,小紅說,這就叫龍鳳呈祥,好事成雙。再後來,那橋就修起來了。
最後,又讓他們一次性補償村里五十萬元污染費。錢一到賬,繁花就利用妹妹繁榮的關系,請來省里的記者,讓他們把紙廠的污水排放曝了光。沒過多久,省里一張紅頭文件就把紙廠給封了。繁花都想好了,下一步要把那紙廠收回來。她已經查過當年的檔案了,當年只是把地皮借給了鄉里,時間為二十年,到明年的正月十五,就到期了。這可不是小事,對官莊人來說,收回紙廠就可相當于香港回歸,在村史上要記上一筆的。
‘這可是我的得意之筆。不過,你既不能提我的名字,也不能提繁榮的名字。紙廠那幫咋種會報復的。你點到為止就行了,就說村委尊重民意,成功地完成了污水治理。如果我再次當選了,我就要集資貸款,把紙廠收過來,重打鼓另開張。這方面你可以重點寫寫。‘
殿軍問︰‘你想辦什麼廠呢?‘繁花笑了,說︰‘你不是有望遠鏡嗎?你看得遠,你說說,以後這里能干什麼?‘殿軍說︰‘辦鞋廠吧,缺少我這樣的技術人員。辦個皮鞋批發市場吧?不少字這里又遠離鬧市。‘繁花抱起豆豆,指著那座紙廠的院牆問︰‘豆豆,你說說,你想在這里看到什麼呢?‘豆豆月兌口而出︰‘動物園,我要看恐龍。‘繁花說︰‘你看,連豆豆都知道。我想在這里辦個動物養殖場,至于養什麼動物,你得替我好好想想。反正慶林喂狼給了我很大啟發。我的理想是帶著全村人致富。到時候,你也別去深圳了。不就是打工嗎,哪里都能打。你就等著回來幫我照看場子吧。‘
殿軍說︰‘我知道了,夫人的理想就是,配種加養殖,養殖加配種,實現共同富裕。‘繁花說︰‘德性,正經一點。‘路上不時有人和繁花打招呼,那問候語雖然很平常,還是那句‘吃了沒有‘,但其中卻都透著恭敬,還有那麼一點拘謹。別看殿軍比繁花高出一頭,人們總是先看到繁花,再看到殿軍。和殿軍說話的時候,那些人就不那麼拘謹了,一開口就是‘我x‘‘我x‘的。殿軍還忙著掏煙,一盒煙都快散完了。每當殿軍散煙的時候,繁花就會來上一句︰‘這煙你是在哪里買的,不會是假的吧?不少字‘殿軍便騎驢就磨台來上一句︰‘假煙?我x我老張別的煙抽不出來真假,大中華還是能抽出來的。‘
官莊村後有一大片丘陵,高高低低有三百畝。原來栽的也是果樹,低窪之處栽的是梨樹、杏樹、桃樹,高嶺上栽的是核桃樹。大躍進那年為了趕超英美,大辦鋼鐵,一夜之間全砍光了。後來又栽上了,還沒有掛果,學大寨就開始了。怎麼辦?砍吧。就又砍了。前幾年,又栽了一批樹,這回不栽果樹了,栽的是楊樹、榆樹。村里有人說了,這下好了,栽的都是長得快的,遇到什麼形勢需要砍了,它也成材了,砍了也不心疼。可是樹長得再快,也沒有形勢變化快。楊樹長到胳膊粗的時候,溴水城有一個房地產商人在縣領導的陪同下來了,說要開發這片地,蓋一批小別墅。慶茂當時算了一筆賬,一畝地賣十萬,三百畝就是三千萬。全村人不吃不喝,十年攢不了這麼多錢,提前奔小康了。有這等好事,放著不干,不是頭號傻瓜又是什麼?當然得干。慌慌張張的,就又把樹砍了。可後來那個房地產商人卻沒有來,一打听,靠他娘的,原來進大牢了。繁花這會兒就來到了這丘陵,一來是散心,二來是想讓殿軍幫她琢磨一下,這丘陵怎麼利用。
天穹之下,那丘陵起伏綿延,一派蒼莽。遠處有一面白鏡,那其實是一片水域。偶爾有一株白楊樹,支在天地之間,遠看像個孤兒。離村子不遠有一片低凹之處,蒿草足有半人之高,婚前繁花和殿軍曾在那里打過滾的。身上沾著草籽,被蒿草劃得一道紅一道黑,可當時竟覺得很幸福,心里就像灌了蜜。這會兒站在高處往下一望,他們臉上就有隱隱的笑意,不約而同向那邊走去。殿軍說︰‘這里可以養駱駝的。駱駝什麼都吃。‘正走著,他們突然看見了李皓,正在放羊的李皓。
李皓、繁花和殿軍都是高中同學。在溴水一中上學的時候李皓有兩個綽號,一個是化學腦袋,一個是小數點。化學腦袋是說他腦子快,快得都不像是人腦了,小數點是說他能背圓周率,背到小數點之後多少多少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