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中,丁文長只想抓住宋舞霞。他記得她說過,即便是死,他們也要死在一起。他知道宋舞霞正努力想靠近他,可奈何水流太急,他們很快就被沖散了。
丁文長會游泳,但他不想往河岸游去,只是四下尋找宋舞霞。他知道皇帝在向他們射箭,不在乎,他並不期待逃生,他只是想找到她。
忽然間,他只覺得肩膀一痛。他知道自己被羽箭射中了。同一時間,他也看到宋舞霞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撲騰。他努力游向她,他想抓住她的手,他想告訴她,不要害怕,他就在她身邊。
仿佛是一個世紀,又似短短的一瞬,他終于清楚地看到她了,他馬上就能回到她身邊。他用力伸手,他想抓住她。眼看著他的手馬上要觸及她的手指了,她卻被水流沖得更遠了。
「霞兒」他在茫茫河水中呼喚。他的肩膀在流血,他的身體正在失去體溫,他知道自己很快便會失去意識。「霞兒,你在哪里?」他用力大叫,回答他的只有滔滔的水聲,緊接著是脖頸後的一陣錐心疼痛。
……
迷迷糊糊中,丁文長不知道自己死了還是活著。他只覺得渾身疼痛,又冷又熱。他能感覺到有人給他喂水,有人給他灌藥。他顧不了其他,他只想知道宋舞霞在哪里。他掙扎著起身,他呼喚著她的名字,很快,他再次失去了意識。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當他睜開眼楮看到自己躺在黑乎乎的床上,他便知道自己沒死,有人救了他。
「這位大哥,你終于醒了,你已經躺了十多天了。」一個年輕小伙子走進了房間,言罷沖著外面喊︰「孩他娘,給大哥熬點粥,他醒了。」
丁文長向小伙子道過謝,追問起宋舞霞的情況,這才知道他們只救了他一人回來。原來小伙子姓王,叫王大健,家里有一個母親,一個老婆,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他們是當地的漁民,看到丁文長奄奄一息躺在岸邊,便把他救了回來,上山采藥為他治傷。
背上火辣辣的疼不及丁文長的心痛,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問︰「大健兄弟,你是否听說附近有人救起一個懷著身孕的女子?」
王大健搖搖頭。想起丁文長在昏迷期間不斷呼喚著某個名字,他勸慰道︰「你不用擔心,我也沒听人說找到尸體,興許被商隊救走了,或者她找不到你,自己走了。」
此刻,丁文長只希望宋舞霞沒事,只想找到她。再次向王大健道過謝,他就想出門去尋人。
王大健急忙按下他,他的妻子姚氏端著一個破碗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看著丁文長。
一瞬間,丁文長只覺得窒息,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他的眼楮只能看到那個小男孩。他努力想告訴自己,他的兒子沒事,他還好好的,但皇帝說得如此篤定,而宋修文,他和宋舞霞一致覺得他深不可測,是個為目的不求手段的人。
小男孩看到丁文長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急急躲到了父親的身後。王大健與妻子姚氏同樣發現了不對勁。兩人對視一樣,王大健接過妻子手中的碗,把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番薯稀粥放在了丁文長面前,抱歉地說︰「大哥莫要介意,家里窮,只有這個。」
丁文長急忙收回目光,歉意地笑笑。看屋子的陳設,他就知道這家人過得極艱難。他要找到宋舞霞,哪怕找不到人,也要找到尸體。謝過二人,他一口氣把粥喝了,便欲離開。
姚氏見狀,推了丈夫一下。王大健拉住丁文長說道︰「大哥,不瞞你說,外面都是官兵,在緝拿朝廷逃犯,不如你呆在這里,雖然只能和我們一起喝粥,但好歹有瓦片遮頭。等事情過了,你的傷也好了,再走也不遲。」
落水時,丁文長清楚地听到鄭晟睿大喊,要求手下救出宋舞霞。他一面告訴自己這就證明官府尚未找到她的尸體,另一面又害怕皇帝比他先一步找到她。
姚氏見他遲疑,跟著勸道︰「大哥,原本我們也不想多事的,但我們的田產都是被那幫貪官搶去的,所以恨透了那些人,才冒險把你留下。此番你出去,若是被他們發現,便是害了我們全家。」
她正說著,就听一個老太太在院子里大叫「官兵來了」。王大健急忙扶著丁文長,讓他躲了起來,自己把兒子交到妻子手上,走出了。
丁文長就听到一幫子人呼呼喝喝的,隨後又是一陣子乒乒乓乓的搜掠聲,夾雜著老人的哭喊聲。他听著,心里過意不去,但也只能安安靜靜地躲著。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官兵們走了,丁文長被扶了出來,就見屋子里一片狼藉,姚氏默然地整理著東西,一個老太太坐在一旁抹眼淚。
丁文長已經說不出感激與愧疚的話,只能暫時住下。之後從一家人的談話中知道,他們救回他的當日,就有官府的人領著一幫黑衣人挨家挨戶搜查。後來黑衣人走了,官府借著搜查的名義,日日來搶搶砸砸,村子里的人都敢怒不敢言。
之後的三天,王大健夫婦一直照料著丁文長,他們從不問丁文長犯了什麼事,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問。漸漸的,丁文長發現兩人能識字寫文,根本不是普通的漁民。詢問之下才知道,他們原本是官宦子弟,只因父親不願與貪官為伍,得罪了上峰,全家都被流放。他們在半途逃了出來。逃至此地,正好老太太死了兒子,便冒名頂替住下了,靠打漁勉強度日。
說起那段往事,王大健與姚氏都是一臉憤恨,臨了咬牙切齒地說︰「都是那個狗皇帝,只知道征稅收賦,縱容貪官,連十四五歲的孩子都要拉去當兵,卻從不理百姓的疾苦。如果有人要起兵推翻狗皇帝,我一定第一個去參加」
因為王大健的這番話,丁文長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他們沒有選擇逃離京城,而是配合太後謀朝篡位,那麼他和宋舞霞就不會落得今日的結果,他們的兒子也不會被宋修文所殺。
如此這般想著,他更加地後悔懊惱,只盼著能早日找到宋舞霞,無論生死,他都要永遠伴著她。
又過了三日,官兵們不再上門,外面的風聲也沒那麼緊了,而丁文長的傷亦好得七七八八了。
這一日,王大健見丁文長執意要走,沒再攔他,只是告訴他,他已經去四周圍打听過了,並沒有人救過一個孕婦,亦沒有發現尸體。看丁文長日日念著宋舞霞,他們也不敢告訴他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尸體多半是飄到無人的地方腐爛了,只說要他沿著水流一路往東找,興許能找到。他們只盼著他找著找著就想開了。
丁文長身無分文,背著姚氏準備的幾個番薯就上路了。他沿著河岸走,挨家挨戶問,左岸找完了就找右岸,不放過任何可能性。很快番薯吃完了,他就在沿途找些苦工做,換些饅頭,再繼續上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少天,只是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即便他努力告訴自己宋舞霞一定沒事,心中的絕望還是揮之不去,甚至他寧願希望皇帝找到了宋舞霞,把他帶回了宮,這樣至少她還活著。
再說宋舞霞,落水之後,她很快就與丁文長沖散了。湍急的河水中,他看到了羽箭不斷射向丁文長。在跳河那刻她就知道他們必死無疑,所以她只想人生的最後一刻能與丁文長在一起。她很努力地一次次向丁文長靠近,可河水一次次把她沖走。失去示意前,她腦海中的唯一想法︰上天為何連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都不讓她實現。
刺骨的寒冷中,宋舞霞慢慢睜開眼楮,看到一彎殘月及無數的星斗嵌在藍黑色的空中。意識慢慢回籠,她發現自己躺在河岸邊,半個身子還在水中。掙扎著起身,四周空無一物,她喚著丁文長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水鳥淒厲的叫聲。
她記得丁文長受了傷,在那樣的情況下,她相信他必死無疑。更何況就算他沒死,以皇帝的瘋狂,看不到他的尸體絕不會罷休。
那一刻,她恨自己為何沒有被淹死。穿越之前,在她自殺被養父母救回之後,她就告訴自己,無論怎麼樣的艱難,無論怎麼樣的絕望,她都不會再次自殺。穿越之後,面對各種危險,面對太後的步步緊逼,面對皇帝的不擇手段,深陷一個又一個陰謀,她從沒想過放棄,可眼下,站在無人的堤岸邊,想著丁文長與丁立軒,她心中有的不止是絕望與心痛。
秋風吹過,全身濕透的她只覺得徹骨的寒冷,透心的涼。她一遍遍想著,如果不是她執意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她便不會害死兩個他最愛的人。在後悔與懊惱中,她一步步走下堤岸。她不相信有來世,更不相信有黃泉路,她只希望自己在最接近死亡的那刻能再見他們一次,親口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