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入了七月,暑氣漸漸上來,蟬鳴聒噪,惹得人不得安眠。郁暖煙一貫畏熱,縱是挨在荷塘渠水邊上,依舊覺得熱氣繚繞。
此時已過了掌燈時分,回廊上瓖寶琉璃素錦燈照得通明。
室中,郁暖煙斜倚在美人榻上,榻上攤著那本《顧氏遺針秘本》,水磨骨的素錦團扇繪著空谷幽蘭,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梅子青香爐中燻著曲水香,冷香幽然,抵了些暑氣。屋中的幔帳也換成了水色煙紗,上面的雙面繡荷與塘中清荷相映,一片清素淡涼。
妢兒端著冰碗進來,輕輕放在榻前的小案上,「小姐,你要的冰露。」
郁暖煙看著桌上的冰露,立即放下扇子,來了精神。
玉釉的蓮花盅里盛了新鮮的牛乳,摻了搗碎的核桃,杏仁,加入碎冰,入口沁涼甘甜。這冰露還是她自己發明的,在這沒有電扇空調的地方,怎麼著也該有點冷飲吧。
其實影照也不是沒有冷飲,只是種類很局限,不過是綠豆沙,楊枝甘露之類的。郁暖煙喝了幾天就喝膩了,萬分懷念以前女乃茶店的冷飲。于是靠人不如靠己,沒想初試之下居然頗為成功,一時間竟在世安的貴戚間也流行了起來。只可惜窮苦人家就沒這麼好的享受了。
還好郁家有自己的冰窖,可以供她「做實驗」,這也算是推動影照冷飲事業的發展了。
妢兒看著狼吞虎咽的郁暖煙,輕輕嘆了一口氣,拔下銀簪,挑了挑桌上的燈芯,「小姐慢點吃,仔細一會兒胃又痛了。」
郁暖煙心滿意足地放下蓮花盅,「沒事!姐姐,不是說好了以後要叫我暖煙麼!」說罷跳下美人榻,蹭到了妢兒身邊。
妢兒卻有些心不在焉,「呵,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了。」
郁暖煙看著妢兒神情懨懨的,不知有什麼心事,收起了玩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試探,「妢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妢兒努力扯出一絲笑容,「我哪有什麼心事啊。」
郁暖煙輕輕蹙了蹙眉,「妢兒啊,你來郁府做工多久了?」
妢兒把銀簪重新插回了頭上,「小姐忘了麼,妢兒八歲的時候就來這里了,那時小姐才五歲大,夫人看著我還算機靈,便讓我給小姐做個伴。」
八歲!這不是雇佣童工麼。郁暖煙暗自心驚。
「你家里,還有什麼人麼?」郁暖煙似是閑話家常般,卻見妢兒微微怔了神。
「除了父母,還有五個弟妹。」五個弟妹!怪不得,身為長姊,重擔自然就落到了她的身上,真是難為她了。
「家里人,都好麼?」郁暖煙隱隱猜到了是什麼事。
「都•••都很好。」卻見妢兒眼圈隱隱泛紅,果然是家里出了事,卻還嘴硬。
郁暖煙上前牽起了妢兒的手,「雖然姐姐總是把我當成小姐,可是暖煙心中早就當姐姐是親姐妹般。家中有事還要瞞著我麼?」
話音剛落,妢兒卻再也忍不住,輕輕啜泣了起來,「是我母親病重,請了好些大夫,都說,都說•••」
「都說什麼!」
「都說藥石無功!」眼淚卻像是串珠一般滾落一地。
「你怎麼不早說!明日我便隨宋先生一同去看你母親!」郁暖煙一听心中又急又驚。
卻見妢兒跪立在地,「小姐萬萬不可!」
郁暖煙忙把她扶起來,「不要總是跪我!我和宋先生去看病人有何不可!」
「小姐千金之軀•••」
「大家都是人什麼千金之軀不千金之軀的!且不說你相伴我這麼多年的情分上,我學醫也有幾個月了可是一個病人都沒見過,你就權當成全我好不好!」
妢兒一時不能自持,哭倒在暖煙的懷中。郁暖煙輕輕拍著她的背,微不可聞地一嘆。
第二日,郁暖煙去瑯嬛閣求了宋涉川,宋先生一听馬上收拾了藥箱便隨著二人出了府。
郁暖煙扮成了藥童的模樣跟在宋涉川身後,妢兒在前方引路。穿過幾條街道,進了條窄巷,到了頭便是妢兒家。
妢兒叫開了門,開門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長的和妢兒有幾分相像,想來是她的妹妹。果然見了妢兒馬上就粘了上去。
妢兒拍了拍她的頭,滿眼溫柔,「小敏乖,娘親呢?」
小女孩抬了頭,望見妢兒身後的宋涉川和郁暖煙有些微微發怔。郁暖煙沖她微微一笑,小丫頭居然紅了臉,一股腦跑到屋子里去了。
「小丫頭沒見過生人,先生,小姐,隨我進屋吧。」妢兒引著二人向內室走去。
撩開布簾,便見木床上躺著一位中年婦人,面色微黃蒼白,嘴唇泛白微微干裂,像是久病體虛之相。四周圍了三個小姑娘,其中一個便是剛剛的小敏,想是男孩全都隨父親下地干活去了。
「娘。」妢兒上前輕輕一喚。
那婦人微微睜開了眼,有氣無力地喃喃道「你回來啦。」
妢兒緊緊握住婦人的手,「娘,你看我給你領大夫來了。」
那婦人卻只是淡淡的一笑,「別費力了•••娘知道•••自己不行了。」
「哪有,宋大夫是當世神醫定會醫好娘親的病的。」竟是一時哽咽,泣不成聲。郁暖煙在一旁也看的辛酸。
趕忙扶開了妢兒讓宋先生上前診治。幾個小姑娘也睜大了眼在一旁看著。
宋先生上前診了脈,驗了舌象,又詢問了病癥。病人說話費力,妢兒便娓娓道來。
原來妢兒的母親一直在綺衣閣幫人養蠶繅絲,抽絲剝繭本就是高溫下的作業,加上七月暑氣上來,她就直接昏倒在工場上。被姐妹們送到家中來,請了大夫,權當是中暑一類的小毛病,開了幾付祛暑的方子。
可是沒想妢兒母親本就是正氣不足的陽虛之體,又有心悸的毛病,想是那方子里寒涼的藥劑加多了,傷了正氣,幾經傳變之下竟一發不可收拾。
郁暖煙在一旁看著,病人像是久病耗傷了陰血,心血本就虧虛,此番下來更是嚴重了。病程拖了太久,又兼前面的幾個大夫良莠不齊,多有誤治,就連宋先生都緊皺了眉頭。看來,情況不是很樂觀。
等了良久,終于,宋先生下了方子,眉頭卻未展開,「宋某不才,只能盡力醫治。」
听了這話,郁暖煙的心中涼了半截,妢兒更是忍不住哽咽起來,幾個妹妹也是圍了過來,哭作一團。倒是妢兒的母親很坦然,招了妢兒到床邊,斷斷續續地說,「以後,娘要是不在了,要好好照顧弟弟妹妹。郁家待我們不薄,你要好好盡心侍奉著。」
妢兒緊緊攥著母親的手,不住的點頭,郁暖煙不忍再看,出了門。宋先生沉著臉隨之也走了出來。
又是一個無能為力,當年顧靈素走的時候,那又是怎樣的哀慟場景。恐怕是更加的驚心動魄,催動人腸吧。
七月的流火,照得人睜不開眼,郁暖煙卻感到心中一片哀涼。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她總想著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人定真的可以勝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