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熙和七年是仲夏,薛藍田同拂雪乘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從影照回到了杏林山莊。河渠中開滿了大片大片的荷花,映著夕陽,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薄霧。蘆葦蕩中滿塘的蘆葦迎著清風,像是婉轉的秋波搖曳。
薛藍田獨自踏進蘆葦蕩中,細軟的和風輕輕吹拂著素白面紗上的點點杏花,此時已不是杏花盛放的時節,面紗上繡著的幾點殘紅像是最後的片羽浮光。淺碧色的紗衣隨風輕輕舞著,寬大的袍袖顯得她的身軀縴細孱弱。薛藍田望著蘆葦蕩中的某處,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面頰。由于假面已毀,一時找不到技藝高超的匠師制作,所以薛藍田一直以面紗敷面。
這一歲一枯榮的蘆草灘涂,仿佛還能看到當年那人灑下的斑駁血跡。就是在這里,他死死握住了她的腳踝,那個時候她如何也想不到會與這個人糾纏半生。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許這就是她莫名地來到這個異界時空的原因——一切只為了遇到他。可是遇到他之後呢,也許,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吧。
薛藍田輕輕模著及膝的蘆葦,嘴角莫名地勾起一抹淺笑,眼角卻感覺有了朦朧的濕氣。他會還會找到她麼,他還會思念她麼。那一天追來的人,會是他麼。雖然對他護著落瓊的態度生氣,但細細想來,他那天其實真的沒有做錯什麼。
天色向晚,江面上浮起一層淡紫色的薄霧,遠處漁人歸家,櫓聲欸乃,有黑色的鸕鶿劃過水面,牽起一層層漣漪。山路旁開滿了淡白的夕顏花,黃昏盛開,翌朝凋零,傳說是薄命的花。薛藍田想起還有一種花叫朝顏,清晨開放,傍晚凋零,兩種花注定彼此不能相見。而他們是不是就像是這兩種花,明明思念卻無相見的可能。但其實,他們比花要幸運,因為若無相見何談相戀?
沿著山道向上行去,看到了遠處林木掩映中的杏林山莊。粉白的牆,黛黑的瓦,房檐上掛著銅質的風鈴。薛藍田站在烏木的大門口,抬首看著雕花的烏木橫梁,光影稀薄,映著金粉寫就的牌匾有一種沉澱般的蒼涼斑駁。
薛藍田嘆了口氣,輕輕推著門,卻沒有像預料中的那樣應手即開,有人從里面把門鎖上了。薛藍田心中納罕,難道這山莊中還會有誰麼。與拂雪相視一眼,輕輕叩了叩門。靜靜等了片刻,門內有腳步聲傳來,又過了一會兒,有門閂開啟的聲音,沉重的烏木大門被拉開一道窄縫,露出里面微弱的火光。一個略略沙啞蒼老的聲音低低響起,「若是看病請回吧,杏林山莊已經不再接診了。」
看著門中人又要把門闔上,一旁的拂雪忙擒住門板,開口道,「張伯,是我們。」
「拂雪姑娘」門內張伯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驚喜,趕快把門打開了,迎了出來。「姑娘如何回來了。快進來。」
「張伯,你看看這是誰。」拂雪拉著薛藍田站到了張伯的身前,她本性情冷淡,面上一直就鮮有什麼表情,但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卻溢出淡淡的歡喜來。
看門的張伯是蘇府的老人,當初同小竹、拂雪一同隨著薛藍田來到此處。這杏林山莊也算是蘇家的產業,小竹和拂雪雖然離開,張伯卻還是要執意留下看管。看到他的這份忠心,薛藍田很是欣慰感動。「張伯。」她隔著面紗輕輕點了一下頭。
張伯看了她半晌,眼中似是肯定又似有懷疑,「是???莊主?」
薛藍田笑著點了點頭,忽然發現自己的笑意張伯可能看不到,索性除了面上的素紗,笑道,「如何,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張伯看到她激動的有些哽咽,「真的是莊主」
薛藍田又笑著點了點頭,面上的疤被牽扯的有些猙獰。剛剛見面時只顧著相認,沒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疤。待看到時張伯的笑容明顯一怔,眉頭微微蹙了起來,「莊主的臉???」
薛藍田下意識地抬手模上面頰,「哦,這個啊,無事,指不定哪日便消了。」
張伯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面上有些尷尬,拂雪在一旁看了,輕步上前,含笑道「小姐快進莊吧。」
三人一前兩後地向著莊內走去。回廊的兩面的疏疏翠竹依舊蒼勁,院子中央的荷塘支著含苞的荷花,門廊上兩盞素紗風燈泛著微弱的光,光影映在水中,隨著水波搖曳,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蓮,與塘上含苞的花蕾相映。一泓上弦孤月清凌凌地掛在天上,星辰俱寂,唯有遠處起伏的蟬鳴。
「好安靜啊。」薛藍田望著天上月輕輕道。
拂雪與張伯立在她的身後。偌大的杏林山莊此時只有他們三人,思及過往的熱鬧,一時眼神都有些落寞。
「小姐若是覺得莊中冷清,便把人都叫回來可好。」拂雪淡淡道,
「不了,大家的生活不都安排好了麼。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多難得,何必又為了我去打亂呢。」薛藍田回眸溫然一笑。「走吧,有些倦了,去歇息吧。」
二人應聲,隨著她緩步向著玉暖閣行去。張伯打開了玉暖閣的院門,「玉暖閣還同原來一樣,莊主走後,除了每日打掃,器具物什皆不敢妄動。」
「難為你費心了。」薛藍田溫然笑道,緩緩走進昔日的閣樓。幔帳低垂,窗口邊的琴架上,擺放著一台錦瑟,軟榻旁的香爐中的香片燃了半片,仿佛在等待著她繼續把它燃盡。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過。只是偶然晚歸,一醒來,便同往常一個模樣。
薛藍田靜靜撫著窗邊的錦瑟,熟悉的琴弦,有多長時間沒有彈撥過了。她想起蘇雪林曾經送她的那架「相見歡」,那天她被落瓊逼下懸崖,也不知道那架瑟最後的歸處。可惜了,蘇雪林最後送她的東西都被她弄丟了。拂雪和張伯靜靜退了出去,薛藍田拿起銀簪挑了挑燈芯,從妝奩盒子的最底層拿出了一枚玉蓮簪花。羊脂白玉的蓮瓣,趁了東陵玉的荷葉,燈火下剔透晶瑩,正是玉玲瓏的上好做工。
她輕輕摩挲著簪花,想起第一次見到蘇雪林的模樣。水藍色天絲錦袍,下擺暗繡幾朵雲紋,水磨玉竹骨的折扇輕搖,渾身散發出慵懶貴氣。眉目俊朗,卻總帶有一絲調笑意味,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偏偏裝作老成端起大人的架子來,口氣也不小。「這小丫頭有些意思,她看上什麼了本公子付賬便是。」薛藍田的嘴角噙出一絲笑意。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還生渺渺愁。她默默念著詩句,把簪花戴到自己的頭上,就像是蘇雪林當年的模樣。不知怎麼眼淚卻落了下來。
這麼多年,他一直默默地陪護在她的身邊,她一直以為他會一直陪著她。在她受欺負的時候,除了兩個親哥哥,她最先想到的永遠是他。似乎有他,就不會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她一直當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什麼心事或者什麼不能讓家人知道的事情都會告訴他。就連逃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求他時,他也只是笑著說,包在我身上。這樣的人怎麼會死,如何會死呢。
夜風吹皺了閣子里的幔帳,對面角樓的陰影處,靜靜立著一個欣長的身影。水藍色的長袍隱在黑暗中,廣袖上的金絲繡泛著淡淡的光,手中習慣性地展開一把招搖的折扇。一雙深黑的眼沉沉望著玉暖閣中未熄的燭火,不知望了多久。她在哭麼,可是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薛藍田對著鏡子發了半晌的呆,輕輕拭了拭眼淚。把簪花摘下,妥帖收好。走到了窗前,素手輕輕拂到了瑟上,許久不踫了手法都有些生澀了。水蔥般的手指輕輕一拂,復又一挑,指下的錦瑟音色如泉。緩緩的,彈出一段完整的曲調來。
角樓上的人听著閣子里的曲調有些微微的動容。是錦瑟流年,很久了吧,再次听到這首曲子沒想竟是如斯光景。
薛藍田默默彈完,縴指一挑收了一個尾音。輕輕吁了一口氣,轉身就要熄滅燭火。忽然感到窗外有一雙眼似乎在一直注視著她,此時她身負武功,感覺比往日里要靈敏許多。疾步走出門,向著四野里望去,「誰?」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濃濃的夜色,以及浩渺的長風。竹林瑟瑟,水波幽幽哪里有半分人跡。拂雪听到聲響快步走了出來,「小姐這是怎麼了?」
「我感到有人瞧著我看。」薛藍田微微皺著眉頭,淡淡說道。
拂雪警惕地望向四周,片刻笑道,「小姐放心,這里沒有什麼人的。」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薛藍田有些羞赧地笑笑,「夜深了,睡去吧。」
過了半晌,原在角樓上的那抹身影才靜靜從樓腳的竹林中走出。對面玉暖閣中的燭火已滅,濃暗的夜色深沉而靜謐。他緩緩轉身,沒有半分遲疑,便消失在了廣袤的暗夜中。夜風吹著鬢角的額發,俊朗的面上沒有了往日輕佻的笑意,換上的是深沉的溫情。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發蒼蒼。與我對面不相識也好,只要你此生靜好,不要被這亂世烽煙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