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學,郁暖煙回到月明閣,翻開今日帶回的書,原來是《醫經考》。輕輕抽出薄箋,對著日光,近乎透明的素紙上密密布著墨色娟秀的字跡。
「升降者,天地之氣交也。茯苓淡,為天之陽,陽也,陽當上行,何謂利水而泄下?經雲︰氣之薄者,陽中之陰,所以茯苓利水而泄下,亦不離乎陽之體,故入手太陽也•••」
郁暖煙不禁暗暗稱奇,這顧靈素果然醫術了得!不光對每條經文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且又做了諸多考據,原文下是清秀的朱筆批注,薄箋上的論述發出陣陣墨香。
郁暖煙越看越痴迷,如獲至寶般,竟不舍得放手。
不覺已是日影西斜,郁暖煙像是入了定,目光一直鎖在書頁上,竟是連姿勢都未曾改變。
妢兒進來了三次,都被她打發出去。
送飯小丫頭端著晚膳也來來回回熱了三次,皺著眉看向閣中小聲嘀咕著「小姐莫不是中邪了?」
「胡說!你再如此口無遮攔仔細你的嘴!」妢兒一個爆栗打在小姑娘頭上,小丫頭忙閉了口。眼中卻還有一絲不服。
妢兒沒再管她,卻也有些擔憂地看向屋中。
院中廣玉蘭,梔子花素馨清淡,夾竹桃紅白相間開的錦簇,卻也未打動屋中之人。
妢兒微微嘆了口氣,一回眸卻見松間小道上緩緩踱來一人,見了來人,竟像是見到救星一般,趕忙趨步上前一禮,「老爺。」
郁青山揮了揮手,青衫磊落,清矍挺拔,兩鬢卻漸漸染了霜,眉眼間也難掩倦色。
「小姐還未用膳麼?」一貫冷硬的語氣。
妢兒怯怯地點了點頭。
「你下去吧。」郁青山舉步踏入月明閣,天青錦靴踏在水磨石板上發出窸窣輕響。
郁暖煙卻還渾然未覺,一心撲在書卷上,漸斜的日光從窗欞中照在她的面上,鍍上了一層溫柔的玫瑰色。庭中清水荷香繚繞,靜謐如畫,不可增一分,也不可減一分。
「你娘親曾經也是如你這般。」郁青山看著日暈下的側影,幾番怔忪下,終是打破了這份杳然靜寂。眼神溫柔,心中浮現出的,是那抹輕薄如煙的淡影。
郁暖煙猛地從書案上抬起頭,看著停在桌案前的一襲淡影,微微一怔,「爹爹,你怎麼來了!」
「听說你看書看得廢寢忘食,我本不信,現在看來,果然。」郁青山嘴角勾起滿意的笑,眼角刻了幾痕深紋。
郁暖煙忙站起身來,郁青山輕輕撫著她的發,眉眼含笑,「用功也不能不吃飯啊。」
郁暖煙望著窗外,「呀,原來都這個時候了。」
「餓了吧,」郁青山眼中滿溢著寵溺。
郁暖煙狠狠點頭。抬首看向他,原本貫著玉冠的青絲已經微微染了霜,眉間刻下兩道深痕,想是常常皺著眉,清逸俊朗的外表也滿是歲月雕刻的滄桑。
英雄白頭,紅顏枯骨,果然,任誰都逃不過時光。
郁暖煙看著他,憶起自己的父親,心中有了淡淡的感傷。人,為什麼都會老呢?
郁青山拉起她的小手,走到了餐桌前,妢兒和小丫頭們已經把熱好的飯菜都布好了。
「來,多久沒賠爹爹一起吃飯了。」郁青山幫她夾了一顆翡翠玉丸。
郁暖煙用勺子接了,笑道「以後煙兒天天陪爹爹吃飯。」
郁青山笑意更深,卻戛然止住,似是想到了什麼,眼中飄過一縷莫名蕭索,一聲輕嘆「好啊!以後,你們長大了就該忘了爹爹了。」夕陽映著他微彎的側影,平添一抹杳寂蒼涼。
郁暖煙心中摹地一酸。是啊,現在他尚有兒女繞膝,可是幾年之後呢?兩個哥哥會立業成家,而她也是注定會離開這個地方的。那個時候就剩下他孑然一人,何其孤涼。
雖然與這個「爹」的相處只有三月余,但對他的清矍風骨,她卻是真心敬服。
細風,花影,斜陽。此情已自成追憶,十一年前夢一場。
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長,六十年,八十年?
這剩下的數十歲月,他要選擇一個人度過麼?
伊人已逝,他又何必自苦。
郁暖煙放下銀箸,心有躊躇,卻仍忍不住問出,「爹爹可想過要續弦?」
郁青山听到此話明顯一愣,略帶訝異地看向女兒,卻見郁暖煙眼中一片明澈湛然。他明白女兒的心思,連他最小的女兒都在怕他會寂寞麼。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郁青山望著如血的殘陽,聲音低沉,略帶喑啞。眼中卻是從未見過的璀璨流光。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郁暖煙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忽然懂了。沒想到一個人的感情竟可以深重如斯。
縱使來生不見,也可以等待千千萬萬年,著數十載光陰又算的了什麼。
郁暖煙心中酸楚,戚然神傷。
「你還記得你娘親留給你的玉佩麼?」郁青山忽然牽起郁暖煙的小手,眼中滿是慈愛。
「記得。」郁暖煙忙從懷中拿出玉佩,遞給了郁青山。
郁青山拿著玉佩細細摩挲,眼神繾綣溫柔,若繞指春水,仿佛是初次心動的少年。「這是顧家的傳家之物。本想不告訴你,可是既然你仍是走上了這條路•••也許,是天意吧。」
郁青山一詠三嘆,郁暖煙听得雲里霧里,這玉佩中,難道還有什麼秘密?正胡思亂想間已被領出了月明閣。
夙華苑中繡球花開得熱鬧,彩蝶穿花而過,綠水碧波,翠意無邊,綠柳輕蕩,點出一環環水紋。穿過夙華苑便听得竹鳴松濤,竟是來到了顧靈素的故居。
郁暖煙隨著郁青山進了內堂,畫影中紫衫如夢,郁青山頓了一下腳步,有些微微失神,卻只是那麼一瞬,隨之又恢復了清明。
此時夕陽已全部隱去了,只留下一片暗紫的天幕,廊角的八角琉璃燈被一盞盞點亮。燈影幢幢,顯得似真似幻。青色的窗紗被晚風撩起,郁青山走到角落中,那里放了一只巨大的紫檀木箱。
上好的檀木,刻著月山梅枝,隔著光陰,發出淡而幽長的香。黃銅的鎖環雕了朵五瓣梅花,扣了鴛鴦交頸纏心鎖,鎖頭是紫金做的,外形是兩只交頸鴛鴦,中間有一扇紫金合頁。郁青山拿出那枚玉佩,對著光,玉色晶瑩通透,郁暖煙實在想不出這其中有什麼玄機。
卻見郁青山拿起絞絲金鏈的一端,在鏈子的接口處不知怎麼一弄,竟剝出一枚細小的針。拿著小針翻到了玉的背面,不知寫了些什麼,拇指對到了凸出玉面的靈芝草上一按,暖玉上的靈芝竟瞬間泛出了淡紫色的光。隨之跳起,看著上面的紋理竟是一把鑰匙。
郁青山用它打開了那把纏心鎖,拉開檀木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個四方的錦盒。
郁暖煙在一旁看呆了,沒想到每日佩戴的玉佩竟是一把鑰匙。郁青山把錦盒端到了她身前,「這便是你娘留給你的東西。」
郁暖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傻的接過。卻馬上後了悔,這錦盒中的東西必是極為珍貴,可是她只是個鳩佔鵲巢的靈魂,這麼霸佔這未免有些太不厚道。可是她又壓不下那股子好奇,想看個究竟。
郁青山打開錦盒,里面竟是一套針具,看不出是什麼金屬材質,放在手上竟有溫然暖意。形制和以前看過九針的復原模型差不多,可又多出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針具的下面壓了一本厚厚的書卷,天青色菱紋錦的封面上寫了「顧氏遺針秘本」六個大字。
郁暖煙輕輕翻開扉頁,里面盡是經絡圖解和針刺要訣。其中的經絡循行和各個腧穴的位置和她看過的人體穴位圖大致相同,只是其中的一些名字略有區別。
郁暖煙學的是中醫系,雖然對針灸並不陌生,卻不像針推專業的學生們那樣從大一就開始認穴針刺。可以說,針灸方面郁暖煙整個就是一個小白廢柴。
正望著書頁心馳間,卻听一旁的郁青山輕輕嘆道,「這本書靈素早就想傳給你了。靜兒和庭兒均為男子,自是以仕途為重。而你那時年紀還小,本想等到你懂事了再慢慢教你。沒想到你大了•••她,卻沒法親自教你了。」聲音頓了一頓,似是無法支撐,雙手扶住桌子邊緣,深吸了一口氣,「靈素去後,我們便不願再讓你學醫,沒想到,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郁暖煙終于明白了傍晚時郁青山那句話的含義。原來是這個樣子,是啊,天意,也許就是那股神秘的力量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讓她承受那個叫郁暖煙的人的一切喜悲流年。